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楚逸岚的主要势力在军队,接下来李显迅速囚禁了他和他的属下,出乎意料的是,在解除他的部下的武装时居然丝毫没有遇到抵抗。过于顺利的过程,让李显莫名的产生了种种不安和猜测,夺回皇位的喜悦丝毫不能冲淡心头密布的阴霾。
京城内外及邻近地方驻扎的军队是守卫京城的重要兵力,这部分军队早已落入楚逸岚的掌握。清除了护卫他的军官,军队的上层职位便空缺了出来。如果要坐稳皇位,李显理应派出自己的心腹填补空位,将京城的兵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可是此时除了白发苍苍只会开药方的胡太医,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了。
思虑之下,李显把这部分兵力暂时分散交给了三个王叔,令其互相牵制。但是如此一来,这三人便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贵,原本投靠楚逸岚的文官们纷纷见风使舵,投避于三位王爷门下。
结党营私本是朝廷大忌,偏偏此刻他又无可奈何,只能待到明春的文武科举结束之后,从中再选些青年俊才收入自己麾下,慢慢收回王权。
忙乱的一天终于在月亮升起的时刻接近尾声,又是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踏着一地的银白,李显向着楚逸岚的囚禁处行去。枫叶山庄那晚相遇,孟陵城附近重逢,都是在这样的一个月朗星疏之夜,命运逆转的今晚,居然又恰逢这样的月夜。不由得停下脚步,微笑着抬手仰望晴朗的月空,宛如交错般的纠缠,似有冥冥的巧合,这样的缘分,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孽缘呢?
孽缘?猛然间,李显从这不恰当的比喻中惊醒,收回了不合时宜的感伤。四月丹,这纠缠在他骨血间的剧毒还未除去!
接近囚禁楚逸岚的上泗院的时候,一阵悠扬的琴声远远的飘了过来。树影婆娑,夜色斑驳。空灵清幽的琴声飘扬在宁静的院落里,引来夜鸟啁啾合鸣。好一曲《九转绿意曲》,李显不由叹道,难中之人还能有弹奏此曲的雅致,此人的胸襟之广,心机之深,实非寻常江湖草莽,阴险小人所能有,端地出乎预料,小看不得。
推开屋门的瞬间,楚逸岚右手一划,一首《九转绿意曲》堪堪结束。抬眼望见李显进来,一丝浅笑划过唇角,精亮的光华闪过双瞳深处。继而熟悉的狡诈乍现笑中,带着三分轻佻的调笑,他问道:「阿离,你来看我了,我便知道,你舍不得我,定是会来的。」
「你知道朕来做什么,拿四月丹的解药来,朕饶你性命。」骤然换了自称,反而有些不习惯。
「解药?我——不给!」
「不给?」李显寻了张椅子坐下,悠然的道,「你以为你不交出解药,朕就无法可想了吗?告诉你,朕已经??」
「我知道,你已经派人去孟陵唐门。没用的,你夺位的消息早就有我的人抢先传了过去,他们现在早已四散躲避,你的兵去了也只空跑一趟而已。」他右手一指轻轻划过琴弦,拨弄出几个清脆的音符,似是某种无言的嘲弄,「这样挺好,我们虽不能同年同日生,却能同年同日死,不就如同殉情一般吗?好生令人感动。千年之后,楚逸岚和他心爱的阿离的故事,又是一段不亚于梁祝奇缘的千古绝唱。」
他没一分正经的嘻嘻笑着,一双没有笑意的眼睛直直的望着李显。
而被注视的人只能暗自恨的咬牙,好厚的一张面皮!
打点起全部的耐心,李显尽量平静了语气道:「你虽然废了朕的武功,可也多亏你推翻了烽帝,朕才能从中取巧夺回了帝位,只要你解了朕身上的毒,前尘往事我们一笔勾销,你我并无什么深仇大恨,如今胜负已定,又何必一定要拚个同归于尽?」
他了然的一笑,道:「阿离,我虽然不是皇室中人,可我了解你们这些宫廷中长大的皇家人处事的方法。只要我解了你身上的毒,你决不会容我活命。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给你解毒?」有一句话,他却并没说出口,你又怎知胜负已定?
