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罗万象?猫儿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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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虽然时气入春了,寒气却不遮无挡地摧得人心伤。泥土还是硬得,潮冷的深黑色,托着万物凋零。韩家院子里这株梅树却开得分外好,火一样的色泽,明润的绮丽。
韩子生没有早起的习惯,他是个懒的读书人,国民生计日日挂嘴边上,忧国忧民到时时揭不开锅。倒是他老娘起早贪黑要死要活地把他拉扯了这么大,这时候又要愁着给他结一门亲。
韩子生对这门亲事大不以为然,那是邻村的一个老姑娘,姓谢,名字倒不大记得。索性女孩子的名字在嫁了人后便无足轻重,所以这谢姑娘也并没有一个正经名字,她在家里行三,爹娘便唤她三丫头。
韩子生当然是没有见过谢家三丫头的,只知道她已年过双十。年过双十还未嫁人,那定是因这女孩子有什么致命缺陷,不然万不能如此。韩老娘也是图谢家嫁妆丰厚,好说歹说,终于说动了儿子。
“娶妻自然是娶贤的,再者说,有了这笔钱,你也好去京里的正经学堂,跟着先生们好好念几日书,将来也好考得功名。那时候你要什么样儿的姑娘没有!”
韩子生把老娘这话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个晚上。
韩老娘说这话的时候,正为韩子生做一双新棉鞋,厚底绸缎面,是用她给人浆洗缝补两月得来的五百文钱买得料子。这时候才纳好鞋底,为了给他保暖,鞋底足有两指厚,韩老娘干瘦的一个女人,手劲却极大,也或者是给儿子的爱,逼着她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母亲总是如此,为了子女们不顾一切。她每一锥子下去,都能看到那脸上的皱纹颤抖。
韩子生想着韩老娘纳鞋底的这幅情景,不知怎么,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好像是虫子钻进心里咬了一口似的。第二日一早起来,他赶着叫韩老娘:“娘,这门亲事,就随您老的意思吧!”
韩老娘笑得脸上皱纹一层层波漾,像开了一朵花,一种鄙陋的娇丽。
二、
韩子生把三丫头娶进门的时候,韩家院里的那株红梅正谢。虽它谢是顺应时气,却在韩子生心里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结,想这非是好兆头。也许因为他本就不喜这门亲事,连带的恨三丫头,他总不能恨自己老娘,所以这梅树谢了的罪,便一并算到了三丫头头上。
晚上入洞房,倒底心里还存了三分侥幸,希望红盖头下是一张千娇百媚的脸,哪怕只是清秀可是也是好的。可是盖头掀起来,就着并不亮堂的红蜡火光,他看到的只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脸,说不上丑,只是平常,你走在大街上人群里遇见这么个人,是再不可能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的,最多从她身上掠过,不作停留,没有痕迹。
韩子生只看了三丫头一眼,倒头便睡,蜡烛还是三丫头吹熄的。他和衣躺了一夜,眼睛虽紧闭着,心里却是哽着一口气,如何也不能平复,恨不能抓破眼前黑暗的郁结。所以第二日起来便生出两个黑眼圈,听身侧三丫头呼吸平稳,这气便愈发厉害。
他刚要吼她一声,外面突有一物撞在花棂窗上,“砰”一声,一团黑影压着窗纸滑下去。他吓了一跳,却听窗外响起一声猫叫。
他这口气才下去,便见三丫头睁开了眼睛。昨晚光暗未曾看清楚,这时候借着晨光,他才知道她的这一双眼睛很不平常,生就一双竖瞳,黑里杂了深蓝,不知哪里的光亮映在里面,潆回动荡,直看得人心跳不止。
韩子生赶忙别开眼,把目光放在她嘴唇上。她的唇色暗无光泽的白,微透的一抹粉色,不能添些许生机,只把这暗淡苍白愈加放大在他眼里。他记得相书上说,女人嘴唇过薄便是克夫之相,想来也许是真的,那株梅花不就在她嫁过来两日前谢了么。
三丫头慌地爬起来,在这新相公面前,含着一抹羞怯问他:“相公,我为你更衣吧!”
