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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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箫折
遣哥哥去接州郡驻军的折子很快便批示了下来,听说是右相萧阁老私下授意的,百官自然随声附和…听说天朝与乌厥人不知为了什么和谈失败,因而汾陵江也封禁了,昔日热闹的江面上如今连一条浮船也不见了…上面频频下旨,遣了好些武将去驻边,也调了好些官军回皇都,一时间城门口浮土飞扬,尽是兵马往来穿梭,而平日喧闹的皇都也因为这些来来往往的官兵,气氛日渐紧张了起来。
墨茗虽万分舍不得哥哥,却也无可奈何。
洛玄祺近日总心惊肉跳的,心中记挂着接州战事,却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而黄门官又日日催促,更是放心不下茗儿,便欲遣副将留在皇都专程保护墨茗,不想墨茗竟一口回绝了,道:“哥哥只知挂念茗儿,却不想茗儿也担心哥哥安危,茗儿身在皇都,怎比得哥哥身在沙场那般凶险万分,因而断不可把贴身将士留下!”
墨茗只是帮哥哥擦拭了铠甲又整了整披风,没有多说话,却执意送了哥哥到城门口。
洛玄祺一身戎装,银盔上红缨鲜艳如血,身后大军齐整整黑压压一片,严阵以待,萧杀肃穆之气霎时弥漫开来。
墨茗见哥哥横剑立马,面色刚毅,目光坚定直直的望向北方,跨下的乌骓马儿口鼻贲张,肌腱毕现。正那时,似乎风云齐涌,恍惚间一条五爪金龙在他头顶隐现,伏螭蛟,状五彩,盘旋许久,方才往云端去了。
墨茗大骇,忙唤小瑾道:“小瑾,小瑾,你…你看到了那条龙了么?”
“哪有什么龙呀,小郡主?”小瑾看着墨茗,莫名其妙道:“方才小王爷…不对,该叫侯爷了,刚郡主楞楞的,侯爷唤了郡主半天郡主都不应,见期门军爷催促呢,侯爷没得奈何,便已帅军去了啊…”
墨茗忙伸头去看,只见大军已去的远了,尘土飞扬的,远远的只见一点红缨飘摇着,逐渐湮没在了风沙里。
“小瑾,我们回去吧。”大概,大概是幻觉吧。
而哥哥那时的样子却深深刻入了墨茗的脑海里,即便后来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之后,也从来没能忘掉过。
入了秋,早晚也生寒,墨茗常携了小瑾一起于温泉池中沐浴,强体袪寒,再好不过。
这日小瑾拉了墨茗,神神秘秘的小声道:“小郡主,我听苷苒说大郡主她…她怀上孩子了,是罗护卫的呢。”
墨茗轻点了一下小瑾的额头,道:“恩,怕是有两三个月了呢,这事呀,心里知道便好,现在确是说不得的。我想,过些日子,待父王身子能好些了,菸姐姐自会求了姻缘来罢。”
“郡主是怎么知道的?”小瑾眨巴眨巴眼睛,道:“苷苒说从没给旁的人说过呀。”
“茗儿是猜的,”墨茗道:“金秋鱼宴的时候,菸姐姐见不得鱼腥又饮不得酒,茗儿便猜是有孕了…也不知罗大哥知不知道…”
“那自然是知晓的了,苷苒说罗护卫还经常去薇香院照看呢,”小瑾脸红扑扑的,双眼发亮道:“就是最近大郡主脾气不好,常摔砸物什,有时候还冲苷苒和罗护卫发火呢…罗护卫人俊美脾性也好,就是不爱说话,见了我也脸红呢,呵呵…”
“是啊,上次饮醉了还是罗大哥送茗儿回来的呢,罗大哥人是顶好的,和姐姐也配…”墨茗笑笑,道:“书上说,怀了孩子便易喜易怒的,再正常不过了…”
小瑾笑嘻嘻道:“谁叫咱们郡主最爱看书呢,什么都晓得,嘿嘿…苷苒说大郡主连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就一个箫字,小郡主你说好不好听?”
“箫?罗箫…恩…是个好名字呢。”墨茗笑了笑,吟道:“我怜君,君惜我,终拟续长久。早被思量,呼上水云袖。若非红粉秦淮,白衣居士,更谁解、风流剔透。者番又,揉醒青鸟花神,鸣泉相迤逗。轻锁斜阳,飞入小屏后。奈何明月妆台,秋千闲挂,总输与、替人消瘦。”
小瑾由衷叹道:“哇,郡主怎么能记得那么多诗词?真真了得,小瑾真是服了!”