不错,斩尽杀绝是生活在阴谋与陷阱密布的宫廷的第一准则,所以李显决不会饶他活命。关于这一点,他倒觉得把失去武功的敌人当宠物养着玩,明明阴谋篡位却又留着前皇族不杀的楚逸岚与傻瓜无异。
被他说中了心思,李显也不觉尴尬,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朕只好另想他法了。」
「好啊,不过你要抓紧时间哪。离下次毒发也只剩下几天了吧。」
李显细细辨认着他的语气,除了那惯有的调笑和几分的漫不经心外,什么也找不出来。是什么造就了他的自信?是看破了生死的无畏?还是留有后手的万全?
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李显站起身想要离去时,却突然为楚逸岚的问话停下了脚步。
「烽帝??你要杀了他吗?」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吧?」李显回身一笑,杀气顿现,「弑母之仇,不共戴天。」
「他的儿子,那个安王李忻恬,你不是收他为徒,还救过他一命吗?」
李显挑挑右眉,奇道:「你这不会是在为烽帝求情吧?」
楚逸岚难得的露出了丝苦笑,盈盈双瞳中透着苦涩的味道。几缕月光自半掩的窗叶间照落,微风吹入处,映着屋内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那双往日极尽讥诮嘲弄能事的饱满的唇此刻却散着淡淡的惆怅。看尽了他嬉笑怒骂的种种表情,此刻却犹如万年冰山骤然浮出水面,让李显看到了隐藏之后的另一种感情。
「也是,你们这些天家骨血原本就没有什么兄弟亲情。你要杀他就杀吧,我又为什么要为他求情?」
「既然如此,又何必开口?」
本已想要离去安息的李显又坐回刚刚的座位,兴趣盎然的打量着眼前的阶下囚。
「其实,朕有些问题想要问你,想必你也又想要向朕提出的问题吧?让我们开诚布公的谈谈,如何?」
虽然这么说着,可是对视的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这是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否则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尽管楚逸岚并没有很不给他面子的把实情挑破,还是挑起了意义分明的讥讽的一笑,问道:「你想问什么?」
忽略掉那笑容的含义,李显掰着指头说道:「首先,你推翻了烽帝的皇位,但是却没有杀他,他的子女中荣华公主是自杀,安王又得以逃走。这是第一件不合情理的事情。第二件,安王逃往江南的李忠,你得到消息对方要杀他,可是你非但没有借刀杀人,反而暗中派人保护他,更命令程令遐把朕引到江南,借朕之手一路护送他回来。这原本只是朕的猜测,不过现在已经从程令遐那里得到证实。第三,刚刚朕试探着说要杀掉二皇兄,你立刻露出不忍之情。朕很好奇,你和二皇兄究竟是何关系?为什么你既要篡夺他的皇位,又要保全他的性命和血脉?」
「很好,你接着问。」
「还有,那日朕于朝上揭穿假显帝的面目,你大可不必坐以待毙,倘若你誓死一搏,纵然不能取胜,也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何况李氏一族的实力已大大减弱,京城附近又是你的势力范围,未必便一定落败。朕此举不过行险,你这么配合倒让朕惴惴难安。」
楚逸岚沈吟了一下,收敛起笑容,说道:「你真的想知道?」
李显轻轻点点头。
「你确定想知道?」
李显不耐烦的点点头。
「那好,我——」楚逸岚拉长了声音,「——不告诉你。」
跌倒!就知道和这种人没什么好谈的,为什么自己偏偏要和他浪费着许多唇舌?李显气愤的站了起来,拉开门离去的瞬间,楚逸岚却第一次叫出了他的真实姓名。
「等一下,李显!」
被他用那甜甜腻腻的声音叫惯了「阿离」,突然这么一本正经的叫着自己的本名,李显反而觉得好不自在,充满了疏远感。
「你的大哥,忠亲王李烈,曾派属下杀李忻恬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要格外小心他。」目光之中,关切之意拳拳。
