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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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渐渐地落了下去,余晖在天边跟云彩纠缠不清,大片大片象铺开的锦缎。
竹林。凉亭。花晓最爱的那张长榻。
只不过这时候,斜卧在上面的人却换成了顾明雪。花晓只能坐在他对面,双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膝盖上,象淑女一样端正,象小厮一样恭敬。
“真是这样?”
听完花晓的解释,顾明雪反而冷静下来。他手执凉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挥,双目微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美男的作派果然不同。花晓叹了口气:
“对。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查。不过,如果我是你,不查也罢。”
“为什么?”
“因为做一件事情,必定留下痕迹。你要是去查,所有人包括谢白云,都会在第一时间觉察。”
“那又怎样。”
“你倒底希望谢白云是分心还是不分心?”花晓反问。随即看见顾明雪冷冷投过来的目光,忙又补了一句,“当然,情之所钟,无怨无悔。”
一句话奇异地抚平对方的阴沉。
顾明雪再也不复方才几近暴走失控的模样。他一手托腮,凝眸沉思。凉风轻拂起他的衣袂,竹影葳莚中只见肌肤如雪唇红似霞,神情淡雅中透着知性,俨然飘飘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多么强悍的一只变色龙呀。而且危险。果然太美的事物,都是有毒,碰不得的。花晓看着他,暗暗在心里叹息。
她从来不认为顾明雪笨。事实上他也的确很聪明,只是被周围人保护得太好了,反而养成了这般任性直接,予取予求的脾气。谢白云刻意瞒住他那些政事,断然说分手,却也不想想,要心高气傲如明雪公子,怎么能够接受得了。
失恋事可大可小。小者痛哭一场,难过几天而已。大者,便如这位一样,心性失常,几欲崩溃,并连带周围池鱼一起殃及。
花晓可不就是那条最大的,不幸的池鱼。
“你说,齐黛丝她也觉察了?”
“对。她曾警告过我。我想,这种事,她们那些天生的军政要人,没有几个会闻不出味道吧。”
“那白云她岂不是处处危机。不行,我要帮她。”
顾明雪站起身来,烦躁地在亭子里踱了几步。花晓目不斜视,一副端端正正的表情。
淡墨青绫的衣襟下摆停在她面前。顾明雪指住她的鼻子,打破了她装木偶的决心:
“你,快点替我想办法。白云若失败,无论死生,我都是要去陪她的,你和你的新情人,可一个都别想活。”
花晓彻底死机。
丫的,这小样,不该聪明时反倒聪明起来了。早知就该一棍打昏他,一个月以后再弄醒!
老古话总是有道理的。比如独善其身。又比如,三思而后行。
花晓一边走一边叹气。就因为她一时冲动嘴快,非但悄悄逃走的计划破灭了,还陷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淖里。
政治啊政治,政治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游戏。
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好处就是顾明雪公子,她的老板,默许了她与雷因之间的“奸情”。并且许诺,只要谢白云大事成功,就放他们远走高飞。
花晓耸了耸肩。哎,无论哪个世界,空头支票总是不要钱的。
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雷因果然已经醒了,但没有起来,只是睁着眼,盯着上方的天花板。素来坚定冷漠的眼神一片空白,静静地躺在那里,象个倦极思归,却又迷失路途的孩子。
花晓的心肠突然变得特别软,还有一丝丝地痛。她将手中的补汤放在桌上,坐到床边,轻抚他憔悴的脸庞:
“无论什么,一切都过去了,好好养伤,别想太多。”
雷因合上眼,感受着她手心的温暖,低声道:
“家主今天来过。”
“难怪。”花晓恍然,“他说了什么?”