三、
韩子生心里其实早有了人,乃是镇东头卫大户的幺女卫明辛。
卫明辛长得并不算顶美,只是她那一笑,万花都要失色,是一种扎进肉里的疼痛。
韩子生这样一个一穷二白的穷书生,当然是高樊不起的。这两年来,他不过是趁着庙会或是节日里,各家姑娘都会出来耍玩的时机,偷偷地瞧卫明辛两眼。
只是这么远远地瞧上一瞧,他的身心便酥倒了。
三丫头当然不知道他这番心思,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在韩子生心里有多碍眼多着人烦。她不得韩子生的心,以至于韩老娘也不待见她,虽她把这个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依旧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一个弃儿——谢老爹为了把这个女儿嫁出去,已然倾尽了所有,当然再不肯管她。
在娘家的时候她就不是个多话的人,到了这个境地,就更加不声不响。倒是她养的那只猫——是只满身毛乌黑发亮,眼珠子如同黄琉璃似的猫,据说是她捡的——常是吵得人受不了。韩子生好几次要把这猫丢了,她执意不肯。这猫就是她的一个伴儿,在寂寞无依时,给予她稍许慰藉,使她不至于太寂寞。她这寂寞并不是清高的,而只是世俗的一种寂寞,渴望别人喜爱而不可得。在韩老娘出去干活,而韩子生闷在屋里念书的时候,她便会抱着这只猫麻口袋倒米似地叨叨个不了。
也只有这个形同哑巴的活物儿,肯有些耐心烦听她念叨心里的苦闷。
入了夏后屋里热得便不能呆了,韩子生左手拿着书右手拎着一只柳木马扎到了院外那株老杨树下树荫里。
其实夏日哪里不热,没有风,空气里是烧得焦人的热浪。三丫头倒是有心的,拿扇子给他扇风,只是这风终究染了夏的热病,愈发叫人生出汗来。更何况韩子生看见她那张脸就烦,索性躲到树荫里,眼不见心不烦,圣人不是说了么,心静自然凉。
可还是热,热得人困乏,然而你躺在床上,这热就更变本加厉得烧得人心肺焦炙,也并不能睡着。
更何况还有那吵得人不得安宁的蚊蝇和知了。
三丫头见韩子生跑去树下看书,放了手里竹扇,费力地帮他搬那张墨漆条案。韩家穷的只一张饭桌,已脏污的看不出本色来,只有这张条案漆还是油亮的,是韩子生那早死的老爹留下的唯一值几个钱的家什。这也便成了韩子生读书的专用工具。
三丫头才把条案拉出来,便看到韩子生像个纸人一样大半身子贴在树杆上。阳光在枝叶间落下印在他脸上,一小撮一小撮,像人的心事般不可琢磨,晃人眼睛。
他的整个人因此而亮起来,不是灰暗的,让人不敢接近,看不清楚,冷默也因此而化了。
她这样看着他,险些痴了,想他原来可以这样安静,这样好看,不再是横眉竖目的一张脸。她手脚放得更轻了些,怕吵着他。偏那只猫不识趣儿,突自树下窜下来,“喵”地一声,正落在韩子生脸上。
四、
韩子生讨厌三丫头收养的这只黑猫,倒非是因着它吵得人不得安宁,他只是不安。也不知怎么的,他竟是怕这只黑猫,每次看到它那双黄琉璃似的灼灼猫目,他就有一种寒入骨髓,毛发竖立的恐惧。
这猫这时候扑在他脸上,他甚至听到它细弱的心跳,胸口一阵压迫地疼痛,像有人拿了石槌一下一下地砸。他慌地跳起来,抓起猫扔得远远的。猫身子极为轻盈,在空中翻了两翻,姿态优雅的四脚着地,对着他尖厉一叫。
他竟是不敢看它那双黄琉璃的眼睛,那色泽分明剔透的像是日光,可是他竟觉得里面血气翻涌,令人生出一种深不可测的惶然。
三丫头看他脸色不善,荫凉里肌肤透出一种阴白色,看得人心直跳,忙过去把黑猫抱在怀里,低头畏怯地:“相公,这都是我不好,没有看好小黑,你千万莫气!”
