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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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桩婚事原本何红苏是不答应的,给人家做三姨太,哪怕对方品貌再出众,她也不肯。可是父母看中了对方有权有势,或者也有些胁迫的意思,对她左劝右劝,说那边大太太病的不成样子,二太太又得了失心疯,她过去后,虽名义上是三太太,倒底同嫡妻也没有区别,反正府里上上下下终归是落在她手心里。
这话简直叫人听不得,她气大发了,因此上生了一场重病。待这病好了,对方的花轿也来了。何家上上下下都以为她会大闹一场,死不肯上花轿的,不想她竟是开开心心地穿上嫁衣嫁了。
然而到了戴府上才知道,大太太并不曾病,脸色红润的能滴出水来,二太太更没有疯,再正常不能正常的一个人,嘴巴刻毒得堪比蝎子。她在新婚当天便给了何红苏一个下马威,一壁笑一壁抓着大太太的手说,“哎,这三太太进门了,想来四太太也不远了,老爷就是个狗脾气,没啃过的骨头香儿,待以后他才知道呢,还是咱们这些干干净净的老骨头越闷越香!”
何红苏与戴厅长的这场婚礼,按着戴厅长的意思,用的老式婚嫁的仪式。所以何红苏红嫁衣着身,红盖头覆脸,看不到人们脸上的种种表情,只看到一只只着软缎绣花鞋子的脚。可是二太太这话酸得能令人倒牙,她不用看也想得出她是怎样一番形态。
原本在戴厅长的预计里,这是场不存在的婚礼,姨太太么,自然不能像娶妻一样光明正大,意思意思也便行了。可是何红苏这一场病生得太是时候,戴厅长先就着了谎,怕美人把命折在家里。何家两老便趁机提出,要给女儿大办一场婚礼冲喜。
戴厅长得美心切,自然是无不依的。
花堂上何红苏给两位太太敬了茶,算是正式见过了。这时候她才真正见着她们的面目。大太太生得极为方正的一张脸,这天生是做人嫡妻的脸,方中微圆,证明她为人方正,不偏不倚,却又做人圆滑。只是姿色着实差些,也难怪戴厅长要寻找第二春。二太太则生得一张长圆脸,很周正,妆化得很浓,倒显得姿色过人,碧色墨纹金敛边的旗袍,将她这瘦身材勾得孤削生硬,像是雕凿。
茶敬到二太太面前,她并不伸手接,反倒把指尖在何红苏腕子上一划,看她白嫩的肌肤上起一道红纹,咂唇道:“果然生得娇嫩,怪不得病也生得与人不同!”
何红苏也不说话,只把茶更递上去,看二太太接过了,众才算松了口气。
二、
何红苏入门两月,戴厅长便在她屋里住了两月,虽则说图的是这个新鲜劲儿,也没有这么个文法儿。往年二太太入门那会儿,戴厅长也才不过在她屋里住了三日,自此便三天两头地在大太太与她之间来回倒。可现在这状况确不一般,显然他对这三姨太的恩宠太过厚重,大太太与二太太眼红还是其次的,可恨是满府的佣人们,一个个乌眼鸡似地往三太太住的小院里跑。
何红苏倒是淡淡的,她的人本来就淡,性情淡,长相淡,言词淡,却非是淡而无味的淡,她是皎如白月的淡,清若寒梅的淡,整个人似是一抹幽冷色,给人以料峭之感。
二太太先就坐不住了,找上门来,原想着等佣人通报进去,何红苏自然要迎出来接,可是左等也不来,又等也不来,等得她心焦难耐。待要闯进去数落这个该死的三姨太,脸面上却如何也下不来。倒是一直贴身伺候的丫头道:“不如我先进去帮太太打探打探!”
二太太自是求之不得,想倒没白疼她一场,点头道:“你去给我把她骂出来!”
却不想,那丫头进了三太太院子,便被先前进去通报的老妈子拦了路,说三太太在歇午晌,不得惊动。
二太太扒门口早看到了这番情景儿,气不打一处来,上去给了那老妈子一耳光:“张开你的眼睛瞧瞧清楚,是她大,还是我大,认清哪个才是你的正主子!”
