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随南洲殿下归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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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旧的风车吱哑着碾过天上的云路,拖出绵延数万里的雾痕。承应吆喝着,一鞭鞭甩过拉车的风鸟。
风笛在车尾发出悠扬的长调,飘洒在云天之外,承应开始唱起地洲的民谣。
那放弃逃跑念头的陶韬,正百无聊赖地躺在风车里,等待前方那座被承应誉为东洲第一城的云城。忽听到歌声,忍不住也轻轻哼唱起来。
“地洲的长歌,你也会吗?”承应问。
陶韬没有搭话,自顾自地哼着。他的音乐细胞很发达,承应这支歌翻来覆去就这几个调调,听两遍就会了。只是自己没有那么好的气息拖长调,只得小声用鼻子哼着。
承应不再唱歌,小心地驾着风车,开始静静聆听陶韬的哼唱。
那遥远而又陌生的乡音,地洲特有的长调,被风车的吱哑声撕裂,化作身后的片片愁云。
已经过了多久了呢?整整两朝了。家里的孩儿想必也如自己这般老迈了吧。承应的鼻头正酸楚着,突然长调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凄迷之音。
“你唱的什么?”承应嘶哑着问。
“汉歌。”陶韬闭着眼,小声应着。他想起开学典礼的献歌,与叔叔的第一次邂逅。
“那是什么歌?”承应觉得这调子比自己的长歌还要沧桑。
“故乡的歌。”陶韬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他想起了龙江,想起了光彩第二街,池泽的林荫道。哼着哼着,声音越来越哑,最后竟一丝也听不到了。
风车嘎吱地碾着。云天外,直剩下静谧的鼻息。
耀白的影像渐渐浮出视野,遥望前方,只见到一片白色的汪洋。棉绒云海中一座白玉砌就的城堡,正渐渐露出它雄伟的身姿。
那就是东洲的都城云城,耸立在云海之上。想必东皇湘那个小儿此刻正在给夸二小姐猛赔不是吧。多么青涩的童年。自己的童年,又在哪里?在这个天高地远的地方吗?想到这里,陶韬不觉怅然一笑。
承应小心翼翼地支起一根桅杆似的冰柱,接着撒出一张大网,将风鸟收起,串在桅杆上。
“要过云海,坐好啦——”承应高呼一声,朝桅杆上飞起一鞭。风鸟整齐地张开青灰色的长翅,像船舶起帆般在桅杆上撑起一张巨棚。眨眼的功夫,风车变成风船,稳稳地冲入云城外那浩瀚的云海中。
“为什么不进城?”陶韬遥望着云城外那渐渐远逝的圆顶拱门,好奇地问道。
“没带通行令。”承应小心应付着云海的波涛。
一个云浪打来,险些将陶韬抛下风船。幸好他及时抓住冰桅。云浪过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全身干爽依旧。带着一丝好奇,陶韬小心翼翼地伸手在云海里捞了一把。没有水,这里的海水只是一种看起来像水的东西,掠过水面时的感觉尤为明显。
云海广阔,漫无边际。陶韬一连睡了三觉,还不见走出云海。眺望四周,除了茫茫一片白水,什么也看不到。云城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陶韬有些晕船,除了狂吐酸水外,只得蒙头大睡。偶尔能碰到那么一两艘路过的风船,承应会顺道打探一下前方的路。不知又睡了多少觉,两人依旧在这云海上漫无目的地漂着。陶韬很怀疑自己的下半生将在着茫茫云海上度过。
陶韬不知道睡了多少觉。按照一觉一天计算,两人起码在云海上漂泊了三四个月了。这天醒来,承应又一如既往地递来甜水。又是甜水。陶韬见到这甜水,想到两人在这海上漂泊了这么久,不禁气恼起来。
“承应,我们还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多久?”陶韬喝了一小口甜水,顿觉嘴下无味。
“我也不知道。”承应苦笑着。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在这里待了……两个朝代那么久吗?”陶韬一口甜水下肚,差点没喷出来。
“云海这条路我没有走过啊。我想,大概我迷路了……”承应慢吞吞的声音平日里十分受听,此刻竟如此刺耳。
“什么!你迷路了?”陶韬一声惊呼,甜水一骨碌全倒进胃里,不巧的是,一个小小的浪头也在这时跑来凑热闹。这下他的胃里可谓是翻江倒海,再也无暇过问承应迷路的事。
甜水甜水,难道神的东西就只有这碗甜水么?