可是韩子生已气得身子直打哆嗦,他虽不敢拿这猫怎么样,对三丫头却没有顾忌,伸右手食指直指着她,狠厉地道:“你马上把它扔了,不然别再进我韩家门!”
三丫头立时白了脸,惊疑张惶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却把黑猫抱得更紧了些,誓死不肯妥协的样子:“相公,你怎么罚我都行,只,只求你,别扔掉小黑!”
“不行,”韩子生拉着脸子一摆袖,倒背起双手不看三丫头肯求的眼睛,“马上扔掉!”
三丫头还待求他,可是她话还未出口,便打街那道传过来一个娇脆的女声:“哟,小姐,你瞧这猫长得真机灵,反正他们家不要了,不如咱们带回去养,好不好?”
韩子生与三丫头皆寻声望去,便看到两个姗姗而来的窈窕身影,她们背着光,身后艳阳交织,恍似万道金光,令人有跪地膜拜的冲动。三丫头倒没觉得如何,韩子生却早变了脸色,慌得转背过身子,把脸向着树干,看也不敢看这二人。
那说话的翠衣丫头是个自来熟,五官生得颇是灵动,这时候走近了三丫头身边,伸手捞了捞黑猫下颌,黑猫享受得一阵呼噜声,惹得她一阵脆笑:“小姐,好不好,咱们带去养,反正这韩书呆子也不要它了!”
这话说得实在冒撞,从没有当着人家面给人起浑号的,那位粉裙小姐也似乎觉得,丫头太不懂得分寸。这镇子小得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然韩家无权无势,莫明其妙的就把人得罪了却是不好。所以她一拉丫头手臂道:“你别胡闹!”
“我哪有胡闹,”丫头甩开小姐的手,跑过去一拽韩子生衣袖道,“韩书呆子,你装什么傻,这猫是你不要的吧,那你肯不肯给咱们?”
韩子生若还装无知那便是真傻了,只得讪讪转身对那小姐一揖道:“卫小姐,若小姐喜欢,这猫自当送予小姐赏玩!”
“还赏玩呢,果然是个书呆子,”这丫头听了这话,挑衅的瞧一眼三丫头,看她脸色是一种惨白的凄恻,愈发得了意,三两步过去把猫抢在了怀里,“这猫以后就是咱们卫家的了!”
五、
韩子生要送掉小黑,三丫头到底没有办法,可是她转念一想,小黑是认得家的,到了晚上自然能跑回来,那时候她把它一藏,任谁也别想找见。
那丫头似乎比小姐更强势些,死死抱着黑猫,不声不响地站在小姐身侧冲韩子生笑。她五官娇俏,倒是动人的。三丫头却看得刺心,可是她是个软弱的人,一向逆来顺受,所以这一重痛就被她咬死在了舌尖上,不敢支声。倒是卫小姐看不过去,为难地向韩子生道:“这,这似乎不大好!”
“没有什么不好,”韩子生恨不能说,这东西能讨着小姐欢心,那实是再好没有,怎么会不好,眉目婉转的不平常,“小姐尽管拿去便是!”
待她二人抱着猫走远了,韩子生却还张大了眼睛遥望,像是树荫里的一抹影子,恨不得与远去的二人如影随行。三丫头心内失落的一小撮痛楚,像是被蛇咬了一口,毒素顺着血液流淌。她第一次生了恨意,却也不知道是恨卫小姐,还是恨卫小姐的丫头,亦或者恨韩子生。
谢家因住得离卫家并不算远,未出嫁那会儿,三丫头倒也是见过这卫小姐卫明辛的。那时候真说不上是怎样一种仰慕,觉得这世上再没有能比卫明辛更美的人。她也没见过美人,所以并不知道,卫明辛并不算得美,只是气质沉静,是一种含苞欲放的风韵。在这个不大不小的镇上,难有人能与其匹敌。
那对主仆终是转过街角失了踪迹,韩子生立时拉了脸,对三丫头挥手道:“别站在这里碍眼,没瞧我要温书么!”
“我帮相公扇风可好?”
“你只会越扇越热,只要你不在我眼前转,我自然就凉快了!”