那老妈子待要辩驳,三太太的屋门却“吱”地一声开了,何红苏走出门来,手里拿着一只乌木金錾花的把镜照个不了,人理也不理一下。二太太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可是何红苏正得宠的时候,自己却不好发作,省得她在戴厅长耳朵边搬嘴,反把自己给害了。
当下几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肯先出声,倒是何红苏照够了镜子,抬眼看到了二太太,一副恍然之貌:“二姐姐是何时来的,怎不叫我一声?”
二太太险些栽在地上,多亏丫头极伶俐地把她搀扶住了,脸上被气得一阵青红,尖冷着声音对何红苏道:“姓何的,你也别太过份了!”
“二姐姐,这话却是从何说起?”何红苏慢吞吞地步下台阶,走到三太太身前,拿了镜子在她脸前一晃道,“瞧姐姐气得这一张脸,真该让老爷见见!”
二太太是万没想到何红苏这般的“灵牙利齿”,恨得直打哆嗦道:“你别仗着老爷宠你,就这样无法无天,总有你好受的!”她也不等何红苏回话,直直转身出了院子,碧色锦缎旗袍上起了无数波纹,却是个生硬的背影。
何红苏冷笑一声,把镜子拿到面前一壁照着一壁道:“想跟我斗,就你也配!”她扬手甩了那老妈子一计耳光,说,“一点儿用也不顶,白花了这许多钱叫你看门,不是说别放她们进来么,白白的脏了我的院子,还不叫人把地砖给我擦干净了,再好好地消一遍毒!”
三、
大太太是不爱笑的,她自知笑起来不好看,所以多数时候冷着脸,以至于戴府里佣人们在她面前都诚惶诚恐。可是显然这时候她这张冷脸失了作用,何红苏压根儿就不看她,只手里拿着她那面乌木把镜照个不了。
大太太心里简直恨得抓狂,可是脸上不动声色,脸颊一抽,也似是个笑的意思,说:“我听说前儿二妹妹来大闹了一场,你千万莫同她计较,她就是这个脾气,见不得人比她好!”
“太太说得哪里话,”何红苏口气里全是必恭必敬,可是表情却不以为然,“是我年纪轻,不懂事,嘴又笨,人又憨,不会说话,不会做人,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二姐姐,还望她大人有大量,别同小妹计较才是!”
“妹妹若也算不得会说话,那普天下的人岂不都要羞愧得做了哑巴!”大太太抓住何红苏一只手,在掌心里一径揉搓。她的手掌虽是温热的,然而何红苏只觉得一股冷气从骨子里透上来,凉遍了全身,待要把手抽出来,却又不好驳了大太太面子,只得讪讪地任由她抓着。却听大太太又道,“妹妹果然是皮娇肉嫩,怪不得老爷疼你,连我也忍不住要疼你!”
何红苏突把手里的把镜推到大太太面前,笑嘻嘻地道:“太太,您瞧瞧,若说娇嫩,太太的皮肤才叫好呢,我哪里比得上!”
大太太看那镜里自己的一抹影子,白茫茫一片,却有一股力量吸着她,唤着她,令人恨不能一头扎了进去。她发痴地把镜子夺在手里照个不了。何红苏趁机把手抽回来在衣上偷偷地擦抹几把,想着呆会可要用肥皂洗个七八遍,别沾了这老女人的晦气。
她扭脸对分来侍伺自己的小丫头惠喜使个眼色。惠喜一向是伶俐的,哪有不懂的道理,转身出去了。须臾侍伺大太太的老妈子五妈跑进来对大太太道:“太太,老爷回来了,正到您屋里呢!”
大太太惊地站直了身子,那面把镜依着她这一惊脱了手,“当”的一响摔到地砖上。按理说这镜子是个脆弱不堪一摔的物什,这一下子不轻,该是碎了的。却没想到这面镜子不仅没有摔碎,那镜面上竟是平整的连一道裂纹也没有。
“瞧把太太喜欢的,”何红苏趁机伸手把大太太往外一推道,“太太还是快去吧,别教老爷等急了!”
