第76章 皇太极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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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陆游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唐婉
当这份原始的感情变成一壶美味的毒酒,而我这个日夜守着毒酒的人该如何选择?饮下,便是痛蚀心骨;放弃,却是欲罢不能。
从未想过踏上出征喀尔喀的路,再次等待我的便是残忍过一切的事实。这个世间我最在乎的两个人,一个,活不下去;一个,不知去向。
“原谅我!——只有这样才是对他,对你最好的结局。我也才能安心的——离去。”那一刻她的鲜血沾满了我的双手。是她够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面前消逝,居然还在说这是对我最好的结局?!
“你犯下如此欺君大罪,却想一走了之!你绝对不会得逞!一样儿也不会得逞!”那一瞬间我已经痛疯了,“传朕旨意,去赫图阿拉城请萨满上神入京。”两个时辰后,看着那刺目的老姗满立在我的面前,我忽然想退却了。可是出口的却依旧是:“不管你怎么做,朕只要她活。”
老姗满微微点了一下头,预示着自此她苦难的日子便没有了终结。将自己困在阴天黑地里,没有丝毫光亮。哭泣已经不是懦弱,而是在为自己找一个宣泄悲愤的出口,否则我怕自己也会熬不下去。
三十六年前,同样的姗满,同样的绝境,不同的是躺在那里的是我的母亲,不同的是做决定的是父亲。
我曾经诅咒过阿玛的自私,诅咒那老姗满。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亲手打翻了汤药,送了母亲最后一程。然而时至今日我才能体谅阿玛,不想让她死,是因为自己同样会死。
可是海兰珠,能为你解脱的儿子又在哪里?八子究竟身在何处?你这个女人怎么竟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有本事瞒住所有人送走了宫里的阿哥。虽然不明白她为何送走了儿子,可儿子是我的,我决不会放弃。她能信得过的人屈指可数,叶布舒,岳托,邬聿敏都已经被监视了。很明显邡步与恪蒙也同样不知去向,只要抓住这根线,八子便自然会出现眼前。
过了十天似是十年,她,始终是如死亡一般;八子,依旧下落不明。豪格带回了邡步与恪蒙的死讯,他们自尽于漠北蒙古的草原之上
。好狠的海兰珠啊!硬生生地切断了我所有的线索。孩子究竟会流落何处?难道她要我皇太极的儿子去做一介贫民吗?难道这就是她做母亲的伟大?不得不秘密下令开始在盛京周边作全面的搜索。她故意把我的视线引到蒙古,难道我还会不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再次出征喀尔喀返回盛京已是四月初夏,盛京内外已经彻底搜寻了不下三次,八子却始终是不见踪迹。希望似乎是越来越渺茫,难道是我估错了她?派出信兵,开始向四面八方撒网。能追多远就多远,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儿子找回来。
回京后我开始夜夜留宿麟趾宫,并非为了娜木钟,而是为了能对着窗棱守望着远处那一丝丝的烛光。
手指不自觉地**,迷惘地感觉双臂间还留有她的美好。回神时却只有形单影只的自己,与满目的悲凉。
我知道她在活,却是生不如死。我不能去见她,我怕看到那样的她自己会崩溃。相见不如不见,只要让我感觉她还在我身边没有走远就好。
“皇上,庄妃求见。”娜木钟轻轻走近,声音柔和至极。“嗯。”我收不回自己的视线,满脑子都是心中某个的一颦一笑。
突然回神,是因为听到了婴孩的啼哭声。布木布泰此刻正怀抱着一个襁褓之中的小生命缓缓走近。
有那么一刻恍惚,我以为是八子出现在眼前。可看清之时,已是侵心而来的悲怆。
“这就是那个孩子?”我移开眼神,不能多看一眼。
“回皇上,这就是了。”布木布泰低垂着头,恭敬地又问道:“皇上,既然决定了这孩子日后必是留在宫中,或许——该得个身份吧?”