「这个朕知道。」李显回过头,声音中带了几分恼怒,至于突然冲动起来的原因,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甚至连自己的语气像小孩子一样激动起来也没有发现,「李忻恬现在流落在外,消息全无,没有人证物证,朕平白无故的如何动他?」
被人家用这样的口吻对待,楚逸岚反倒瞇起了双眼,笑吟吟的望着对方:「怎么突然不高兴起来?」
突然醒觉到自己的失控,李显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自觉可笑。回过头,恢复了平静的面容直视着楚逸岚,用轻松的语气说着完全不相符的话语:「你把四月丹的解药交出来,朕自然会高兴起来。朕已经派人盘问过枫叶山庄的下人了,原来楚老庄主早在一年前就过世了,你却秘而不宣,很是奇怪。不过这倒也不关朕的事情。既然没办法用你父亲来做要挟,朕只好随便抓了几个你的亲信属下,还有姑表亲戚。你一天不交出解药来,朕就只好一天杀一个,给阎王殿多送些人口去。」
楚逸岚无奈的一笑:「聪明如你,也用上烂杀无辜的招数?昏君烂杀,可是亡国之音哪。」
「你带兵作乱,朕本就该定你诛连九族之罪。何况朕手中还有程令遐,不信引不来唐家的人!」
「既然你要诛我九族,那我更不能给你解药,至少还能拉你陪我共游黄泉美景。」楚逸岚展开畅快明朗的笑容,似乎一对情侣正在计划明天的郊游远足。
李显忍不住问道:「那晚我假装发病时你尚且真心焦急,如今难道真的要看我死?」
楚逸岚却淡淡回道:「既然你知我为你真心焦急,为何又要骗我害我?」
他顿了顿,敛了淡漠,复又笑道:「今日殿上见了阿离你的风采,真让我倾倒。若是早些见了你这般光华照人,说不定我倾慕你的才干,便不会再动其它**妄念。可惜如今却晚了。我这一生,从未这般屈辱的输过!」手指划过琴弦,发出几声刺耳的声音。内力到处,五弦俱断。
可是楚逸岚脸上,却嬉笑依旧:「兵法有云,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阿离你倒给我好好上了一课,总算见识到了何谓谋攻。我对你又是用毒又是相迫,如今想来倒是落了下品,难怪不能降服你这条真龙。」
「这可是认输的意思吗?」
「输了便是输了,何需认与不认?我只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便好。」他瞇起眼睛笑着,「还记得吗?我说过,我这人自小有个毛病,看上眼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弄到手。且越是难弄到手的便越是有兴趣。阿离,我对你倒愈发是爱不释手了。」
李显鄙夷道:「你对他人便只有**吗?就没动过真情吗?」
「世事如游戏,**与真情,又有什么区别?没想到,阿离你还这般单纯。」他歪着头,露出风情万种的灿烂一笑,「真个让我越发喜欢你了。你说,这算是真情还是**呢?我倒觉得,这是真情。」
「无耻!」
「承蒙夸奖。」楚逸岚笑道,「我们打个赌好不好?就赌是我先改变你的淡漠,还是你先改变我的无耻。赌注嘛,就用那解药。」
李显哼了一声:「无聊,朕和你这阶下囚有何可赌?」
「那就再赌大些也无妨,便用一生为注如何?」
李显淡然道:「既然你执意不给解药,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朕不会坐以待毙的,只好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望着李显离去的背影,楚逸岚轻抚着那断了弦的凤尾瑶琴,露出了阴狠无比的神情。忽而云开雾散,又挑起兴致昂然的一笑。
原以为那只是一颗有着幽明光华的夜明珠,清清冷冷,淡淡漠漠,可以安静的收藏在内院深处,陈列于美丽的姬妾之间。及到李显用计骗得自己送他入宫,又于今日朝堂上不费一兵一足,轻轻巧巧的便取走了自己精心筹划方得来的地位。见识了他过人才智,才赫然发觉此人竟还内敛了万丈光芒,蕴藏在平凡之下。一昔放射,眩比朝阳,灿若彩霞。那一刻落入楚逸岚眼底的李显,宛若浮云中一条金色游龙,骄然的身姿划过天际,深深震慑了他的灵魂。原来自己无意中看上的,竟是一个绝世珍宝,独一无二。
除了他楚逸岚,又有谁有资格和能力降服如此珍禽?