大太太脑子都乱了,大约有多半年这戴厅长没入过她的院子了,听了这话哪有不喜的道理。然大太太这个人,心里愈是喜欢,脸上的表情却愈是冷硬,这时候虽她的身子因欢喜而抖得极为厉害,可是表情却像是死了爹妈般的阴着,质问五妈道:“老爷果真去了我那里?”
“我哪敢同太太开这种玩笑,那不是不想活了么!”五妈过去搀了大太太的手臂道,“咱们还是快回去吧,老爷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迟一点儿也要骂人的!”说着就往院外走。
待大太太一行走远了,何红苏俯身把那面把镜拾在手里,用衣袖抹了又抹,直抹得吱吱作响才算罢休,举起来照了一照,方才满意地收了。
惠喜却是怕那面把镜,就如同怕三太太。
她一向也知道美人都爱顾影自怜,可是三太太的“顾影自怜”却与别个不同。她能拿着那面镜子照上四五个小时而一动不动,这够叫人恐惧的了。更邪的是,她照那镜子的时候,会时不时地笑上一声,短而尖锐的,像那镜子里正有人同她说话一般,直叫人心里发毛。
何红苏似乎也觉出了惠喜对自己的惧怕,对她不是很待见。可是这戴家里里外外的佣人里,不是太老,就是太小,要不就是太笨的,只有惠喜这丫头还算得伶俐,何红苏没有法子,若再新买了来,也不见得合意,也便一直用了下来。
惠喜这时候进来,何红苏把腕上一只碧玉镯子退下来撂在她手里道:“你做得很好,这个是赏你的!”顿了顿又道,“你这样乖觉,我自然是喜欢的,也不会亏待了你。然若我在外面听到什么流言蜚语,那就是个死——到时候,你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是,太太说的,惠喜一定牢记心里!”
四、
晚上戴厅长回来便往何红苏屋里扎,自然先是要狎昵一番的。可是何红苏今日一改往日的依顺,摔脸子给他看:“老爷,你以后还是别来我这儿了,怪叫人为难的!”
戴厅长只当是她跟自己撒娇**,就没往心里去,一味把她往怀里拉:“哪个敢为难你,看我不把他们拉出去全都枪毙了!”
“还能有谁,”何红苏挣了挣,终究没挣开他肌肉虬结的手臂。这戴厅长是军人出身,曾上过战场,不知有多少条人命折在他手里,他因此上厉气很重,随意发个脾气也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何红苏也不愿触他霉头儿,便把身子软软地倚在他怀里道,“在这院儿里,能欺负我的,自然只有你那两个老婆了!”
“自打有了你后,我就再不把他们看作老婆了!”戴厅长心急火燎地就欲上手脱她衣服,却被她打开了手,阴着脸道:“你就不能和我好好说话!”
这也才新婚头俩月,新鲜劲儿还没过,戴厅长自然把何红苏当成了手中宝,心头肉,什么都依着她。可是在床事上,他却是大男子主义得很,决不许女人不依顺,哪怕他再喜欢这个女人。所以这时候何红苏这一下打得他心里分外不快,脸立时就拉下来了:“你既跟了我,就要懂我的规矩,别这么没大没小!”
何红苏看他动了真火,立马把绵软的身子往他怀里偎了偎,撒娇道:“瞧你这样儿,莫不是想把人家吓死么,前儿还说,什么都依人家,原来不过是哄人的谎话!”
戴厅长哪里吃得住她这番撒娇扮痴,火气早跑去九宵云外了,一壁抓了她一只手揉搓道:“能把你哄好了,那也是本事……”他脸俯下去,就要亲她,不想她倏自身下抽出那面乌木把镜拦在脸前,戴厅长没亲着美人儿的脸,倒亲了满唇冰凉。
何红苏在他着恼前爬起来一径摇着他的胳膊道:“那人家现在不开心,老爷赶紧哄哄人家!”
戴厅长急着与美人亲香,只把她的身子往床上按,一壁粗喘着气道:“你想要什么,我叫人买来了给你!”
“果真?”她娇笑着躲他袭上脸来的嘴。
“自然,这还有假,你尽管说就是!”
“好,那我就说了,我要东市的德仁楼!”