“你认为呢?”我突然觉得可笑。
“布木布泰不敢自作主张,只不过在想——既然这孩子要跟在布木布泰身边,而他又是身份如此特殊,不如就恳求皇上将其赐给布木布泰做个养子吧?”多么花俏的说法。我心中没有笑意,嘴角却是冷笑。这就是布木布泰,一个野心决不亚于男子的女人。她大费周章将这个孩子弄进宫来,名为制约,实则还是在精心计较权利得失。
“准了。”我冷冷吐出两个字,便已是不欲再开口。
“布木布泰叩谢皇上恩典!也代九阿哥叩头谢恩!”她掩饰不住的欣喜若狂。自然是该欣喜,如此简单便占到了九阿哥的位置,布木布泰——的确不简单。
我拔步欲离开,完全无心力在与她周旋。
“皇上,布木布泰还有一事相求。”她的贪心果真是泛滥成灾,难以抑制。
“说。”我连身都不愿回,背对着地上跪着的人。
“可否恳请皇上为九阿哥御赐个名字?”
“就叫他福临吧,但愿他日后能为你带来你所痴迷的‘福气’。”我甩手而去,只留下她对着空门三呼万岁。
踩出门却又不可避免将关雎宫那点儿微弱的烛光收入眼底,这一刻心虽是纠结的,却也是庆幸的。至少老天还是恩赐了她给我,否则此生也不知道爱一个人原来是可以不计算得失的。只是倾付的感情太多,反而使得心上的伤痕更加肆无忌惮地蔓延着。
一直刻意地忙碌着,时间似是过得很快;可是每当夜幕初上,时间却又似卡住了不动。漫漫的黑夜,沙漏不曾停过,可是悲伤却寸步不离。
如此这般,两个月还是过去了,也终于是将我逼入了死径,迫使我不得不作最后的抉择。因为八子依旧难觅踪迹,而那口署了八阿哥名的棺木已在宫里停放了超过半年,若再不发丧就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待。可是这个交待并不是谁都担得起,除了海兰珠自己之外我甚至挖不出任何一个足以代罪之人。
若是发了丧,我的儿子就于原本该属于他的人生轨迹彻底失之交臂了;可是不发丧,难道真得要我拉她出去治罪吗?
“颉德禄,传朕旨意,挑选吉日为八阿哥发丧!”这一刻要我不放弃都办不到了。
“辄!”痛定思痛,我心中最割舍不下的那个始终还是她,也因此我更加不愿意去谅解她,因为我明白她并非如此。
整个的七月都在专注于重整编制六部各院官制,喀尔喀又全数降服而来,各种朝政令我刻意将时间填满。
进入八月,旗兵略明红山口奏捷。我心中明白该是时机敲开入关之重门了。
初十,下诏书整兵,编成左右双翼大军分道征明。
初十二,行堂子礼阅兵点将,封多尔衮为左翼奉命大将军,豪格,阿巴泰为副将,师出青山关;封岳托为右翼扬武大将军,杜度为副将,挥军墙子岭分道征伐大明。
征鼓大响,号角长鸣,我对着神像歃血祭出征,率众叩首祈福。万人山呼万岁之时,我满心的壮志却突然塌陷了一角,只因为心中牵挂的那一个却是不在身侧。
是真的不在乎吗?还是故意骗自己不去深深思量。
初十五的月亮毫无光芒,我站在正黄旗的营地上对着月亮伤神。
原来这样躲出宫还是不行,还是甩不掉那痛彻心扉的感觉。总以为时间迟早会捏碎了那份痛楚,却没有料到在这个月圆之夜它会更加疯狂的叫嚣着。
管不住自己的双腿,终是跨上了顿河马,直奔心牵情系的地方而去。奔至关雎宫外,我却顿住了原本急促的步伐。窗棱上映出的是模糊至极的影子,可是却是两个人的身影。
“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若是有来世再也不要与我相识,即使是擦肩而过也不要回头看我一眼。”她推开了他,他却没有说话。
“从那扇门走出去就再也不要回头,再也不要迈进来一步,再也不要记挂一个必死之人。”他还是没有说话。
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或许这世上最懂得爱护她的人并不是我。
在隐蔽处注视着岳托黯然离去的身影,我竟然是发狂地嫉妒着这个男人。因为有他这份爱的存在,把我的爱反衬得多么自私而污秽。他为了她宁愿放开双手,而我却为了自己双手中的她不惜摧毁一切。