「一生?这赌注似乎不错呢。奇货可居,倒也值得。李显,我非随口笑言,你也千万勿要忘了今日之赌。日后我可还等着与你分个胜负呢。」他自言自语的笑道,「除了谋攻,兵法里还有用间一计,下一轮的智斗将始,有你这般对手相陪,倒也不致无聊。」
他习惯性的去拨弄琴弦,这才想起五弦已被他亲手所断,不由叹道:「有趣的东西果然不该轻易损坏,也该珍惜一二才是。」
可惜他的个性,从来不知珍惜为何?对于想要的东西,只有不择手段的夺取。
李显步出上泗院的时候,恰巧程令遐正等在外面。蓦然间被他全不同于布衣时的威慑神情所震,程令遐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身为帝王,自然不能搀扶一个跌倒的臣子。李显伸手想扶,顾及周遭人的目光,终于还是没有伸手,只好装作没有看到,迈步便走。
行了几丈远,心下迟疑了片刻,他终于还是又回转过来,扶起了呆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的程令遐。可是程令遐却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眨着不解的双眼,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这一刻,李显只觉得阵阵寒意顺着愣在半空中的右手直传到心底。
孤家寡人,那是他幼时习字时,最先学会的四个字。从前只觉为帝者自然不同于常人,高高在上的孤独内心,无所不用的残忍手腕,都是治事者所必需的。一番尘世游,却突然发现这是个何等悲哀无奈的位置。
初秋的夜晚,冷月当空,刺骨的寂寞。
独自回到寝宫时已近三更,李显并没有立刻安置,屏退了屋内的两个小太监,他坐回了书案前。略显凌乱的书案上摆放着两迭奏折,较高的一迭是他已经批完的,另一迭还没有批覆。书案中间摊开着两个黄色封皮的奏章,正是他离去前所看的。一个是刑部和大理寺会审后所上的折子,奏请诛杀楚逸岚全族。李显粗略估计了一下,倘若照准此折,被牵连诛杀的人只怕有五六百人。他方才重新登基,此时正是应该安定民心,重整朝政的时候,实在不宜大肆杀戮。可是想到了他体内未解的四月丹,他又不由想到,倘若利用这些人能从和楚逸岚交换解药岂不是一举两得?正是有了这个念头,今晚他才去上泗院的。一天杀一人的要挟其实只不过是个试探,自小接受帝王教育的他岂能不知非刑杀人的害处?可是哪想到楚逸岚竟是丝毫不把全族的性命放在心上!
如此一来,便秉公处置吧!李显一边想着,一边提起朱笔在奏折的最下面写上了一个大大的「杀」字。红色的墨汁犹如淌过的鲜血狰狞着自己的存在,李显稍一迟疑,人是要杀,但何必株连如此之广?他提起笔来,又在后面加上了「只诛直系及首恶,秋后问斩,余者罪名由刑部定夺再报」的朱批。

另一个奏折是御史李非凡所上,内容却是进言不可杀烽帝。所陈的理由不外是兄弟同根,家国天下之类的话。其实最令李显挂心的却是那句「楚逸岚一乱臣贼子尚且保全先烽帝性命,不伤其骨血,今帝乃先烽帝之弟,岂可妄开杀戮?」
这也是今晚李显前往上泗院的另一个原因。从楚逸岚那片刻流露的不忍中,李显隐约悟到些什么,真相似乎近在眼前,可是层层迷雾却毫不留情的笼罩在他面前,他伸出双手,却始终抓不到最后的谜底。层层相扣的情节像是少了关键的一环,始终连接不起来。凭着直觉,李显知道一定还有什么秘密是他应该知道却不知道的,缺少了它,他就无法解释楚逸岚不合情理的举动。
李显握着朱笔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笔尖上的墨汁溅落在奏章上,开出一朵血般艳丽的花形图案。弑母之仇,岂能不报?何况为了日后朝居稳定,又怎能留下这般后患?
思及那下落不明的徒弟,李显心中划过一丝不忍。很快,脑海中闪过二皇兄持刀杀母的那一幕,积蓄了十一年的弑母之仇此刻全部涌上心来,蓦然他的心肠又狠硬了起来。
清明的月光轻柔的落在身上,烛光中,灯芯不时发出哔哔的爆裂声。李显睁开眼睛,才发现夜色愈加深重了,快四更天了吧?他提起笔,在御史李非凡的奏折上飞快的批覆着。烽帝封为落王,改幽禁于郊外行宫中。
至于日后,一杯毒酒,无声无息的送他上路便是。
解决了这两份奏章,李显唤进来宫女为他更衣准备安睡。纤纤玉手熟练的解着他的衣扣,又脱去了他的外衫。一股处女独有的幽香悠悠飘来,令他一阵心猿意马。
二十三岁的男人会有**是理所应当的,李显也不是圣人。都说帝王后宫三千佳丽,而他的后宫却还徒有虚名,空空如也。在早婚的王室,二十二岁的帝王,本应连儿女都有一打了,可笑的是,他在**方面居然还是个完全的生手。
在迎客来做厨师的时候,他也几次有过去妓院勾栏之所解决冲动的念头,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用钱买来完全没有感情存在的**是他所不齿的。说起来,被楚逸岚强吻的那一回,竟然还是他的初吻!
