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草木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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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医馆开张的时刻,是个安静的清晨。
花晓原本只想静悄悄地打开大门,挂上牌匾,如此而已,压根不想惊动任何人。谁知当她带着小冷和老刀,踏出门外时,差点被眼前密匝匝黑压压安静等待的人群吓了一跳。
一下很难分清这些人都是什么来历。花晓只能认出做过白工的那群盗匪,和镇上几个曾打过照面的老住户,至于其它的,她皱眉看向老刀。
“嘿嘿,他们都是我的一些朋友,听我说起您,就都来了。”老刀努力堆起忠厚老实的笑容。
“你的朋友可真多,而且有军队有盗匪,有平民有乞丐,这是什么,弓箭游侠?我不得不说,老刀,你真有才。”
“那个,哈哈,在外面混久了,朋友难免多一些……而且还有朋友的朋友……”
“他们来干什么?想踏平我这个医馆吗?”
“不,当然不是。”老刀连忙分辩,“他们都是听说您医术高明,治疗师没办法的人您都能救活,而且不分职业来历,什么人都肯给治,才特地在这里等着您开馆的。”
几天的闲聊下来,花晓大致也能了解到目前医师的紧缺。魔法治疗师们多数都被征召进军队效力,剩下的不是老残病弱,就是要价奇贵。圣堂牧师替人看病是要论个出身信仰的,草药师们则能力微薄,不结合魔法根本治不了多少病,尤其是外科急症。
谁知道老刀都吹了些什么呢。花晓叹了口气:
“你该不会也顺便说了一句,我看病是不要钱的吧?”
“哪能呢。”虽然才三天,老刀风浪里滚过来的老江湖一个,对这个女子的脾性哪有不明白的,矢口保证,“看病先要交诊费这条,我可是都对人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真的,绝不骗您。”
其中大概也包括了那一个金币的低价吧。眼看着雾青色的晨曦渐淡,太阳就要升起,花晓也不再多说,指挥小冷将正中的牌匾挂上,然后是两边。
医馆开张。
这场景并不是经常能见到。尤其是这样一位神秘女子主持。她的特殊美貌为这次事件的引人注目加了分。
每个人都在屏声息气,盯着她和她的医馆,她的黑店手下,她的牌匾。
最大的牌匾首先悬上了正中门楣。它是木头做的,普普通通的长方形,并不算大,也没上色,只简单用刀刻上了四个字:花之医馆。字迹飘逸洒脱,如花飞舞,很是赏心悦目。懂刀法的人却又看出另一层含义:刀意连绵,腕力均匀,显然刻这字的人身手也非一般。
接下去是一左一右的两块。同样的木底刀刻。它们垂挂着,较中间那块更窄更长。上面各镌了五个字。
左侧:草木有本心。右侧:悬刀不问世。
没有人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幸好不多久,刻这字的主人就转过身,带着淡极更艳的笑容,亲自向众人解释她的规矩。
她的声音飘荡在晨风里,清朗明亮一如刚升起的朝霞。
“谢谢诸位对我这个医馆的关心和捧场。但是,我仍不能向大家保证什么。比如手到病除,或者起死回生。因为我只是个医生,而不是神。期待神迹或圣迹的朋友,现在就可以离开了。此外,我这医馆有一些特殊的规定,它们都写在一进门的影壁上,做不到的人,也请不要进入。”
人群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往门内瞄去,当然,从这个角度,他们什么也看不到。花晓笑了笑:
“其实也没什么,最主要就两条。首先,无论什么原因,不准在我医馆中闹事杀人。其次,本馆明码标价,请自觉缴付费用。付不起钱者,可以做工抵偿。能做到这两条的顾客,基本上,我都欢迎,无论他是谁。”
没有准备草稿,临时起意的演讲到此结束。花晓顿了一顿,希望能听到人群的反应——鼓掌或是起哄——这至少代表她能礼貌地扔下他们,走回医馆。
可回复她的是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她,观察着她,并且想听到更多。
难道她看起来就这么象异类吗?花晓不确定地摸了摸脸。
其实她的确与众不同。众人仍在静待的原因,一大半是因为他们以为解释还没有完,另一部分,或许是出自不知不觉中的,对她特质的好奇和迷惑。
这女人没有祭神,没有赞颂女皇,全部的仪式就是在馆门前挂上三块木牌。她显然无意标榜自己的善良,一句话都没提到仁德、慈爱这类的字眼,有的只是她的规则。准或不准。非黑非白,风格利落,她同他们见过的任何治疗师都不一样。
忙碌中,日光已经亮起来了。初生的阳光粉粉的,带着某种蓬勃的雾芒,花晓的侧面就映在这样的逆光里,显出格外地清新妩媚。她伸手抿了抿微乱的鬓发,轻轻一转首一低头,都剪影如画,俯仰成诗。
美在每个人眼中都有所不同。但某些时候,那份打动人心的愉悦感,却是共通的。
沉默奇异地延续下去。连老刀和小冷也似乎忘了初衷,怔怔地看着这个场面发呆。
最后终于有人出来解围。梅林镇的镇长兼治安官何普。一个五十多岁,须发花白的长者。她走到花晓面前,热情地表示欢迎,从而拉下了开张典礼的帷幕。
医馆生涯很快上了正轨。
一开始,都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病。花晓表面微笑,心里却不耐烦到叹气。可她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每个新医生都是这么过来的,经历种种怀疑,表现医术,然后站稳脚跟或关门滚蛋。