可我即使厌恶这样的自己,却仍是放不开手,甚至不敢去想象有一天她真的不存在了自己会怎样。
九月初九,躲避自己制造的惨局就像是躲避瘟疫一样,我离开了盛京,统领着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的军队进攻山海关,大败关宁明军,为多尔衮与岳托双线的挺进关内争取了战机。
九月二十二日,岳托率先攻入墙子岭,击败大明驻守总兵。
二十八日,多尔衮挥军直入青山关。
而此时我人在盛京已是整装待发。
十月初三,天还未亮,我已经身着战甲站立崇政殿前,眼前是皑皑的白雪世界与气吞山河的征伐大军。
祭告天地之后,破晓的晨光开始吐露东方,我踩着厚厚的积雪登上皇宫城门至高点,眼光绕过高高地凤凰楼洒向远方某个地方。颉德禄跪地将令旗高高举过头顶,奉到面前,我接了令旗,却迟迟收不回目光。
“颉德禄,你不需随朕出征了,就留在宫里吧。”我终是放不下她,怕就算她已是生不如死还是免不了有人会趁我离京痛下杀手。
“辄!奴才遵命,请皇上放心出征吧。”颉德禄虽然惊讶我突然的决定却在转瞬之间了悟了我的意思。
“另外——不要让她知道我出征了。”她一直都受不了有人要上战场,一个岳托已经够她伤神牵挂了,何必还多一个我呢?
“皇上——”似乎感觉是她在唤我,转身却只有空凉满目。压下心里翻江倒海而来的酸涩,我还是要继续出征的路。高高举起令旗,擂鼓响彻云霄,我跨上顿河马,踏上征途。
十月初十,科尔沁,喀刺沁等率军来与我会师。
吴克善见到我,双眼发红着欲言又止。我明白他是在为海兰珠而心痛难过。我拍拍他的肩膀,无言地迈进了徽帐。
十二日,遣军向义州。
十五日,派济尔哈朗,多铎分兵直取前屯卫,宁远,锦州。而我自己带兵也向义州进发。
十八日,炮轰五台,义州攻陷。
二十二日,多铎攻克桑噶尔寨堡,就地正法其守将。孔有德等占领了锦州城外的石家堡,戚家堡。
二十四日,锦州同样被攻陷了。
冰天雪地之中征战的日子虽然艰苦辛劳,可是再累对着黑夜依旧是无法入眠,总感觉她就在触手可及的身侧。我很努力尘封记忆中她的一颦一笑,可就是关不住那扇门,思念无孔不入。
十一月四日,多铎与济尔哈朗会师,逼退祖大寿。
接下去数日,清军势如破竹,捷报平传,先后攻陷了李云屯、柏士屯、郭家堡、开州、井家堡。
十日,岳托与多尔衮双线行军绕过北京,至涿州,而后兵分八路向太行山,运河方向并行延伸。
…………
见到全线战事奏捷,我已经不愿再继续走下去了,只想返回盛京。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我终于如愿站到了关雎宫外。其他四宫门前的积雪清扫得干干净净,却只有关雎宫外层层堆积的深雪似是要淹没了我。双足刚迈上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台阶,宫门却突然打开了。老姗满颤巍巍端着药碗走了出来,我瞬间变成了冰雕。

突然失去了勇气,再也迈不出一步。最终我也没有进去,也许注定了自己在爱里是个可悲而怯懦的人。我还是退了回来,继续夜夜守着磷趾宫的窗棱,注视着对面。
崇德四年三月,岳托师行山东,卒于军中。我在盛京接到消息顿感五雷轰顶,痛失了岳托伤心难过的并不止我一个,只怕某个人会更加难以承受。尽管我一直封着消息不允许任何人告诉她,可是四月杜度师还,岳托的死讯注定再也掩饰不住了。
“她如何了?”我拧着眉头,注视着颉德禄问。“回皇上,娘娘已经是昏倒了第十七次了。萨满上神说怕是——快撑不下去了。”颉德禄的话换来了我天长地久的沉默。
事隔一年多,再次迈进关雎宫对我而言居然像是一种残忍的考验。
真正看到她的一刻,我突然感觉自己还是来错了,我不该来的。自己眼中枯瘦如柴的女人难道就是我记忆中的海兰珠?