想到那唇齿缠绕的温热感觉,李显的心突然不受控制的怦怦跳了起来。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困惑的想着,生理的冲动居然让自己如此失常,看来也该立几个后妃充实一下后宫了。他低头看看正在为自己擦手抹脸的绿衣宫女,雪白的瓜子脸上一双长长的睫毛正在不停的眨动着。算不上绝色,但也是个标致的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李显柔声问道。
女孩急忙惶恐的跪了下来,低着头结结巴巴的答道:「我??不,是奴才,奴才名叫翠微,李翠微。」
不算大度得体,不过也还朴实。李显点点头,继续说道:「朕封你为贵人,今晚你就留下侍寝吧。」
从宫女一跃成了嫔妃,面对意外的封赏翠微非但没有立刻欣喜若狂的磕头谢恩,反而从刚刚的张惶中突然镇定了下来,她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眼睛带着坚定的决心直直的望向李显,清澈的瞳仁中映出了他的身影。
「奴才不能奉旨。」虽然声音不停颤抖,翠微还是继续说着,「请皇上恕罪,奴才已经有了心仪之人,我们。。。。。。早定下婚约了。」瘦小的身体在话音停止后仍然不住的抖着,李显知道,说出这样的话,她所抱持的,是必死的决心。
屋内一片宁静,翠微所预期的天庭震怒迟迟没有到来。年轻皇帝的双眼无声的望着她,可是其中却没有她的身影。帝王的思绪,已经穿过了眼前的女孩,飘向了她所不知道的地方。
爱情,那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竟能让一个弱小的女子将生死置之度外?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还是一生中最甘美的甜蜜?
蓦然间,眼前浮过昨夜自己装病时,楚逸岚一声声的唤着自己阿离的样子,还有那双轩昂凤目中满载的依恋和柔情的眼神。
李显迷惑了。奸诈狡猾的楚逸岚,虚情假意的楚逸岚,偶尔多情的楚逸岚,众多的面孔一一划过他的眼前,闯入了他的脑海中。几番交手,各有胜负,虽是敌人对手,李显也赞赏他的足智多谋,现在才猛然发现,自己对他似乎并不真的完全了解。
耳边传来一声怯怯的呼唤「皇上——」,李显这才想起脚边所跪的少女。他低下头,温和的一笑,说道:「你不必怕,下去吧。」
翠微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直到李显再次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她才如获重释的磕头谢恩离去。屋内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中,唯有摇曳的灯火将李显孤寂的身影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
「你的大哥,忠亲王李烈,曾派属下杀李忻恬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要格外小心他。」
蓦然间,唯一能回忆起的楚逸岚的诚恳的语调浮现耳边。李显皱起了眉头,他踏着大步重新回到桌边奋笔疾书。直到一封给少林方丈灵慧大师的信件写好,他才微微松了口气,放下笔快步出门,唤来侍卫命人悄悄送往少林寺。
第二天,显帝颁下圣旨,封少林方丈为护国法师,拨银修葺少林寺。
为稳定人心,中毒之事李显不能声张,只能派人暗中捉拿唐门之人。数日后,三名唐门徒弟自动归降,表示愿弃暗投明,帮助缉捕唐门掌门唐老夫人。解药虽没到手,可是胡太医在他三人的辅助之下,于第二次毒法之前及时配出了抑制四月丹毒性的药丸。剧毒一时无碍,李显逐渐心安,开始杀异己,收大权,全心处理朝廷政务。朝廷内外,逐渐恢复秩序,万事很快重上轨道。显帝的才智,得到了众臣的认可。
不久,邻国忽儿敕之王普番遣使臣来表上书,希望将长女萧萧公主嫁与显帝为妻,共修两国之好。两国通婚,洪王朝史有前例,加之李显有意借此婚事壮大自己的势力,于是下昭应允。一月之后,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护送萧萧公主入京,京城内张灯结彩,处处喜气洋洋,宫内,忙碌不堪,准备着显帝迎娶新后的大典。
洪王朝第一代皇帝曾经在《礼注》中写过:「帝之大婚,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同尊卑而亲之,成男女之别,立夫妇之义,而后父子君臣。故曰婚礼者,礼之本也。」遵循祖宗遗训,洪王朝的皇帝大婚典礼是历朝历代中礼仪最为繁浩的。
李显大婚的这天,刚过五更天,贴身太监就来请起了。他揉揉朦胧的双眼,看看太监们高高举起请他更衣的礼服,心中突然一片茫然。
真的要结婚了吗?今天,他就要和一个完全陌生的异国女子共结连里,修永世之好了吗?