看韩子生坐在小马扎上低了头拿着书摇头晃脑,不肯再施舍她一眼,虽是晒在大日头底下,她却觉得全身冷飕飕一股凉意,可是分明鼻尖上一抹汗。她拿手抹了一把,低了头慢慢地走进了院子。
待到那日晚上,三丫头站在院门口苦等黑猫,风扑在身上,一层又一层的汗。月儿已然西偏了,更敲过三鼓,韩老娘梦呓转侧的声音就在耳边,可是并没有想像中的猫叫。夜这样静,静得想是死去多年的一具尸体,烂透了,天就露了一线白。
六、
第二日卫明辛却在丫头的强拖硬拉下再次来到韩家院外,三丫头打院里瞧见,三步两步上前就欲关大门,可是那丫头眼疾手快地把她的手一扣,狠狠地:“你说,是不是你,把猫藏了起来!”
卫明辛看不过眼,拉丫头道:“你别胡来!”
“小姐就是这样软弱,”丫头却不听小姐的话,反倒把她训一声,转脸朝院内大喊,“韩书呆子,你给我出来!”
韩子生在屋内听到丫头这一声喊,真说不出来心里是怎样一种兴奋,想卫明辛定也是在外头的,倒要好好的整束一番。他平日就是个极重衣容的人,这时候更是拿了三丫头陪嫁来的那面半人高的铜镜,找出他最好的一件素缎袍子穿上,对着镜子左端相右端相。末了拿带子束好了发,这才缓缓地行出屋来。
那丫头却早急了,看见他,忍不住叫骂:“韩书呆子,难不成你前世是乌龟么,不知道在里面磨蹭个什么劲儿!”
韩子生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就算再好脾气,被人这样的骂,也不能受得住。卫明辛似也被丫头的言词无理惊着了,气得脸一阵红,把丫头往后一拉,喝斥道:“你胡闹什么,这样没规矩!”
丫头的眼圈立时红了,却忍着不让眼泪往下掉,一咬唇道:“小姐,婢子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喜欢他,却又谁肯为你出头,还不是我……”
“胡说什么!”卫明辛扬手给了丫头一计耳光,在这寂静的早上,这声响极清脆,像是风绕着他们转了一圈。丫头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转身哽咽着跑走了。卫明辛惨白的一张脸,却在看到望着她发呆的韩子生时,莫明的一红,低头局促道:“韩公子,你千万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我平日把她宠坏了,没了管教,这丫头什么话都敢说!”
她转身要走,衫摆轻飘飘地拂出一道圆弧,韩子生张嘴欲唤住她,可是他没有立场,所以嘴巴张开了,却没有声音。倒是卫明辛突又转身,声音依旧是细声细气的一种娇弱:“还麻烦韩公子,若是猫回来了,匆请一定告知。你知道,阿鸾很喜欢那只猫!”
待卫明辛走远了,韩子生却还在寻思丫头阿鸾刚才的话,她说“你喜欢他”,这个你,自然是指的卫小姐了,那么这个“他”又是谁,会不会是自己?他想到这种可能,喜得简直要抓耳挠腮,可是三丫头极不识实务地叫了他一声,打断了他这绮念。
“相公,去吃饭吧!”
七、
黑猫回来是在一个雨夜的晚上,窗外雨下得格外殷勤,像有人在耳边倾吐情话,道不尽的缠绵之意。韩子生梦里正曲近欢颜,无限相思的意味儿,可是这好梦才起一个头,他就觉得胸口一沉,像有个东西死死压在他身上,不教他呼吸,要压死了他。
他惊得睁开眼睛,借着窗屉子透进天青的一微亮色,看到两团莹润的黄,像是两团妖火泛着幽幽的光。
他出了一身的汗,手往身旁一摸,那里却是空的,残存的一抹温度,却并不足以驱散他的恐怖。那黄光动了动,细若无力的一声猫叫,是残断梦痕的一抹痛楚。他身子一哆嗦,把被子一抖,猫顺势滑到了地上,却不肯走,依旧用一双灼灼的黄硫璃眼睛望着他。
门帘子突动,三丫头从外面进来,满头满脸的雨水,他看得不仔细,只是隐约的一抹黑影子,心却安了,无由地又发脾气:“你,你做什么去了?”