“哎,不就是一间德仁楼么,明儿我便叫小黑去买下来给你!”
何红苏一阵媚笑,妖异而尖厉,直越过红木凸雕双鹊闹春的门扇,传进了惠喜耳朵里。这夜深风寒,听着这笑声,更有一种冷直往骨头里钻。惠喜在门外已猫了好些时候了,早将里面的一字一句都听进耳里,末了拧了拧眉毛,扭身忙忙地又悄无声息地往院外跑。
五、
两日后戴厅长果然便把事办妥了,着人拿来了德仁楼的契约给何红苏。表面儿上何红苏自是欢喜无比,然待人一散了,她便抓着这一张白纸黑字的契约恨得咬牙切齿,抖手拍着桌子尖叫:“为了你,这全是为了你,全为了你……”
惠喜心惊胆跳地上前阻拦,一壁叫着“太太这是怎么了,您身子这样金贵,有什么差池,咱们可就是个死,求太太开恩……”可是看何红苏把一只白而娇嫩的手掌直打得红如火赤,心里却别有一种快意。
何红苏发泄够了,转尔又是一脸春风明媚,拿出那面把镜照着理了理发,吩咐惠喜道:“去把那件银缎狐毛的旗袍拿出来,咱们这便出去?”
惠喜倒是一怔,迟疑地问了声:“太太,咱们这是去哪?”
何红苏狠瞪了她一眼,看她手脚利落地把衣服给自己换上,整束好,方缓了口气道:“我今儿不是叫你约了他么!”
“我以为,以为太太只是叫我去……”
“给你个杆儿你还就往上爬!”何红苏微眯了眼睛,她本是极饱满的杏核眼,不笑也是带着三分笑意的,即使是生气,也像是撒娇。戴厅长就最爱她这一点,可是轮到惠喜头上,她却感受不到那种娇俏美好,只惊骇欲死,胸腔里似是藏了一腔子的寒风,在这夏日里别有一种冰天雪地的冷意。
何红苏也不多言,拿着把镜翻来覆去地又照了一番,待满意了,抬眸看惠喜却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恨地叫她道:“平日你不是很伶俐,怎么这时候要用你了,便傻了,还不在前面带路!”
“太太要如何出去?”
“自然绕到后门去!”
惠喜应了声,上前去便要扶她,何红苏推她一把道:“这大热天的,你别碰我,只管把伞打好了便是!”
主仆两个悄悄出了后门,索性天热,上面没人查勤,佣人们也便偷懒在屋里躲热不出来,一路竟是让何红苏与惠喜畅通无阻,没一个人看到。
两人兜兜转转尽拣避人处走,等到了那一爿不显山不显水的绸缎店,已是半个时辰后了。这时间也拿捏的正好,店里冷清清的,光线且透不进,别有一种九曲回肠的幽魅之意。惠喜收了伞欲随何红苏进店子,却被对方伸手一拦,说:“我自去便可,你在外边儿等我!”
惠喜哪敢不依,乖乖的回了个“是”,便硬挺挺地站在店门前的大毒日头底下,却不敢打起那伞遮阳。
何红苏入了店内四下一打量,老板机灵得问她要什么衣料,她只说我自己看看,径直朝着站在一匹蓝底白花缎前的那人走了过去。那是一个颇为年轻的男人,长身玉立,可惜瘦得过于单薄,倒有几分娇若不胜的意思。
何红苏往他旁边一站,他微微偏一偏脸,分明有要笑的一抹影,到底没有笑出来,轻声道:“事都妥了?”
她是万想不到他上来只这么一句淡而无味的问语,咬了咬牙,把那纸契约递给他道:“好了,你,你可还有别的话要对我说?”
男人接过契约手些微地抖,声音却控制得极好,仿佛是谈论天气似地:“你气色越来越好了,若是他待你好,你便忘了我吧!”
只听了这一句话,何红苏的眼眶便红了,可是她极力把这一股泪意给挤了回去,只把手紧紧地紧紧地紧紧地攥住了,长指甲直扎进掌心,她也并不觉得疼,仿佛那疼痛早用尽了,剩下的只有麻木。
她低垂着头笑了一笑道:“你说的对,我现在怎么配得上你,自然是要把你忘了的好!”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男人把契约塞进衣袋里,趁老板不注意的空档,狠狠地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道:“我不是个好男人,只会让你受苦!”