她在弥留之际眼泪却是为了岳托而流,我静静注视着她,却没有任何不平,反而在为她的那份悲伤而心痛;因为我太明白那种永生再也不见的痛了,而我早就痛过她千万倍。
我低喃着好似自言自语般问她,“岳托走了,你便肝肠寸断。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是怎么对待我的?儿子下落不明,你却又要撒手离我而去,你还要我如何生?!难道我不该恨你吗?”这一刻她闭紧了双眼,泪水却沿着眼角打落枕巾之上。
本打算逼迫自己就此放开手,她若真要去了就不再折磨得困住她,可是她却咬紧牙关又挣扎了回来。
不明白她为什么还选择继续煎熬下去,可是却不止一次半夜梦回庆幸着她还存在,还是质感真实的。
崇德五年的新春,我踩着晨光迈进关雎宫,她却因为疼痛失去了知觉。
我坐在床沿,安静地望着她。从不知相守居然这么困难。
“我已经准了李溰回朝鲜,你的心愿终于可以完成了。”我轻轻顺着她鬓角的发丝,缓缓说与她听,虽然明知她毫无知觉根本听不到。
两个月后再来看她,她又是无知觉。
“叶布舒的儿子今日已经一周岁大了,可惜你是见不到了。当初若是你不送走儿子,他现在已经两岁半了,可以满地跑着喊‘阿玛,额娘’了。”自己的心中早已分不清究竟是怨不怨她。…………总是会管不住自己的腿脚,时不时往关雎宫去。可就像老天故意作弄一样,每次见到的都是昏迷不醒的她。从未让素玛告诉过她我有来过,因为怕她会明白其实我并不恨她,从来都不,那她也许就不会苦撑下去了。我依旧是自私得可悲。
十月二十五,虽是生辰之日,却更觉寂凉。哲哲张罗着要操办寿筵,可是我全无心情。不想身心俱疲却还要伪装应酬,只是下了道奏折大赦天下。
放下多尔衮的战报,情不自禁地走到关雎宫门口。推门而入,映目而来的是瞪大了双眼的她。刚想庆幸终于见到清醒的她,却发现她的身体卷缩着,抽搐着,颤抖不止。
第一次正面直视她的痛楚,我已是完全钉住不动。
远远望着自己亲手制造的残酷,我感觉连呼吸都困难至极。
拼尽力气冲了出去,冷风刷刷吹过耳边,周身一切都在随着奔跑变化,眼前唯一不变的却是那一刻她刺痛的双目。我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勇气越过凤凰楼一步。
崇德六年新春,我亲自将四格格雅图送上了嫁往科尔沁的官道。骑马奔驰在回宫的路上,记忆里太多相似的东西抹不去。
经过叶布舒的府邸,我忽然刹住了顿河马。颉德禄前去通报,叶布舒仓惶跑出迎驾。
“儿臣叶布舒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万岁万万岁!”叶布舒为首率众出府行礼,一堆大人中很明显有个弱小的身影,此刻正无视所有人的恭敬,一个人好奇地抬头张望着我。
好熟悉的一双眼睛!我倒吸一口气,翻身下马立在孩子的身前。
“这是谁?”我开口问着。
叶布舒朝着我身影望去,不由得惊慌失措,大叫着:“奶娘呢?怎么如此失职?居然让苏尔登跑了出来?!”