“我听到雨声,想起来昨儿洗的衣服还晒在外面呢。”三丫头不明白他这怒气因何而起,掸了掸身上的雨珠子,却不好穿着这身湿衣上床,便去衣橱里找衣衫换。
韩子生哑着声音道:“你赶紧把它弄出去,这只该死的猫,它又回来了!”

“猫?”三丫头四下里打量,这屋子小的可怜,像是鸟的一个胃,放不下多余的东西,所有的一切皆是一目了然。可是她并未看到他说的猫,惊疑不定,又推开窗子向外面瞧了瞧,雨丝打在脸上的凉,天地都是静谧的,除雨声再容不下任何杂音。
“猫在哪里?”
“不就,不就在那里!”韩子生抖手指着地下,三丫顺他手指看去,那块方砖地上只有一抹水痕,映着窗外的一痕光,波漾的,像是情人的眼睛。
“相公,你是不是做恶梦了,小黑并没有回来呀!”她过去伸手欲触他额头,却被他打开了,怒视着她:“这全都怪你!”
可是怪她什么,他却又说不清楚。那猫来了又去,毫无声息,像是一只鬼,一只魂,他用被子连头带身子一齐捂得紧紧的,恨她,这样恨她,却不知道为何这样的恨!
八、
这镇子既小又偏远,圣人训斥不能到达,所以未嫁的姑娘们管教的都不是很严,街角巷尾总能得见,红衫绿裙,双颊上洇的胭脂格外的艳,像被日头晒化的糖果。
三丫头也羡慕那抹冷幽幽的红,可是韩家太穷了,好一些的吃食也买不起,更合况这种没有实用价值的东西。所以她的脸便一直干净的白,白得如同雨后明晨那片最清透的天空。
韩子生对姑娘们颊上的这抹艳色直皱眉头,他不知这是哪里刮来的风气,恶俗到不可理喻。然而他不爱这胭脂醉红尘同时恨三丫头的白——简直没有人色,像他谑待了她——而事实是,他只是冷默,对她的人,对她的事。
卫明辛第三次来韩家是这个夏末的事,依旧是被她的丫头阿鸾强拉硬拖地来了,见着韩子生,话未出口,脸先红了。这红不同于胭脂的洇染,艳而不妖,嫩而不娇,落在韩子生眼里,简直是惊艳的。
韩子生止不住地拿眼偷偷打量。
“韩书呆子,你老实给个交待吧,你对咱们小姐是个什么意思?”阿鸾这话实在令人惊疑,最惊疑的却非是韩子生,而是三丫头。也许在卫明辛第一次来的时候,她便看出了些端倪——猫不过是个借口,阿鸾这番无理,也不过是她的默许——可是当事实在眼前,赤身,心里却是抓挠的痛楚。
她们抢走了她的猫,现在终于要来抢她的夫了。
“这,这话是何意?”韩子生欣喜得舌头打结,脑子却转得急快,“若不嫌舍间粗陋,还请里面说话!”
果然在这逼仄的门口谈这些隐密的事情不成样子,阿鸾二话不说,拉了卫明辛随在韩子生身后入了院子。三丫头忽然回过神来,赶上去拦住这对主仆,对上阿鸾居心叵测的笑容:“不准进去!”
阿鸾伸手把她一推,并不与她罗嗦,直朝韩子生喊:“韩书呆子,这是个什么意思?”
韩子生转背踢了三丫头一脚,脸上的恨意昭然若揭,三丫头看得一悚,缩着身子站在一旁,再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韩子生终究还是要用她。
他们在里面秘密的商量了许久,生怕三丫头这隔墙的耳朵听到,声音小到于无。大约有两盏茶的时候,韩子生突在里面叫:“谢三丫头,沏些茶来!”