雷因嘴唇翕动了一下,明显不想复述。见状花晓都不用多想,就能猜到那位公子必定没什么好形状。无奈地拍了拍雷因的肩:
“你说过你是我的。从血契签订那天起。”
“是。但……”雷因欲言又止。
“那不就得了。”花晓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雷因震了一震,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身为血魔是件很丢人的事吗?她都能接受了,他为什么却放不开呢。花晓苦笑。然则这个心结,若雷因不说,她也只有沉默。
她是这个世界的外来客,因此道德感薄弱。雷因不同。他自小生长在这个层次分明的世界,并被悉心培养成暗杀者。他们的概念是,为主人的一句话可以去死。
见惯了世态的花晓可以很容易地理解雷因,但要让雷因一夜之间学会花晓的那份潇洒应变,那种水来土淹,兵来将挡的人生哲学,这完全不可能。
所以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伤痛。尽管这伤痛在别人看来也许微不足道。但自己的结,只能自己去解。
花晓突然很庆幸与顾明雪做了那个协议。
“来,看着我。我让你别多想了,是因为我已经同顾公子作了笔交易。”
雷因虽然忠诚,却并不代表迟钝和愚笨。他警觉地抬起头:
“你答应了家主什么?”
“还能有什么。”花晓长长地叹了口气,仰天而卧,象猫一样放松肢体,“把谢白云弄给他呗。我真不明白,他脑袋里除了谢白云,还能装得下什么。”
雷因怔了一怔,眼神仍然带着怀疑,却已渐渐有了放松之意。一伸臂揽住她的腰肢:
“家主素来痴情。”
“是啊。他跟谢白云真是天生一对佳偶。以后没准还会变成一段佳话。就象那对蝴蝶。”
花晓毫无责任感地乱诌一气,心里却在恶毒地诅咒,快点变成蝴蝶吧就别出来害人了你们两位。
那对蝴蝶是什么?显然雷因的眼睛里也写着好奇。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有人比他更加忍耐不住。
踢开门,顾明雪象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站在他们床前,凶狠地盯着花晓:
“你敢骂我是蝴蝶?”
花晓呆了一呆,没想到清雅如空谷幽兰的顾明雪顾大公子,也会做出偷听壁脚这种不入流的事件来。话说走火入魔的爱情真是可怕。转而想到那句蝴蝶,忍不住又大笑了起来。一边按住紧绷的雷因,不让他动弹,一边转过头,对面前快要喷火的暴龙解释:

“那对蝴蝶说的是我们家乡的一个故事。从前有一对男女,他们一个姓梁,一个姓祝……”
好口才在这时又发挥了作用。
花晓将一个本来就凄美无比的爱情神话讲得绘声绘色,跌宕起伏,顾明雪固然听得出神入化,眼睛眨也不眨,连少有表情的雷因也悄悄在被底下捉住她的手,越握越紧。
“喏,最后结局就是这样,再也没有人能分开他们,他们化作了蝴蝶,永永远远地相守在一起。”
顾明雪眼中象有晶莹闪动,如梦般地喟叹一声:
“果然情之所钟,生死相随……”
花晓的手腕却象要被雷因勒断了。低头看进雷因的眼,那双眼里流露出的不是感动,而是不安和惶恐。
也许他才是真正听出故事悲剧意味的那个人吧。
冲动地俯下身,安抚地回抱他,两人的手臂在身体两侧紧紧纠结,象是难以分开的一双茑萝,血和肉都将要融在一起。
“你们两个,光天化日,在干什么,都给我起来!”
棉被突然被人拉开,顾明雪气呼呼地瞪着他们,满脸愠恼,脸上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红晕。
花晓懒洋洋地往雷因怀里钻了钻,偏不让他得意:
“喂,不是说好了吗?难道你想反悔?”
顾明雪恨恨地跺了跺脚,咬牙切齿:
“那是以后!现在我还没见到白云,你们也不准在一起!雷一,从今天开始,你还是跟着我,让雷二负责夫人的安全!”
这就摆明了是“我不爽,所以也要你们不爽”嘛。
花晓真是越来越想不通,高高在上的明雪公子怎么会堕落成这样了。幸好她从来也不是吃素的。
慢条斯理地披衣下床,拿起刚才端过来的炖汤,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给雷因,淡淡道:
“抱歉,这可办不到。他不能跟着你,因为我还有事要让他去做。如果你想你的谢白云回来,最好听我的。”
“我另外找人给你。”
“我只相信他。谁叫只有他是我的血契者呢。”
“要是谢白云没回来,你就慢慢地等着去死吧!”