“你就是苏尔登?”我蹲下身与他直视,想更看清楚这孩子一些。苏尔登是当年我赐给叶布舒儿子的名字。
小家伙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点了点头,径自拉住我握着马鞭的手爬了起来。那一刻久违的怦然情绪迅速穿遍了全身。
叶布舒慌张的将孩子又摁回地上,压低他的脑袋,战战兢兢地请罪:“恳请皇阿玛赎罪,苏尔登还太小,不懂规矩——”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抱起苏尔登向府门走去。
步入暖阁,将苏尔登放在腿上,紧紧盯住他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这对眼睛像极了某人。
“你会带我去骑马吗?”他稚嫩的童音出口,一双小手紧紧地攀住我的马鞭。“苏尔登,放肆!在玛父面前居然敢称‘你,我’!”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叶布舒今日格外心急暴躁。“叶布舒,苏尔登今年多大?”我故意试探地问出口。
“回——回皇阿玛话,苏尔登生于崇德四年,如今已是快满——快满两周岁。”豆的汗珠渗了出来,反衬着寒冷的天气,显露着他的心虚。“快两周岁?”眼前的孩子明显不止三岁,而且他这副小模样和我深深刻在脑海中的那个多么相似?像极了她的眼睛,像极了她的嘴形……我望着眼前的孩子,若此时再不明白这一切就太愚蠢了。
“你可想骑马?”我见他双手始终不肯放开马鞭。
“想,可是阿玛不肯应允我出府。”他说着扁起小嘴,气鼓鼓的模样可爱透了。
我望了叶布舒一眼,他很清楚瞒不住我了,只能安静立于一旁,伤感着始料未及的一幕。
我又低头注视着苏尔登问:“我带你去骑马可好?”
“好啊,好啊!”他在我腿上开心地左右摇晃着,然后跳下地着急拉着我的手便往外扯,嘴里还嚷着:“玛父最好了,只有玛父肯带苏尔登去骑马。”我心里绞痛着,因为他这一句“玛父”,原本该是“阿玛”啊!
我一把将孩子搂入怀里,跨上顿河马,强忍下眼底快要溢满成灾的泪水。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今生还有将他抱在怀中的一刻。
虽然不忍放开怀中的孩子,我却终是不得不回宫。
看着苏尔登蹦蹦跳跳地跟着管家跑进了府门,我只有一个冲动就是想将他再拉回来。可是我却并没有动,只是注视着他越跑越远。他却又突然挣脱了管家的手,跑了回来,对我笑着露出两颗虎牙大喊道:“玛父可要记住苏尔登,要时常来带我去骑马。”说完他又“嘎嘎”笑着跑得更远了,直到完全离开了我的视线。叶布舒在我马前重重地跪下,满面愁容,只说了一句:“儿臣自知罪无可恕,却不得不恳请皇阿玛放手!”
“放手”?难道时至今日我还能不放吗?她恐怕是用尽了所有的心思才给了儿子崭新的人生。看到苏尔登如此无忧无虑健康地活着,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放手?
这一刻我深能体会为什么她费尽周折,甚至不惜赔上自己一条命也要把儿子送出宫。皇位有什么可眷恋的?除了那份执掌生杀的大权,所剩的只不过是高处不胜寒与常人难以想象的无可奈何。此时此刻,我又何须再执着!