他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的叫她,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像是叫猫叫狗,需要的时候才会招来伺弄一番。
三丫头端了茶进去,白瓷杯,杯上红梅花,似心头滴的血,阳光里别有一种生冷,可这杯茶是滚烫的,像她的心事。
她并不把茶放下,抬眼看到韩子生脸上意外的得意和卫明辛颊上可疑的春红,胸口倏而滚热,是阳光扎在肌里上的热,每一簇都深不可测。她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悍勇之气,扬手把茶泼在了卫明辛脸上。
尖叫声此时彼落,然后是脆而亮的一计巴掌声。韩子生的手掠过三丫头的脸,**的一层血色的红。她被打在地上,眼睛空茫一片,然颊上的痛楚却是真实的,一种柔软细腻的疼痛,像他的手。她还是第一次,与他的手靠得这样近,肌肤擦着肌肤的热度,不可期待的热度。
九、
卫明辛只是稍微被烫红了点儿皮,并无大碍,见韩子生对三丫头这副虎视眈眈的表情,竟大度地为她求情道:“韩公子,还是算了吧,幸那茶不太烫,我并没被伤着。”
韩子生把三丫头从地上拽起来,恶狠狠的,没有一点情意:“你听到了,还不谢谢卫小姐!”
“我不稀罕,你打死我好了!”三丫头把脖子一梗凑上脸去尽他打,“你打,你打,我不稀罕她的假好心!”
韩子生气得扬起了手,眼看就要落下去,却在半空被阿鸾拦住。她乖顺地掏出帕子来擦韩子生的手,一壁娇笑道:“这又是何苦,不是脏了公子的手么,不如把这差事让给婢子!”
她也不等韩子生表示,扬手狠狠给了三丫头一巴掌,脆得像是瓷杯摔在地上,众人皆有措手不及之感。
三丫头发髻被打散开,披头盖脸,可是并没能盖住她颊上的红,似新开的石榴花,一路蜿蜒进眼里。
阿鸾却愈发得了意,扬着细长的眉毛,对韩子生同时亦对三丫头道:“韩公子,你可是答应了咱们小姐要休妻,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韩子生脸色有些难看,他想不到阿鸾竟是这样的蛮,把这话如此明明白白地在这不适怡的时候讲了出来。他是答应了卫明辛要休妻,可是三丫头嫁过来数月,并未有大舛错,甚至不曾逾越一步。他没有理由,同时心里发堵,这话本是说不出口的,只要慢慢地劝她,回心转意,自愿回得娘家去。可是这一层纸突被阿鸾戳破,便有无地自容的窘迫。
三丫头身子如同在风里打转的一片叶子,只恨不能随风而去,便只剩无望的颤抖。她已顾不得阿鸾这羞辱的一巴掌,目光直望进韩子生眼睛里,看他黑瞳仁里明灭不定的光影,问:“她说的,可是真的?”
韩子生别开脸,掩饰地咳了咳,脸色炸红炸白里不知道是不是透露了一丝半毫的羞愧,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可是他这不开口,在三丫头,已是明明白白的一个答案。没有想像中的哭闹,三丫头只是一咬嘴唇,转身夺门而出,每一脚都似把人心踏了一个洞。
阿鸾不允许事情就这样不明不白,抓着韩子生道:“你可不要负了咱们小姐,赶紧把那个丑丫头休掉,要叫咱们小姐做小,那不能够!”
十、
那一晚三丫头回来更鼓刚敲过两下,天色暗无天日。她悄悄地,谁也不曾惊动。索性韩子生还有些良心,在韩老娘执意要把大门栓了,不教那“野疯了”的儿媳入门的时候,坚持给她留了门。
她也并不进屋,轻巧无声地直行到院中那株梅树旁,蹲身下去,伸手扒梅树根上的土。
虽是大夏天,那泥土却是沁凉坚硬的,带着股腐烂破败的花腥气。她也并没有工具,只用光光的两只手,费力地扒着,每一下都情深刻骨。
待她终于停下了动作,被扒出来的坑里,赫然现出一具尸体——娇小,乌黑,与这夜几乎要混为一体——然而它的眼睛大睁着,两颗黄琉璃,即使多年不见,依旧是相思紧系。
她伸手把它抱进怀里,像是抚慰着最疼爱的孩子,眼泪落下来,悄无声息。她喊它“小黑,小黑,小黑,小黑……”收敛着声气,像叫那五百里外的一抹孤魂回转,却不过是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谁还记得小时的两小无猜。
那时少女大不过十岁,少年也才岁,即使住的这样远——一城东一个城西——可是这路途阻不住孩子的热情。他们常是手拉着手走街串巷——那时候没人爱理这内向的少年,孩子们欺负他,肆无忌惮,而少女常是抱打不平,把少年从这群坏孩子手里救出来——所以她得他的爱戴与崇敬。
那一日她偷抱了爷爷最爱的“墨里雪”给他看,爷爷说这猫是极名贵的一个品种,它的眼睛像是黄琉璃一样流光溢彩,全身的毛乌黑发亮,只有尾尖上一小络白毛,一摆一摆,说不出的俏皮。少年简直爱不释手,抱在怀里死不撒手。那时正是炙阳当空,他娘亲这时候出去给人家做活了,他便拉着她入了自家小院,搬出张席子来铺在地上,两人躺在上面一壁晒太阳一壁逗弄猫玩儿。
那是初夏,日头烈而不炽,直晒得人困乏,两人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其间尖厉混沌地一声猫叫不足已把他们惊醒。
醒来后日头早西斜了,树影被拉得老长,微有凉意的风吹得人心头搔痒。
少女当先醒来,四处找不见那只墨里雪,急了,推少年起来要问他。少年翻了个身还不肯起,末了是少女一声尖叫,把少年惊了起来。
“你叫什么,”他有些恼,“吵死人了!”