他会爱上她吗?她又是否能真心爱他?
昨夜他睡的很晚,困惑着同样的问题的他辗转难以入眠,内心为责任所困的迷茫软弱却又无人可以倾吐商议。孤枕难眠中,他披衣起身,漫无目的的在宫中散步。跟随的太监侍卫们见他心绪不佳,无人胆敢靠近。他只能在冷月下独自漫步,盼着这无由来的感伤早早散去,还回一个坚强的帝王来。
停下脚步抬头看时,却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竟来到了囚禁楚逸岚的地方。那一刻,竟忍不住有种想进去的冲动,抓着他聊上几句,听他弹弹曲,吹吹笛,或是谈诗论词斗嘴。便是听他说些无聊调笑也好,至少可以驱散心中寂寞。
他在上泗院外站了很久,露湿重衣,终究还是没有进去。离去时,只是苦笑自己何其无聊。
迷茫和感伤只持续了短暂的片刻,很快李显便从昨夜的回忆中完全清醒过来,用完全不带感情的语调命令道:「洗面,更衣。」
大婚的礼仪很复杂,从临轩命使,纳彩,问名,祭礼,纳吉,纳征,告期一直到正式的册后仪式,每道工序都有一套郑重繁缛的仪式。等到皇后身披霞披凤冠,乘着舆车进入皇宫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按照祖制,由尚官在皇帝的寝宫陪伴新皇后,等待皇帝的驾临,而皇帝则要在正殿赐宴众臣。
殿庭之中雅乐齐奏,百官朝集,仪仗就位。高高的龙椅上,忙碌了一天早已疲惫不堪的李显还是振奋起所有的精神,尽力把自己装扮成精神矍铄的样子,高举起手中的酒杯。座下的大臣们也赶忙随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杯到唇边,李显却只是做个样子,滴酒未喝。他体内的「四月丹」之毒未解,虽然胡太医已经用药强行压制下毒性,却反复叮嘱他解毒之前最好不要沾酒。
放下酒杯,李显的目光缓缓扫视过群臣,却没有发现程令遐的身影,自从那日他从囚禁楚逸岚的地方出来时遇到他后,李显发现程令遐开始躲避自己。就像程令遐曾经说过的,一无长处的他却对善与恶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而忙于政务的自己又哪里分的出时间和心思去哄他高兴,自然也就只能顺水推舟的冷落着对方。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不知不觉中爬上了李显的唇角,寡人,寡人,难道身为皇帝就命中注定要做个孤家寡人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从很小的时候,李显就已经知道了。
悠扬的雅乐还在高声演奏着,李显看看殿中的众臣,突然有种晃如隔世的陌生感。一种深深的被困感油然而生,小小皇宫如是金玉囚室,封锁了通往自由的路。
很快李显又把这番脱轨的心情强压下去。他知道,一个帝王是不被允许软弱和放纵的。
李显嘱咐太监总管胡敝留下小心伺候宴席后,自己便悄悄起身离开的了大殿。带了几个随从,沿着被灯火照的通明的道路走向寝宫。他的脚步放的很慢,在真正能够安寝之前,还有一系列冗长的洞房仪式规矩,想到这些李显便觉得麻烦,他只想借着这难得的空闲好好清静一下。
短短的一段路,他却足足走了一柱香的时辰才到。要进寝宫前,他突然发现宫门外的阴影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却是程令遐。李显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你不去正殿的宴席,怎么一个人在这吹冷风?」
十一月的夜晚冷风刻骨,程令遐的脸颊冻的通红。他牵动几乎冻僵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笑容来。
「是想去来着,可是后来我听说开宴之前皇帝要先赐酒,作臣子的一定要一饮而尽,以示庆贺。我不会喝酒,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所以索性就没去。本来想来这里闹洞房的,可是守卫的卫兵又不让我进去,我正犹豫怎么办时,你就来了。」
李显不禁莞尔一笑。平常百姓家成亲是有亲朋好友闹洞房的,皇帝大婚可没听说过允许做臣子的随便来洞房的。真不知道程令遐的脑袋是怎么构造的,居然想得出这样的主意。