回到皇宫,我没有丝毫迟疑,直接推开了积雪尘封的关雎宫大门。
她瞪大了震惊的双眼,捧在双手上的药碗剧烈地晃动着。
我走过去,直接自她手中夺下药碗,连同眼前的老姗满一起推出了关雎宫。素玛哭着笑了出来,悄悄退出了门外,大门再次重重地掩上之时,只剩我和她独对着彼此。
“你这是——为什么?”她挣扎着靠在床沿,不敢相信地对我摇着头。
我冲过去将她紧紧地拥入怀里,天知道我几千几万次幻想着此刻的动作。她的骨头膈疼了我,可我却享受着那份疼,只想将她完全溶进自己的身体里。她先是完全僵硬得怔住,随后双肩骤然颤动,在我怀中辛酸委屈地抽泣起来。像是要用她三年来全部的痛苦淹没我,她的眼泪鼻水抹湿了我胸前的整片,可我却感觉三年走来只有这一刻是幸福的。只是这幸福注定了不会长远!
“我见到了儿子。”我在她耳边低诉着。她顿住吸了一半的气,不再有反应。
“放心,我不会再纠缠那个身份。只要他能开心地活着,我愿意只作他的玛父。”我心情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只是眼前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不堪。顷刻听到她吸起又沉沉呼出的一口气。她撑开我的怀抱,直直注视着我问:“八子——他好吗?”“嗯。”我肯定地点着头,“他一直缠着我要骑马。”她听了我的话,拧紧眉头,重重闭上双眼,泪水沾湿长长的睫毛,顺着消瘦暗淡的脸颊悄然滑下。
当她再次注视着我的时候,已是泣不成声:“是我对不起你,——你怪我,——怨我,——甚至恨我都是——”
我瞬间擒住她的双唇,用自己痴醉的吻截住她所有的忏悔。这一刻只要我们还有彼此就好,我真得什么都不愿去想,去计较。只是单纯地想留住这一刻。我的唇眷恋地停在她的唇边,久久不愿离去。注视着她许久不曾有过的红晕,我沉醉不愿醒。
“你不要原谅我,那样我会没有了承受痛苦的坚韧。我怕我再也受不了那汤药,会活不下去!”她忽然摇着头,害怕地推拒着我。我握紧她挣扎的双手,收在胸前,认真地说:“以后都不必喝那汤药了,该你走的时候我决不再残忍地留下你,就放你回去本该属于你的世界。”我终于学会了这种叫做“放手”的爱,代价却是即将独活于世。
她再也说不出话,眼泪揉碎了前尘往事,只留下这一刻的隽永。幸福的时光或许总是转瞬即逝。尽管我想时时刻刻守住她,守住唯一仅剩的短暂时光,可是与大明的松锦之战已经进入了焦灼状态,大清入关这已是最后一步制胜的重棋。
七月二十六日,清军被祖大寿之军围入绝境之中,数次突围不得逃出。崇祯更命洪承畴率八部兵增援锦州。
二十九日,总兵杨国柱在锦州城南乳峰山遭遇洪承畴大军,中箭身亡,此一役八旗损失惨重,死伤无数。此番失利更导致了整个战线的接连溃败,锦州已如绝境死地。
即使战场上这盘棋已是残局,对我而言依旧是胜券在握。
“围城打援”我要得并不仅仅是锦州,还有洪承畴所率的十万大明援军。如此时刻,我已是不能安坐盛京,乌珠穆沁,蒙古等各部兵马来京会师,十三万大军整装待发。八月十八,点将亲征,欲挥兵直逼锦州城北戚家堡。
临行之前,她已是在苦撑最后一口气。我缓缓坐到床沿,与她哀伤地对视着。
“此一去,千万要小心!”她声音细若游丝。
我眉心纠结成一片苦海,承诺地对她点头。
“记得昨晚答应过我的话,迈出了盛京就以你最想要的天下为主;不管我如何,都不要在残酷的战场上因小失大。”她的泪为着此刻的诀别不曾稍停过。
我咬紧牙,忍住侵蚀心扉的悲痛,继续点着头。突然外面号角齐鸣,擂鼓铮铮,征伐的时刻到了。我狠心抽拔出与她深深纠缠的眼神,不敢再回首,奔驰而去。
“海兰珠,你一定要等我回来。”狠狠甩下马鞭,我对自己说——这绝不是最后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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