“你,你,你……”少女手抖得厉害,直指着少年身下的席子,少年顺指看去,也是一怔,席子上墨里雪口吐鲜血,不知死了多少时候了。它身体还是暖的,也许是沾染的少年身上的热气,他们手忙脚乱地探它呼吸,探它心跳,只是摸不到任何希望,一无可静的静。
少女忽地放声大哭:“你杀了小黑,你杀了小黑!”她疯了似地大力推了少年一把,“你赔我,你赔我,你赔我……”
“怎么赔?”少年心里虽很不过意,同时微微地疼——他是喜欢这只猫的——可是也不过是只猫,总不至叫他赔它命。他脑子一转,突然计上心来,抓着少女不住颤抖地手道,“我们家穷,赔不起你这猫,不如我把自己赔给你!”
少女抹了把眼泪,不明所以:“怎么把你赔给我?”
“就是,就是……”少年抓了抓乱糟糟地头发,最后红着脸低声道,“将来我娶你,我是你的相公了,自然就算把自己陪给了你!”
少女一刹呆住,作不得声。那个傍晚夕阳余辉似是染了毒,红得这样妖冶鲜亮,像是少女曲折的心事。她望着少年,看他清秀的脸,并不像其它男孩子的脏污,他懂得打扮,虽然家里穷,然每日里却是极干净清爽的模样。她想她是喜欢他的,在这个时候,这心事蓦然扑上心头。
“你果然会娶我么?”她声音软的像糖果,“你保证!”
少年忙不迭地应着,这个时候,只要她不再骂他,他是什么都肯答应的。只可恨她把他这童言无忌,当成了海枯石烂的承诺。
“那么,咱们把它埋了吧!”少年急着要毁尸灭迹,拉着少女到梅树下,“埋在这里!”
少女双手托着死猫,心里又是一阵疼痛,为了把这痛压下去,她偏脸望着少年道:“韩子生,你一定会娶我吧?”
“我何时骗过你!”少年假装着恼,为了掩饰自己的张惶无措,“三丫头,你尽管等着我韩子生去娶你就是了!”