「闹洞房就算了吧,天气怪冷的,你也早些回去歇了吧。」李显安慰了两句,起身便走,走出了两步,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回头叫住了程令遐,「反正时辰还早,不如进来坐坐吧,朕叫人准备些宵夜,你用了再走。」
程令遐迟疑了片刻,点点头,跟了上来。
李显不忙着回洞房,带着程令遐来了寝宫的偏厅。太监送了几盘点心瓜果上来后便遵旨退了出去。看到程令遐狼吞虎咽吃的高兴,李显笑道:「朕本来刚用过膳,看你这种吃法,倒觉得自己也饿了。」
本是说笑,程令遐却真的拿起一块点心递给李显,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吃??一起吃吧??」
李显只得接过了点心,轻咬了一口又放回桌上,问道:「这阵子没看到你,都在做些什么?」程令遐皱着双眉,努力的回想着:「吃饭??睡觉??逛皇宫??」他搔搔头,实在想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来,只得补充了一句,「好像还有别的事情吧,一时想不起来了。」
李显微微一笑,也不去拆穿他最后那句谎话,只是道:「朕这段日子太忙,也没顾得上你。你这样子每日闲散也不觉浪费时光?不如朕给你封个官职,出来做事吧。」
程令遐听了缩缩肩,连连摇头。
李显奇道:「难道你不愿意做官?」
程令遐点头道:「嗯,我不想做官。这一个来月有好多官员被杀被关,我看着觉得怪害怕的,做官也没什么好的,整日里提心吊胆的担心身家性命。」
李显的脸色一沈,很快又恢复了原状,笑着说道:「原来你是怪朕杀人太多。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烽帝夺未登基后也一样大开杀戒,杀光了朝中所有反对他的人。朕远离朝堂十数载,虽然后来取巧侥幸夺回了皇位,可是朝中举目皆是楚逸岚的人,朕不杀光了这批人,如何坐的稳皇位?」他顿了顿,轻叹一声,道,「非是我残忍好杀,而是居上位者必须如此,为了稳定朝局,不得不为之啊。」
「那你为什么要作皇帝?你身上的毒虽然没解,可是现在也不必担心它发作,为什么还要死守着这个皇位不放?」
李显一愣,一时语塞。
沉默了片刻,他复又笑道:「傻话,皇帝岂是说不作就不作的,又不是小孩子的游戏。皇权更迭,岂能儿戏?」
「可是??」程令遐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我有几句话,说给以前的朋友二狗听,所以你听了,可不要生气。每次你说『朕』这个字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陌生,完全不是当初陪我游山玩水的你了。我不是说你做不了一个好皇帝,只是觉得,这种生活真的不适合你。我知道你不是追名逐利之人,你当初为求自保要夺回权力也无可厚非,可是杀了这许多人,身边再无一个可信朋友,这样的生活你快乐吗?你不作皇帝不成吗?你不作,总还有人能作,想作吧?」程令遐顿了顿,迟疑的道:「李兄,你就没想过退??位??吗?」
区区两字,如霍然霹雳划过黑暗天幕,照亮了前路。
总以为自己理所应当的该作个好皇帝,却没想过,母仇已报,传位,让贤,又有何不可?习惯了海阔天空生活的自己早已不再适合帝王生涯了。于向往自由的自己,此位既是负担,何不一笑放下?
可笑自己自负聪明,却是程令遐这白痴几句话点醒了梦中人。剎那间,李显顿悟,眼前豁然开朗,不由朗声一笑,终于释开了心中所惑。再开口时,连称呼也已换了。
「令遐,今晚李某承教了。只是现下还非时机,待朝局彻底稳定下来后,我便??」
话还没说完,突然房门咣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太监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李显刚要发怒,仔细一看,闯进来的却是太监总管胡敝,他心头不由一沈,不好的预感立刻如阴云般密布脑海。他还来不及询问,胡敝已经用惊惶之极的声音尖声哭叫道:「不??不好了,皇上,死人了,死人了!」
「你慢点说,说清楚了,谁死了?」李显问道。
「死了??死了好多人??刚刚在正殿里用宴的大臣们??都死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