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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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花夭
洹梨园是处在王府西南角的一座角院,平日里也无人来访,似乎总带着与世隔绝的清幽,园内植着几株淡淡的研梨树,春日里飘散着清凉的梨子花香,经久不散,园子便以此为名。
叱居在这园中的,便是我和哥哥的生母—芳姨娘。
这园子是我和哥哥常偷偷来玩耍的,亭台小径自是熟悉,一路上无语,一抬眼,便可以看到裳梨居的牌匾了。
远远只见母亲一身淡青素衣,正静静立在门口侯着我,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欣喜的微笑,看的人心酸酸的。想必我要过来看母亲的事的王氏的婢子们一早禀了母亲的。
近了垂首便请了安,低低道:“母亲…”
“茗儿。”母亲执了我的手,眼圈竟微微红了起来。
上前牵了母亲的手,微微的凉,我斜睨了一眼身旁的姆妈,道:“母亲,莫要伤怀,我们进去说话可好?”
“好,好…”母亲忙领了我进了内室,亲手焚了细碎的白芍香片,我们靠在暖榻上说话,母亲苍白了许多,不过气色竟分外好些。屋里素净无华,却纤尘不染。
母亲是无人伺候的,却仍是素性喜洁的。
“茗儿出落得越发好了呢,这模样儿还真似个雪娃娃。”微微的笑着,伸手细细抚摸着我的脸,眼里满是笑意,却似分外的不舍。母亲素腕上只一个泛黄的银镯子,藕白的小臂上那镯子孤零零的挂着,不知印着多少心酸落寞。
母亲也曾是烈风将军芳眀覃的长女,宁和贤淑,虽是庶出,但也正是在祖父军功显赫的时候风风光光抬入贤王府中的,却不料想九重天阙,一朝惊变。消息陆陆续续传来,北淮王反叛,一路攻城掠地,烧杀抢掠,短短三月竟夺了四座城池,祖父已五十八高龄,领旨出兵,不料葫芦口遇伏,折五万六千余人,大败于郯城,舅舅战死,舅舅副将张数率残部两万五千人马竟投了北淮,祖父惊怒之下旧创复发,当日于军帐内便口吐鲜血一命归西,龙颜大怒,将芳氏张氏两家,共三百三十四口皆下了狱,后遣中郎将余宪超帅军十万急救郯城,这余宪超也是个运气好的,方至郯城,当日竟有刺客于杭城的北淮王府行刺北淮世子,世子重伤,北淮王气恼非常,恨恨撤兵。这才解了郯城的围。虽是余宪超官拜了光禄大夫,皇帝三月失了四城,怎能不恼?可怜那芳氏并张氏于菜市口满门抄斩,母亲因已是贤王侧妃,皇帝于贤王面上法外留情。贤王亦即刻废了母亲侧妃位,从此母亲被叱入洹梨园不得再出,王爷亦不再肯见上她一眼,除了六年前那晚的酒后失德。
哼,真是可悲,前线败兵叛逃,于他们的妇人孩童有何瓜葛?三百多口老弱妇孺的命不过是给那个糊涂的皇帝出了口恶气罢了,待罪?待罪的是母亲,但确实是不关母亲的事的。
从来都是那些个糊涂的男人做了蠢事,罪总是留给无干的女子来背的。
母亲实是个可怜的女人,一夕之见,失了父亲兄长,慈母亲人被当街斩首,一己待罪之身,夫君避之如虎蛇猛兽,便是亲生的孩儿也给抱于他人,不得常常相见。
这洹梨园,总是分外清冷的,园子空旷无人,连内室的暖榻冬日里也总是冰凉的,平日里只有看园的秋娘定时送上简单的三餐饭食,除此无人问津,到了晚上仿佛连月亮都滢滢生寒,偌大的院子,只余这几株寞寞的研梨,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好不凄凉。我和哥哥总是背着王氏带着点心吃食偷偷来瞧母亲,母亲似乎每次见了我们都是笑着的,却不知暗里哭过多少回,心下暗暗叹气。

每到这洹梨园,母亲从未问过旁人,静静的,如同一朵风雨中挣扎的垂暮苦莲,我总是竭力回忆,讲无数前世听过见过的幽默故事,企望着能让这个苦命的女人微微开怀。哥哥虽顽皮,也愿意常常给母亲念一段段诗文。
母亲总是微笑着,说我们故事说得好,诗文念的好,其实我明白,她的心很苦,要不是心里还挂念着我和哥哥,怕是早就不愿执着人世了,唯一挂念的只是我们两个都平安快活罢了。
母亲的脸是苍白而消瘦的,依稀能辨出当年妩媚的风华,双眸却灰暗无光,如痛苦燃尽的飞灰。眼圈翻出微微的青色,竟不似方才的气色。
我的心突的一跳,忙攥紧了母亲的手:“母亲身体可还康健?茗儿和哥哥日日担心母亲身子…”
“我的茗儿和祺儿也渐渐大了,为娘待罪,没有好好照看过你们,抛下你们在那红墙绿瓦里五年,茗儿可怨恨为娘?”母亲落寞的脸映在我的眸中,竟分外刺心。
这仿佛梦魇一般的话语在我听来,却颇有些别离的意味,心里似乎被谁狠狠的攥了一把,第一次惶恐而不安:“怎么会?我和哥哥总有一天会接母亲出去…母亲您要格外保重身体才是…”
“茗儿,”母亲爱怜地拍拍我的额头,“我的茗儿勇敢坚强,所以任何时候都莫要伤怀呵。”
“母亲~茗儿会照顾好自己。”心里酸楚,却一丝泪也落不下。
“祺儿可好?”
“哥哥…哥哥自然康健。”
“那为娘便可放心了。”
“母亲~”
母亲浅浅的笑了,想了想,起身从枕下取出个古旧的竹笛,又轻轻褪下手上的银镯,道:“茗儿,为娘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给你和祺儿的,这个镯子和竹笛便给你们做个念儿吧。”
“母亲~”水光在眸里深深涌动,欲哭无泪却只是心酸。
抬头见我的乳母冯姆妈来禀,说王氏命我往馨德堂一趟。
“茗儿,拿着。”母亲把东西一股脑儿塞在我的手里,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茗儿,为娘累了,你…你回去吧。”
无奈只得起身告退,出了前厅,竟发现园子里的研梨花不知为何偷偷的谢了,飘飘然漫天似雪,零零凄苦,无依无靠,心中便又是一酸,垂首看看右手中的竹笛,湘竹的花纹早以被岁月摩梭的光滑无比,笛身下端细细的刻着“落梨”二字,垂着的流苏暗红,心似被如无声的刃细碎的凌迟而过,看得到心酸血涌,却不得一丝痛楚。
丢了魂一般出了前院,竟没有留神让左手执的镯子脱手滚了出去,回身去捡的时候看见母亲远远的在研梨树下站着看着,神态安详,唇边带笑,一袭青衣如水,漫天梨花雪白,恍如天人。
是夜,我梦魇惊起,一身冷汗,几乎湿透了中衣,细细回想,却想不起来梦了什么。外间似乎下人窃窃私语,正惊疑间,只见冯姆妈进来,面色戚然,手捧了安神茶奉我,禀道:“郡主请节哀,芳…芳姨娘…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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