“我不怕苦,我愿意受苦!”她急得表白,回握住他手,他却怕人瞧见,飞快地抽回了手,摸着那匹蓝底白花的缎子对老板叫道,“这板,给我扯几尺这缎子!”

待结了帐,他拎着缎子出了店门,回头却对何红苏悄声说了两个字。他声音低到有若于无,她根本听不清楚,可是她专注于他的一举一动,不肯错过哪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所以即使听不清楚,也明白他说的那两个字,是“保重”!
六、
这夏天这样磨人的热,到底是过去了,秋意却也不过是微微的一抹凉,当不的事。何红苏依旧是每日里把镜不离手,可是这段日子以来,却更添了一个发呆的毛病。惠喜看在眼里,心里是明白的,不过是因那个人自把契约拿走以后,再不传信给她,没了这一纸感情的寄托,她便惘然不知所措起来。惠喜倒有些可怜她,想这样一个美儿,嫁给戴厅长这样的蛮人,终究是糟蹋,可是恨起来却也恨得心肝儿的一起疼,想不出为何她能刻薄到如此地步。
这一日大太太与二太太突然结伴而至,惠喜本要出去打发了她们,何红苏忽扭开门道:“领她们进来!”
惠喜觉得诧意——何苏红这个人一向冷心冷情,别说是大太太与二太太,就连载厅长她也没特别殷勤过,她不乐意敷衍他们。惠喜自然是不敢怠慢的,领了命出去,带了大太太与二太太进来。虽则大太太与二太太对何红苏这不懂礼数恨得牙痒痒,只叫这么个下女来迎接自己而不亲至,却因着她盛宠正隆,到底不好把这一层气愤摆在脸上,一径笑嘻嘻的,进了屋拉住了何红苏的手。
“妹妹,咱们可是来给你道喜的!”
“这喜从何来?”何红苏不明所以,倒怔住了,呆呆地望着二人。
二太太神秘地瞟了眼门边恭立的惠喜,目光里有如含着针似得,扎得惠喜一哆嗦。她掩唇而笑,脸上带着入木三分的一股子妖气:“怎么,妹妹难道不知道么——咱们家这个惠喜,也不知道交了哪年的好运道,竟被冯参军的一个义弟给瞧上了,要讨她去做老婆呢!”
何红苏倒也并不在意,有意无意地瞥惠喜一眼,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却想这丫头不显山露水,原来竟是有这般好手段。
大太太不愿让二太太专美,忙地接过话道:“三妹妹想来不知道,这位冯参军的义弟可是个人物儿,不仅一表人才,听说更是才华出众,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何红苏不好一直不作声,显得她对此无动于衷,到底是主仆一场,便道:“却不知人品如何,若是过去后能好好对她,也算是她的一场造化?”她牙齿一扣,想自己却是个没造化的,若早知道天生人是为了受这一番苦的,她倒宁愿做个孤魂野鬼。
“听说这人是什么先进有识之士,留过洋的,追求的是一夫一妻,合合美美,这真是……”这真是什么大太太说不上来,然而她紧跟着的一声长叹倒是把这个意思表达出来了,原来她也是恨的,恨戴厅长的寡情薄幸,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娶一个。
二太太也极是羡艳的,若是戴厅长只娶她一个,那么她……她想到虽自己挤掉了大太太,终究又被何红苏挤了下去,心里一阵不快意,瘦身子在椅子里扭了扭,却总觉得别扭。
惠喜到底是个年轻不经事世的姑娘,听得脸上红了白,白了红,想说自己不愿意,可这儿终究没有她说话的余地。何红苏也并不看她脸上表情,只把身上常戴的一个香囊搁在她手里道:“你终是大了,缘份也到了,咱们这也留你不住,既然是这样好的一个人,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这香囊虽不是什么明贵东西,到底跟了我许多年,在我看是顶顶贵重的,你若不嫌气,便收下,也算咱们主仆一场情份吧!你回屋去好好收拾东西,过些时人家就来接人了!”