暴龙大怒,跳起来咆哮一声,冲出门去。花晓撇了撇嘴,波澜不惊,继续手中的工作。
雷因安静地喝着汤,眼睛中浮出一丝笑意,凝视住她。
室内浮动着淡淡的药的香味,和悄然流动的某种情绪。
不知不觉间,夏日最炎热的时节已经过去了。明显的气候特征之一就是,早晚变得很凉,而日间依旧蒸蒸似火。
花晓难得地起了个大早,打着呵欠,在顾府的练武场上测试她的新武器。武具店老板前几天就将它送来了,而她还一直没空碰过。
类似袖箭的一个玩意。不过花晓将它改成宽排带链的一个环。现在它看起来更象一个别致的宽大手镯,而非一件利器。短而锋利的箭矢藏在竖排的镯叶里,纤细的金属链平时套在食指上,需要时可以不动声色地拉动机关。
花晓对着镖靶射了几箭,准头尚算满意,机簧的力度却仍不够强劲。
“这就是那天你定做的?对于不会魔法的人来说,的确不错。”
顾明雪坐在一边看了会儿,饶有兴趣。
“也许。”
花晓简单地哼了声,不想搭理他。她之所以一大早跑到外面来吹冷风,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正是拜这位公子所赐。
昨天半夜,也不知顾明雪发了什么疯,突然闯进她的卧室——想当然尔,那时她正跟雷因同床共枕。虽然雷因伤重,两人并没有作什么,只是单纯地依偎着睡觉,但中间无缘无故插进一个电灯泡的滋味还是不舒服。并且这只电灯泡硬是叫嚣着不走,理由是雷因是他的人,床也是他的床,他要留下,谁也管不着。
左拥右抱这四个字听起来很不错。不过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有这个胆量的。至少花晓就没有。尤其对象是顾明雪这种不稳定炸弹&蝎毒美人型。
劝说加威胁无效后,花晓只好将主屋让给他们,自己顶着黑眼圈,一个人抱着枕头去外屋睡小床。
睡眠质量和睡眠时间都有了明显的下降,这才导致了凌晨的无法安眠,闻鸡起舞。
顾明雪身着丝绸,手挥凉扇,无事人一样在旁看戏。
其实他睡得也不好。他本有择床的毛病,更不习惯与人同屋,特别那个人还是他原先的护卫,迥乎常人的异类。不过,要让他一个人孤枕难眠而看他们成双成对,哼。
一大早就看到花晓无精打采,呵欠连天,顾明雪的心情立刻分外舒畅,一晚的难受都象突然有了回报,神清气爽。
站起身,在花晓面前晃来晃去,外加自言自语:
“雷一还在睡呢,哪有这样不尽职的护卫。要不我去找人管教管教?”
丫这是威胁,**裸的威胁。
花晓叹了口气。
“你不是想帮谢白云的忙吗?有件事情你倒真可以去做。”
“什么,你要我去……劝降火王齐黛丝?”
顾明雪不可思议地瞪着花晓。
“错,我说的是色诱。”
“你……真不要脸。”
“嗯哼。”
花晓耸了耸肩,不予评价这句话从明雪公子嘴里说出来的好笑程度。
顾明雪又在原地转了两圈。
“就算我肯,这也绝对不可能。你要知道火王是皇帝的忠诚追随者,她公私分得很清楚,这点不会因为感情而有所改变……”
听起来真酷。不过花晓怀疑顾明雪根本不了解齐黛丝。
“那就退而求其次。把她支出去几天。”
“唔,这倒不是不可能……”
顾明雪垂眸凝思。
花晓继续射着她的镯箭。
太阳渐渐地升起来,照在顾明雪淡兰色的长袍上,衬着碧绿的竹林,洋溢着一种氤氲与梦幻的气氛。
可是那又怎样呢。都是假象。
真相是,每个人都生活在世俗中,不停地挣扎求生。花晓淡淡地想。不管在哪个世界,战争都永无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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