可是这诺言终究成空,他娶她是迫不得已,现在更要是休了她。
他甚至不记得世上还有三丫头这么个人,这名字遥远的,是他故意要忘记。一并忘记得还有那只名为小黑的墨里雪。
三丫头抱着墨里雪十年都不肯腐烂的尸体,不明白是怎样一种怨气,令这泥土十年都不能将其消化掉。也许就像她此时对他的恨,她恨他,恨他,恨他,恨他……是他负了她,她有恨的权力。
可恨到最后,终究是海阔天空。
十一、
这一日听到韩子生与卫明辛三日后的婚期,三丫头心口一跳地痛。她原以为这心早死了,在他把她休回家的那日,它便随那一纸休书,干裂风化,不剩一点渣滓。可此时突袭来的这一场痛,却教她明白,原来要对一个人死心,终归不是这样的容易这样的想当然。
她被休回来的这一个月,人愈淡默,似是黯淡地一抹影子,只在父母“怒气不争”的抱怨声里哆嗦一阵。
原本早两年前便有人前向她提亲,家世人品都好,甚至听说那位公子,品貌很是出众。爹娘自是千肯万肯,奈何她执意不从,甚至闹到要自尽的地步,这事勉强不得,终是如了她的愿,不了了之。
她也只是傻,一心一计地记着小时的承诺,等着韩子生前来向自己提亲,可是等来的盼来的,却不过是他的一场遗忘。她后来听说他于十五岁上得了一场重病,险些把命给折了,小时的好些事全都不大记得。她听了这话,也便原谅了他,央着爹娘找人上韩家提亲。彼时候她脸也不要了,在爹娘门外跪了一整日,只说,“我这辈子,除了韩子生,谁也不嫁”。
爹恨得顿足,在他心里,韩子生就是个不事生产的无用之人,虽读了几本圣人文章,终究不堪大用,是个废才。
可是三丫头执意嫁他,他总不至要逼死自己女儿,也只得依允。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也下了狠心不再管她了,可说到底这亲情不可抹灭,三丫头被休回来,他第一个要去找韩子生拼命。
依旧是三丫头,死求活求,方才稳住了她老爹。她想他虽对她无情,她总不能对他无意。
可心还是疼,疼到无以复加,疼到衰腐枯败,恨不能把它揉碎了,化了万紫千红。
她于夜间偷偷地跑出去,到了镇上那条没有名字,却常年冷彻心肺的河塘边,也不知自己抱着什么心思,浑浑噩噩的。脑子却还是回响着当年那个名为“韩子生”的少年对她说的话,“三丫头,你尽管等着我韩子生去娶你就是了!”反反复复,像这天高地阔,没有尽头。
夜里没有风,即使皓月当空,却也只是黑。这黑像是死亡,如影随行地紧扎住她的呼吸。她双手紧抱着胸,心却还是疼得缩成一团,脚下失了力气,身子顺势倒下去,翻翻滚滚,直扑入塘里。黑水牢牢地把她包裹住,寒入肺腑,心里的痛楚竟有褪去的迹向。她便欣然地沉下处沉下去——如果这样能把他忘了也好,如果这样能对他死了心也好——沉下去,沉下去……
三丫头尸体被发现的那一日正是韩子生与卫明辛的大喜之日。时气正是入秋,天气却依旧是热,风就像是滚水,泼在人身上,一层又一层的黏汗。
韩家门外正是敲锣打鼓的一番人声鼎沸,却不知哪传来的一声惨叫,人们纷纷猜测个中缘由,更有那好事的,撇下这喜乐喧嚣,直朝那惨叫传来的方向奔去。
那惨叫出自镇上一个河塘,并没有什么名字,水却是常年的既深且凉。岸上围满了人,对着水面上指指点点。那水面上正飘着一个人,样子早泡的失了形迹,可是至亲至亲的人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岸上谢大娘正哭天抹泪地叫,“三丫头,三丫头,三丫头……”人们也便知道,这水面上的尸体,正是一月前被无故休回家里的谢三丫头。
那一日入了夜,韩子生正是洞房花烛之时。才吹熄了火烛,屋内一下子暗下去,黑得极是曲折,透不进光影,只有新郎新娘交织的喘息与呻吟。
却不知打哪里传来的一声猫叫,夹着万般怨恨的,在这最的时刻,兜兜转转,一声连着一声,驱不散,赶不走。
韩子生吓得僵了身体,把卫明辛紧紧紧紧地抱住,却非是为着狎昵,而是恐惧。他抬眼从纱帐子里望出去,檐上风灯明明灭灭,两簇幽火,像两只黄眼睛,是猫的眼睛,这样尖刻地望着他,狠厉地望着他。
他身体跟着一软,倒下去,悄无声息,任卫明辛如何唤也唤不醒。
也就在十日后,韩子生疯了。也不知他自哪里扒出来的一只死猫,连皮带骨的,拿了刀子一下又一下地狠戳,一壁胡乱叫嚷“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这声音随风传出去老远,却不知那有心的人,会不会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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