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随南洲殿下归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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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头顶金色的光环,褐色的眼眸倒映着冥海的星空,更显卓越生辉。一头柔顺的黑发,斜批肩头,红色的锻带与黑色的秀发在海风的吹拂下隐隐飘飞。
他忽见陶韬,险些失神。不待脸上的红晕褪去,嘴角一勾,这浅浅的弧线便映衬出一个美幻绝伦的微笑。
陶韬怔的便是这个微笑。非常微妙而又熟悉的笑容。很像慕容雪,很像他的温柔。可惜这个少年有比慕容雪冷寂得多的眼神。虽然在笑,却无法忽视他眼中的冷寂。
少年穿着红黑相间的长袍,像是刚举行完什么宗教仪式似的。就是这身服饰,将少年的稚气掩盖,令神情肃穆起来。
“他是谁?”陶韬小声问承应。这里好像没有这号人物。
承应却一脸严肃地迎上前去,俯身跪倒在地。口中高呼:“下祭司拜见南洲殿下。”
少年微伸左手,将承应轻轻托起,依旧挂着那浅淡的微笑。承应收起严肃的表情,又恢复往日的憨笑。
陶韬盯着少年良久,突然失神惊呼:“——燃灯?!”
他是燃灯?怎么会是燃灯?燃灯不是一个小孩儿吗?身高及腰,胖嘟嘟的小脸,怎么可能眨眼的功夫,他就长这么大了呢?自己天天跟东皇湘和夸氏兄妹相处,也不见得他们有什么变化啊!难道说,自己在云海这段日子,不是三四个月,而是好几年!
燃灯长高了,壮了,也更漂亮了。来去的短短时日,他居然长成一个翩翩美少年!不知道那几个小孩儿是不是也长这么大了。啊,天哪,他们长这么大,我岂不是已经老了!天,哪里有镜子让我瞧瞧的。想到这里,陶韬突然浑身不自在。可惜冥海的海水映不出倒影。陶韬摸了一把下巴,细细茸茸的胡茬,应该还没有变老吧。
斜眼瞥见燃灯残存的“惊艳”神情,他更加浑身不自在。
燃灯确实还沉浸在欣赏美丽事物的愉悦中。
多么漂亮的东西!虽然战袍简约,却无法掩盖他那可与神祗媲美的容貌。没想到出麓一趟,得到夸湜的赐衣,竟成就如此美丽之物。想必宫里的人也会因此嫉妒吧!哈哈!我真幸运!这个东西是我的,他背负着永不脱落的水火灯标记。他——陶韬——这个命运女神所赐予的礼物,主宰南州命运的关键人物,居然是我独有的宝贝!燃灯脸上渐渐露出喜不胜收的表情。
承应坐在沙滩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燃灯,又看看大石上的陶韬。
燃灯凝视陶韬良久,继续与承应聊天。
“师父,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燃灯问承应。他们知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冕旒仪式早已结束,连归国的通关牒都等到了,两人居然姗姗来迟。
承应把发生的事一一说给燃灯听,口气十分谦卑。看起来,有些事情被错过了。师父竟也有敬畏徒儿的时候。
陶韬饶有兴趣地趴在大石上,看二人对话。在海上漂了那么久,下到地上都不知脚该往哪里摆,只能习惯性地躺啊趴的。
“怎么不走云城的通道呢,非要去云海冒险,拖这么久。以往不都走云城吗?”燃灯问。
陶韬懒洋洋地在他们背后插了一句:“他没有通行令。”
燃灯背对着大石,眼里划过疑惑的神色。承应弓着背在燃灯耳下低声说:“我一个人,不敢带他进城。”说完冲陶韬的方向努努嘴。
燃灯不解。承应更小声地啃着耳朵:“没有湘殿下和夸湜小姐护送,我怕他被抓起来。你看他跟神族长得差不多,但是却没有神的印记,而且体内有两个灵魂,到时被宫里知道有这样一个希罕物,想必会出麻烦,所以干脆走海路绕过云城。”
“师父,那忘忧峡的神女还有沿途各个岛屿的守卫没有为难你们吧?”燃灯问。
“都还好。忘忧峡那边也还算顺利。”承应想到那歌声,忽然胸口一闷。
燃灯点点头,想起这么久以来东皇湘和夸湜都不曾与自己提到他们二人的事,不觉有些气恼。虽说陶韬不是个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到底希罕,关键是预言术修习到现在,了解到陶韬关乎南洲命运,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失踪这么久,却一点要帮忙找的意思也没有,实在太不够朋友了。可是又不能真的小气到为这么个东西去找他们瞎掰,于是只能在心里暗骂那两人几句,接着与承应寒暄修炼预言术的事。
“你把预言术传授给了东皇湘?这……”承应吃惊地盯着燃灯的俊脸。私自传授预言术的事,不知道命运女神会有什么反应。相当初自己差点葬身忘忧峡,多亏命运女神出手相救。自己有幸结识女神,已是命运的恩赐。不知道自己的徒弟私自传授预言术,会不会激怒命运女神……
燃灯却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他不时回望陶韬,一脸得意地笑着。承应以为他只是单纯地欣赏陶韬的外观,哪知燃灯想着南洲的事。
燃灯的笑容让陶韬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赶紧转过脸。他不是对燃灯有所偏见,实在是心存畏惧。虽然两人相处的时间短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是那一次次被冰冻的密集的痛楚,伴随着灵魂厮咬的煎熬,一同烙在心底,哪怕事隔这么久,仍不免心存余悸。
承应干咳两声,重复了一遍问题。燃灯回过神,脸上还在微微笑着。

“是啊,师父,你不知道,我修得的第一个谜题,居然是他。幸好有湘君帮我参详,否则我还不能这么顺利修完占星术。湘君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承应听燃灯称东皇湘为湘君,心下突然明白,自己已经独自在外漂了太久,以至于错过了神族最隆重的冕旒仪式。燃灯代表南洲少殿参加仪式,自己身为他的钦定下祭司和师父却无法给予祝福,想必十分难过吧!