然而那个晚上惠喜趁人不注意就跑出了戴府,到了凌晨两三点钟才回来,脸上再不见那番因得知自己将嫁个陌生人的惊怖,反而有一种欢喜。
七、
惠喜与那位冯参军义弟的婚事定在九月十五。因为这位义弟得冯参军看重,前途不可限量,惠喜嫁了他,也自身价百倍,前途不可限量起来。
这水深得很,大太太与二太太自然是不懂的,只是戴厅长上上下下的交待了一通,说是不可怠慢了惠喜,并且要以嫁女儿之礼把惠喜嫁过去。这明着说是戴厅长谦良厚德,暗着却不过是对冯参军的刻意讨好。
大太太与二太太自然是以戴厅长的话马首是瞻,这几日来,往何红苏院里跑得更勤快了,对惠喜逢迎讨好,想着要把以前对她的不好都补回来。只有何红苏依旧是淡的,并不因戴厅长的交待而对惠喜好,自然也并没有对她更坏。
何红苏这番不冷不热自是惹戴厅长不高兴,所以故意冷落她,这两日常是宿在二太太那里。何红苏也不在意,只顾自把玩那面乌木金錾花的把镜,甚至对着那面镜子常自言自笑。以前她也不过是对着镜子发呆,便令人觉得惶惑,这时候她这异常表现,更叫人害怕。然而她不对着那面镜子的时候,说话做事,又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戴厅长对此似乎也有些觉察。他有一次半夜里惊醒,看到何红苏倚床坐着,身子分明影在暗处,手里却擎着那面镜子照个不了,一壁照一壁压抑细碎地笑,只叫人毛骨悚然。他虽是身经百战,在战场里杀出了一条命,可是见着这一副妖异情景,心里竟也有些打鼓,腿脚软得失了力气。第二日天不亮戴厅长便胡乱穿起衣服逃了出去,一早命人把那面妖镜夺了,教人烧了它。他坚信再强大的妖物也躲不过这一把火。
何红苏自然是不肯的,发了疯一般对抢镜之人又抓又叫又咬。这事自然由不得她,戴厅长扬手扇了她两个耳刮子,叫人把她关了起来,她直哭闹了一个晚上。谁知道第二日惠喜出嫁,何红苏便好了,打扮得分外窈窕的出来与惠喜送行。
惠喜被她紧握着手也暗自心惊,可是表面上还是欢欢喜喜的,何红苏突俯了身在她耳边低语道:“我都知道了,你们别想瞒我!”
惠喜更是骇得脸色发白,挣开了手上了汽车,一路扬长而去。何红苏便站在戴府门前望着这车消失,这样笔挺的,几乎站成了一尊雕像。
后来大门前的人都走光了,她才恍恍惚惚地回了院子。一路上脑子里乱哄哄,像有万鼓齐鸣。她想起那一夜悄悄随在惠喜身后出去,看她进了德仁楼的后门儿,直扑入一个男人的怀里。她借着微弱的灯光,隐约辨认出男人的轮廊,长眉英目,异样张扬的一张脸,是她梦梦寐以求的一张脸。她险些就喊出来了,可是及时用手捂住了嘴,这却还不够,喉咙里的喊叫像是长了翅膀,使尽了力气地往外飞撞,她只好用那块常用的绢帕往嘴里塞,填山塞海一样的,使力地,拼命地把这叫喊塞回了肚肠。可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它们似乎有了自己的思想意志,不管她怎样强硬地把它们压回去压回去压回去……它们却一味地往外攀爬,要爬出她这眼睛的牢宠。
惠喜与男人似乎说了些什么,何红苏这时候有些犯糊涂,翻来覆去地想,只想到男人对惠喜说的一句话,“你怕什么,我便是冯参军的义弟,只是时机未到,所以一直没告诉你!”然后他俯下脸与惠喜长长久久的一吻,那样久那样久,何红苏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人揉作一团,又扯做无数片,然后用脚狠狠地,用力地踩。
她想起来自己与他也曾这样吻过,那还是五年以前,那时他还没有这样通身的气派,只是个穷学生,常对她念叨家国前途,“有思想有本事的人都去留洋深造了,好将来报效祖国,只我是个无用之人!”他不无感叹。她为了他这理想发了昏了,偷了老爹预备给她读大学用的那笔款子,玉成了他这理想,将他送出了国门。
她在海这边左也盼,右也盼,好不容易得来了他的消息,说不月将回。然则这时候戴厅长却咄咄逼了上来,仗着金钱权势地位,要强娶她。她没了法子,只得装病,能拖得一时是一时,终于他回国,设法与她偷偷见了一面。她以为他会对他说些别后情话,哪怕不说话,就紧紧相拥在一起,也是这样美好的,可是他的第一话却是,“你嫁了吧,嫁给戴厅长!”