吐完之后,承应居然又递来一碗甜水。他说陶韬吐后肯定很饿,一定要补充一点营养。这次,老头儿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他兴奋地说没有迷路,因为他远远地看到了泪竭岛。陶韬搞不清楚云海的地理,只得苦笑。一边笑,一边又不禁哀叹。陶韬啊陶韬,你真是太倒霉了,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鬼地方,还跟着这老头在这海上漫无目的地漂,也不知道下一步将去何方。你是不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现在老天爷借这个机会罚你啊。
想着想着,风船突然驶入一段浪高的海域——正是泪竭岛海域。
又一阵毫无意义的颠簸加狂吐之后,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忍着反胃,他一口闷下了甜水。他觉得迟早有一天,自己会谢绝所有的甜东西。

承应小心地驶出这段海域,松了口气,才悠哉游哉地告诉陶韬:“过了前面的忘忧峡,就能看到冥海了。”
“那忘忧峡还有多远?看到冥海之后又是什么?”陶韬望着承应那个刺眼的小酒窝,没好声气地问道。老头儿每次都说过了前面就能怎样,但是现在还在乱漂。
“你再睡一会儿,醒来就能看到冥海了。我们不到冥海。出了忘忧峡直接换乘风车,马上就能到僻静山麓。”承应罗罗嗦嗦地解释了半天。
陶韬毫无兴趣听他罗速,立刻蒙头大睡。他想,既然睡一会儿就到了,不如现在开始睡,兴许能早些到。
多年以后,当陶韬带领西洲军途经忘忧峡,与忘忧女神对歌时,他一定会后悔今天这一觉。
因为在他睡下后不久,风船驶入一段狭长的水道,洁白的云海已换作汹涌的血色红浪,两岸清晰可见险峻的青黑色山崖。崖上传来忘忧女神嘹亮的歌声。
承应神色凛重,稳稳地把持着风船的方向,然后一曲又一曲地回着这歌声。看起来,他唱得悠然自得,但是嘴角渗出的丝丝鲜血暴露了他此刻的恐惧。陶韬睡得正香,梦里正在参加一场毫无准备的数学考试,考卷上的方程像塔特文一样生涩难辨,如此紧张激烈的时刻,哪里听得到半点歌声。
承应一连对过七八支曲子,才将女神的歌声抛在脑后。他脸上紧绷的皱纹顿时松弛下来,慌忙侧身往云海里狂吐了几口黑血。
红浪淡去,山崖也在身后淡褪。陶韬依然蹩眉微鼾。
承应收起桅杆,将风鸟套在车前,吆喝着扬起一鞭。风鸟像是受到号令,震翅急驰,顷刻间冲出云海,开始在蔚蓝色的高空中欢舞翱翔。熟悉的吱哑声抚平了承应心中的余悸,也渐渐将陶韬从交白卷的噩梦中唤醒。
陶韬额头满是虚汗,神色迷离。好险,在快要交白卷前的那一刹那,考场的门吱哑一声被推开,他兴奋地听老师说,卷子是家庭作业,带回家做完后由陶韬统一收上来吧……
承应听到背后的动静,回头一个虚笑。陶韬也回报一个虚笑。各怀各的余悸,在吱哑声中慢慢恢复平静。
貌似自己正在天上飞行,低头可见墨绿茫茫的冥海。在点点诡异星光的衬映下,更显缥缈沉郁。尖嘴长颈的巨鸟盘绕在头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嘶叫。海岸线蜿蜒,消失在地平线的远方。
海边一块青黑色的巨大礁石,上面隐约可见一个红黑色的身影。
正前方的远处,悬浮着陡峭的山崖,想必那就是陶韬来时的断崖。
承应则不时回望身后那片淡红的云霞,刚刚成功飞渡的忘忧峡,看起来也不那么令人恐惧了。
陶韬哪里知道此刻承应心中的想法,他只是盯着远方悬浮的断崖,思考着一句古老的谚语。俗话说有来路必有去路,只是连皇族的神也到不了的缥缈之境,自己该怎样才能想办法回去呢?命运女神,你把我从那个鬼地方捡到这个鬼地方,难道就不管我了吗?女神啊女神,现在你在哪儿……
陶韬越想越心烦,连欣赏风景的好心情也被回家的忧虑给烦扰了,顿觉周遭的一切索然无味。
他看清了下方的物事,知道自己终于到“家”了。突然又想起往常见承应都是从海岸线上出现,可是现在两人在空中,难道要从天而降吗?只是在僻静山麓呆了那么久,天空中除了飞鸟,也没见过这样的风车,到底怎么回事?
他正纳闷着,风车突然转向,竖直地冲上蓝天。
仿佛风鸟的翅膀被疾风撕裂,呼刺刺直响,吓得陶韬赶紧抓住车沿。
下一刻,风速骤减。感觉全身像泡在冰凉的水中,风车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茫茫一片,空空如也。
“我们在冥海里,抓紧我的手,跟我来。”承应苍老的声音自耳边传来,陶韬提起的心又稳稳落了下去。接着,他的手被承应握紧,开始摇摇晃晃地在“水”中行走。
没走多远,一片绚丽的光芒出现在眼前,接着,眼前的光芒慢慢溃散,显露出熟悉的大石。大石上一个红黑相间的人影,想必就是时常在此盘膝修炼的燃灯。
“我们这就到了?这……刚才还是下面……我们明明往上面……”陶韬一会儿看看背后的冥海,一会儿又往往高空,脸上的神情惊诧到极致。
这不合逻辑,上下颠倒了,一点都说不通。
“看样子你还是得扫盲。我都不知道你懂什么,不懂什么了。”承应憨憨一笑,皱纹密布的脸上再度露出右边那个小酒窝。
这时,陶韬突然感觉到一阵灼热的目光,接着,全身过电的感觉再度袭来。幸亏只是一瞬间。若是源源不断,想必会令自己再度陷入生不如死的灵魂厮打的痛苦之中。
他顺着电流的方向望去,却见到一个面带红晕的陌生少年,顿时怔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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