“师父,你不用介意。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年幼无知的小燃灯了。虽然我还没有完全参透预言术,但是回国之后一定会勤加修炼。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已经获得东洲王的批准,随时可以动身回国。原本早就走了,只是临走前湘君起了一卦,卜到你们的归期,所以我暂缓行程,在这里等你们回来。”燃灯看出承应的心思,很恭敬地将承应扶上大石歇息。
承应起身昏昏沉沉,只听到燃灯的只言片语,便抓自己听到的部分问:“回国?他们怎么肯放你走?”
他在这里呆了两朝,怎会不知道东洲王的心思。想必南洲王开出了诱人的加码,否则东洲怎么肯方走燃灯。难道是南洲的灯海?不,南洲王也不是傻子,不会做这样的傻事,把南洲皇族的风水宝地出让给东洲。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让东洲王做出如此决定?
承应想起自己初来时,东洲尚与地洲交好,上任东洲王东皇霭态度尚算和蔼,也答应在冕旒仪式之后放自己回国。岂料当自己拜在命运女神门下后,东皇霭说什么也不肯放自己回地洲。以修习预言术蛊惑苍生为由,将堂堂一代地洲长殿下,禁锢在云城云牢中,一关就是一朝。
东皇霭化归之际,妹妹再次恳请东洲释放自己,岂料东皇霭竟残忍地将自己的神力用青龙镣铐封在镇洲之宝青龙剑中。妹妹一怒之下,撕毁东地和平条约,在东地边境发起前朝唯一一次九州战火——东征之战。岂料现任东洲王东皇睫即位,以地洲侵占东洲三镇为名,按九州人质条约将自己收编入东洲下祭司之列,并将自己贬谪到这个偏僻的冥海之滨。
长殿下沦为下等祭司,表面上是朝廷的官员,其实是一种软禁外带流放。没有神力的下祭司,比平民还要下贱。承应只去过云城,而且永远只能走云城那条官道。承应在这个天高地远的山麓迷宫中,一关又是一朝。陶韬的出现是个异数,让承应去了从未到过的东洲远郊,让承应飞渡了东洲云海。
燃灯明白师父所经历的苦难。陶韬也能理解承应。甚至陶韬能理解燃灯。这让燃灯颇感意外。
燃灯的童年分为两段。早期在云城行宫中,无忧无虑,没有身为人质的痛楚,也没有身处异乡的愁绪,还有许多公主殿下与自己嬉戏游玩。但是好景不长,自己竟会在行宫救下身负重伤的承应,而承应竟会传授自己世上最神奥的法术。正是这该死的预言术!燃灯说到这里时,他的心在滴血,眼里却带着浅淡而又冷寂的微笑。
当燃灯随承应搬到僻静山麓时,他的童年便提早结束了。
命运……
年幼的他一次次端坐在冥海之滨的大石上,思考“命运”这个艰深晦涩的词语。
燃灯没有逃跑。
他太小,还不明白囚禁和逃跑的含义。他只是天真地顺从着大人们的安排。从华丽的宫殿,坐着破旧的风车,快乐地哼着南洲的童谣,在开心的颠簸中来到这里。
他真的太小,小到无法理解命运,却试图通过最艰深的法术——预言术——撬开命运的法门。
僻静山麓的命运女神,在燃灯到来后只出现过一次,却带来一个左右燃灯下半生命运的“人”。
这个人,便是此刻躺在华丽车帐中的陶韬。
陶韬悠哉游哉地喝着甜水,一边静静聆听燃灯的述说,一边打量这天衣无缝的青龙帐。
做皇子真好。享福啊!回国还能坐上这么豪华的交通工具。据说这青龙帐是东洲特产,由只生活在东洲云海的青龙之筋织成。陶韬伸手一摸,丝滑的触感,完全看不到龙筋的纹路。想想青龙这样的神兽,被神挑筋端骨的,做成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他不禁为神族的奢靡生活咋舌。不过很可惜,自己在东洲云海上漂泊那么久,居然一次也没有见过青龙,真是可惜!不知道青龙可不可以吃,龙肉好吃吗?
一想到吃,陶韬的胃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口腔开始迅速分泌唾液。似乎很久没吃过肉了,肉,好陌生的味道,但是记忆中的肉很香……
他正吞着唾沫,突然龙车停了下来。燃灯拉下一道帐帘掩住陶韬,下车去了。车外很远处隐隐传来两个少年的声音,却听不清楚内容。陶韬想探出头去观望,岂料竟找不出一道可以出去的缝隙。这下他真的明白神和人的差距了。
过了不多时,燃灯重回车内。龙车在云城的官道上急速驶过,顺利冲出云城的拱顶城门,往南洲的方向飞驰而去。
命运的邂逅是件奇妙的事。
多年后,当燃灯倒吊在十字剑上,被东皇湘的军队押往桃花源斩首示众时,他一定会忆起今日与东皇湘的云城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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