八、
何红苏进了屋子,满室的冷清,因这几日她受了冷落,佣人们自然都瞧在眼里的,便把以前的那股子殷勤又都收敛了,冷眼旁观就更觉得这一层奚落。她也并不在意,吩咐老妈子沏来了一杯浓茶,烫热的,她却等不得它凉下去,深深呷了一口。
记忆便像是一根鱼骨,鲠着她的喉咙,而这一口热茶,虽是热得这样迂回曲折,到底不能把这一根骨溶化掉。她那时候也便是这样儿,跟他斗着这一口气,也或者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凄惨,下了决心与他断了,如他的愿,嫁给了戴厅长。
她原是打算誓死不再与他相见的,死也不见,可是这一番念想,终于碎在他的一封信里。那信里也并没有说什么,只了了数字——我想你,要见你。
她就算是再挑嘴的一尾鱼,也不得不上他的勾儿,只因“我想你”这三字,如此的活色声香的,直使她醉到心里去。
晌午的时候五妈悄悄的进来了,没有惊动旁人,连何红苏也吓了一跳,那一杯浓茶早冷了,她刚欲叫人再换一杯来。五妈也不多言,从罩胞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个物什,白纱层层叠叠的包着,她并不拆开,直接向何红苏递了过去。
何红苏倒犯疑,并不去接那东西,只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屋里分明没有人的,五妈却还小心地把眼锋四下一扫,做贼心虚似地靠到何红苏耳朵边上,声重若轻:“大太太让我送过来的,三太太您的那个心头好!”
何红苏心里一跳,把那物什接了过来,将白纱一层又一层地扯掉,满地雪残柳败,就露出木乌的一截柄。她还有何不明白呢,自然是她那面把镜了。
五妈原本以为她会欢喜惊异,可这时候看她,却是有惊无欢,心里不由得有些七上八下。何红苏抖着手把镜子抓进手里,脸上的表情刹时变了,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五妈看得心惊肉跳的,不敢惊动她,悄悄退了出去。
何红苏也不同她计较,她也没有功夫计较这些,拨来专伺候她的老妈子原已到了门口,可是听到她这一阵笑,身子跟着就是一抖,脚步动了动,终于转身走了。
何红苏笑得愈发尖厉,先是浅浅的一络,慢慢加厚加重加沉,长了翅膀似的升上去升上去升上去……愈到后来这调子便愈是凄冷高亢,像是死了伴侣的天鹅的那一声哀鸣。可是她是笑的,五官挤到了一处的欢快的笑,而镜子里的影子却并未随着她一起笑,冷到冰白的一张脸,两只黑眼睛像容不下任何的光,黑得这样深刻的,睁到大的不能再大,一种狠厉的幽昧哀凉。
那影子突然开口对笑到不能抑止的何红苏说:“你这是何苦呢,我早教你死了心,你总是不听话!”
何红苏笑得五官瘫了,还是笑。
那影子又说:“那个丫头,也是个傻子罢了,被他三言两语就撩拨的春心荡漾,答应帮他来监视你,你说傻不傻,比你还要傻!”
何红苏笑得差了气,可还是笑,杂着细碎压抑的咳。
那影子不住口地说:“你总以为我要害你,可我怎么会害自己呢,我即你,你即是我,我不过是你的执念,你执念不消,我便不死,所以你也不用费心要除了我去!”