花晓当然不希望自己沦为后者。
民兵队长何青洪这例病案帮助她奠定了声名远播的基础。
这位不到二十,还带着腼腆态度的小伙子是镇长最小的儿子,可能也是仅存的一个。花晓暗暗猜测他能当上民兵队长是否跟此有关。因为征兵的条件已经越来越宽了。无论男女,凡是没有官职或军职的年轻人,几乎都被包涵在内。

何青洪踏进医馆大门的时候,一只手捂着额头,血顺着指缝不断地流下来,怎么按也按不住,模样十分骇人。简单的清创过后,花晓发现那是个很深的黑洞,连颅骨也破了一块,拔开碎骨,甚至可以见到内里跳动的灰白色脑膜。在场的人都被吓呆了,只有花晓仍若无其事,指挥自如。
随即伤者就被送进了标有“重症手术室”字样的房间,关紧了门。没人知道花晓在里面做了什么,但一个时辰后,花晓再走出来时,何青洪的头已经被包扎得整整齐齐,而他本人呼吸稳定,酣睡正香。
镇长何普匆匆赶来,花晓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大体上没事了。但不能搬动,要留在这里观察两天。这时何普已将对方当成救了全家的恩人来看,感激得不知道怎样才好,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两天后,何青洪是自己走回家的,虽然面色是大病初愈后的那种苍白,但精神却很好,言语行动也都正常。
这下,梅林镇轰动了。在大齐国历来的认知中,头颅都被当成是灵魂的居所。事实上,头颅重创的病人,即便治疗师能念诵咒语,让出血停止,肌肉复原如初,过不了多久,病者仍会出现痉挛,狂躁之类的症状,最后痛苦地死亡。而这位花姓女子,竟然将一个头骨裂洞,灵魂已经逃走的伤者给救活过来,虽然她口口声声说这只是医术,不是神迹,然而这却比任何神迹都来得更真实和不可思议。
“能留住灵魂的医师”。传言象滚雪球一样,从梅林镇方圆百里向外扩开,其势头之猛,版本之广,连当事人花晓都深感吃惊。
她自己心里当然有数,能救回何青洪,与灵魂什么的根本无关。头颅受伤的病人之所以会死,多数是因为内出血或中枢受压,治疗师们光治疗外表,当然没用。她可是将手指变成藤蔓,伸进对方颅内好好清理了一番。破裂的头骨则是用治疗卷轴直接黏上的,肯定比不上神圣治疗师们的复原术。不过谁在意这个呢,外人看到的都是她救活了何青洪的事实,而不会去细想原因。
这天晚上,花晓去找小冷。幽灵般的小冷总是神出鬼没,只有睡觉前的这段时间,才会正常出现在房中。
“给,这是解药。”
小冷瞪着她,并不伸手去拿那只小瓶:
“炒花粉。你什么意思?”
真是过份的警觉心。花晓摸了摸鼻子,无趣地在椅子上坐下:
“好吧。被你发现了。我承认,那天我给你下的,根本不是什么毒。”
只是一种会令人短暂头昏的花香。
正因为不是毒,所以才会无迹可寻,无法可解。身为研毒高手的小冷当时被震住了,没能觉察,却在第二天就已经想通。然而他也不是好惹的。他并不拆穿她,仍是不动声色地留下,任她差东差西。
无论要做什么,首先都得知己知彼。他要知道这女子的一切,然后决定对她的惩戒。
然而越是相处,困惑就越是加深。首先是她在治疗上的表现,那简直可用奇迹来形容,远远超出他的估料。如果小冷信神的话,也许他会同那些民众一样,私下窃语她是治疗女神转生,可他从不信那个。其次是她的态度。仿佛真如她所说,她只是来开个医馆一样。她立场简单,不打听任何机密,不关心各方军情,对人的分类只有两种:病人和非病人。而不是权势,或者职业。
无疑地,她引发了他前所未有的,除了毒药以外的好奇心。
正当他准备用更多的时间观察她,弄清她的手法时,她却主动送来了“解药”。
一股莫名的怒意席卷过心头。
“你现在有了更多的人帮忙,不再需要我们了,就想赶我们走?”
“我是想正式请你帮忙。”花晓叹了口气,不打算跟对方争论对错,“我知道你不想屈尊做我的助手。没关系,你看,我的医馆里还缺个草药房。我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那为什么要给我解药?你明明可以直接叫我去做。就象这几天你不停地喊我干活一样。”
这算抱怨吗?左右都不是,真是太难侍候的一个人。
“我是有原因,但我不想跟你解释。”花晓已经厌烦了拼命表明心意却最终还得不到信任的过程,她淡淡地站起身,“要是你没有兴趣,就算了。你可以走,也可以对付我。我不在乎。”
“等等。”多少种情绪在胸中翻腾,小冷最终忍住一掌拍死她的意愿,咬牙道,“不就是草药吗,你要什么?”
花晓略感意外地望了他一眼。本以为一切已被她搞砸,GAMEOVER来着。
“这是我列的一份药单。因为我对草药所知甚少,所以我只注明了作用。至于具体名字,要等你来填。”
小冷瞧着药单,适才的愤怒已被惊奇取代。他甚至有点着迷了。这不仅仅是一张药单,而是一个简易的,他从没想过的,草药实用性分类的架构。
“有几个地方,你得说一下。”他刻意地避开解释这个词。
“可以。”
涉及到行业方面,花晓从来不会敷衍了事。
这一夜,小冷房里的***几乎亮到天明。
至于老刀,就不象小冷这么难缠。他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花晓给的“解药”,继续回到隔壁当客栈老板,不过同时也承诺,医馆有什么事,他一定过来帮忙。花晓笑了笑,觉得自己能遇到一个正常人可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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