何红苏笑得吐血,一口一口,可是止不住,她只能笑。
“你这傻子,怎么就信了他的话呢,他说得了那德仁楼便要娶你,只有你这傻子才信,他要那德仁楼不过借花献佛讨好冯参军,不然哪里来的他这个义弟的名份!”
何红苏终于笑不出来了,只一口一口地,持继不断地吐血,像她的血是吐不完的,在地上开成一朵一朵妖丽的花。
镜面突起一阵水波,影像上便似蒙了一层烟,变得模糊,影子攒眉,说:“看来我们就要死了,死了多好,做人多痛苦,你这一辈子,只为这一个男人而活,就更没有意思了,还是死了的好,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好……”
它死咬着这三个字,在镜波里突地化作一股清烟,飘飘地钻了出来,一头扎进何红苏双目里。何红苏把眼睛使力地一睁,那样深的两只瞳仁,没有一点亮色,只是一团混沌的黑,纯粹干净,没有什么的东西在她眼里。她努力地把眼睛睁到最大,身体却滑下去,倒进血开的花里。这血开成的花,一簇一簇,摇曳着,纤缠着,缠成一张血色巨口,一口一口吞噬掉她的身体。
九、
三太太失踪这一桩事在戴府里是讳莫如深的,不许一个人提。可是佣人们凑在一起难免嚼嚼舌根,东家长李家短,绕来绕去,终归要绕上来。五妈是大太太从娘家带过来的,自比别个不同,知道更多内幕消息,她紧抑着呼吸,悄悄对这一群人道:“据我估计,这三太太怕是死了,那一日王妈进去,看到地上一大摊血,人流了那么多血,还能活么?”
众人深以为然,把她一通恭维,五妈难勉得意,又道了些内幕出来:“你们知道三太太平日爱照她那面把镜,原本老爷教人烧了的,可是大太太好心,把这镜子偷偷藏了起来,后来还是叫我拿去还了三太太的。三太太这一失踪,原本以为这镜子自也是随她一起去了,谁成想竟然在那一摊血里,还是王妈收拾那血污的时候发现的!”
听了这话,众人只觉得毛骨悚然的,汗毛都炸起来了,五妈轻笑了笑又道:“这东西邪得很,老爷这次要亲手烧了它,可是谁知道他在烧前突起了心思,拿着它照了一照。他这一照可不得了,便再不肯放手了,人就变得疯疯颠颠的,整日里说胡话!”
众人一阵唉叹,想原来戴厅长竟是这么疯的,眼看这家大业大,为了他这病,就要败得精光了,多亏了大太太家里有些底子,一直把戴家给撑下来了。
五妈还要再倒些惊人内幕出来,门口突有人喊她,说大太太正找她呢。她忙忙地过去了,便看到大太太装扮正重,要出门的意思,她忙上前问:“太太,这是要去哪?”
“还能去哪,”大太太没好气地,“惠喜那丫头昨儿出了车祸死了,我自是去吊唁一番,老爷那个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二太太?”
“二太太?”大太太冷笑,“这戴家哪里有什么二太太,更没有一个三太太,你可给我记住了——还有,以后在人前别给我乱嚼舌头,不然可有你的好儿!”
五妈自是应声不迭,直望着大太太的车影子消失了,她才敢抬手擦一擦额上的汗。可分明已将入冬了,日头为何还这样的热?她年龄大了,犯糊涂,许多事都不明所以,不像有些人,越活越是清醒的。
又想起一月前大太太着人压着二太太,拿了那面邪镜给她照,先时二太太还挣着不肯照,可慢慢的就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魂儿似的,抱住了那面把镜照个不了,一壁照一壁笑,自此再未出过院门一步。
五妈打个寒战,身体热一阵冷一阵地往回走,脑子却突然一阵清明。她才瞧见那辆来接大太太的车里坐着一个,一个年轻的男人,面貌是熟悉的,长眉英目,异样笔挺的一个鼻子,正是她曾见过一面的惠喜的丈夫,那个冯参军的义弟。
她唬得一跳,急急地往院里跑,像后面有只鬼追着她。她想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那个男人与大太太那样亲密,大太太的头靠在他肩窝里——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她想,那个男人怎么会是惠喜的丈夫呢,一定是看错了……
她这样叨叨着,直跑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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