“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小瑾若是看多了,定也记得下,只是你这丫头也太懒了呢…”墨茗又皱了眉,面有忧色道:“转眼便是秋了,天寒露重的,菸姐姐又怀着身子,也不知耐不耐得了…”
小瑾双眼一亮,道:“郡主,不然我们把大郡主还有苷苒请了来泡温泉吧,暖和暖和身子。”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墨茗道:“怕只怕姐姐不肯来罢。”
小瑾忙笑着,拍着胸脯道:“小郡主只管放心交给小瑾罢,晚上定把大郡主邀了来!”
墨茗见她自告奋勇倒也有趣,便应道:“且去吧,也不必太过勉强了。”
小瑾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了,喜滋滋便跑了。
墨菸本是懒懒的不想来,又无奈小瑾软磨硬泡,苷苒又在旁边帮着腔,终是来了。
温泉池早备下了,只温热的水,墨茗特嘱了没有搁置花瓣儿之类,怕墨菸怀了身子不喜熏香。
墨菸见了墨茗,那张昭告天下的圣旨,她也是知道的,只是面上仍挂着一丝不自然,却也没多少什么,只除了浴衣小心翼翼的下了水,旁边苷苒仔细的扶了,也一并入了水。
小瑾只是盯着墨菸的肚子瞧,脸上好奇的紧。墨菸小腹平坦,似乎还看不出来有孕的样子。
见墨菸脸上不自然,苷苒连忙咳了咳,道:“小瑾,别这样看我们家郡主啊,才三个月而已,自然是看不出来的。”
墨茗笑道:“不止小瑾,连茗儿也好奇,姐姐和以前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而肚子里居然住着一个孩儿呢。”
墨菸轻轻用手抚着,仿佛珍宝一般,眼中尽是温柔之色,浅浅道:“菸儿也没想到,居然快要做母亲了,只是父王那里还没有敢回禀,也不知父王会不会恼我…唉…”
“不会的呢,父王是个重情的人罢…”墨茗闻言劝着,又道:“茗儿也想不到要做姨娘了。”
温泉里水汽氲氤,泡久了也觉得有些疲乏,墨菸缓缓起身,苷苒忙去取羊毛布想要为她拭干身体。
小瑾也想帮忙,便兴冲冲趴上了大理石池沿,溅得池边一片水渍。苷苒回身间一不留神赤足踩了水,脚下一溜滑,“啊~”手中的羊毛布浴巾便脱手向池中飞了出去…
小瑾见了想也没想,只飞身扑过去抓够羊毛布浴巾,却不想脚下一个踉跄,正滚在旁边的墨菸的身上!墨菸身子骤然受了大力冲撞,脚下不稳,直直的向前扑倒,竟结结实实的撞在了池沿上!!

“扑通!”墨菸和小瑾一齐儿栽进了水里!
“啊~!”墨菸在水里挣扎的站了,却顿时脸色煞白,乌发湿漉漉的贴雪白的身子上,一双惊恐的眼圆睁着,双手捂着腹部惊叫出声。
墨茗登时呆住了,小瑾的头方一出水,便吓傻了一般愣了。苷苒也捂了嘴不敢相信的望着池中微微冒热气的泉水。
水中一抹殷红的颜色缓缓蔓延开来…
薇香院里墨菸哭的声嘶力竭,苷苒和墨茗在旁边陪着泪不住的劝着。
“放开!放开我!”有罗劲按着,墨菸还是挣扎着,手脚并用,踢开了丝绦锦被,泪水不住的淌下,溅洒在金丝绣凤的棉褥上,形同疯癫。
小瑾垂首默默跪在墨菸床前,不住的扣着头,咚咚作响,泪珠儿也断了线一般滚落,直扣得额前一片殷红,口中仍不住喃咛道:“大郡主,奴婢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奴婢不是有意的…对不起…对不起…”
“放开我,让我打死这个贱婢!”墨菸双眼通红通红的,伸手挣脱开,便直扑向小瑾。
墨茗赶紧上前一拦,“咝~…”倒吸了一口冷气,白玉似的手臂便给抓出来一道深深的血痕。
罗劲眉头紧锁,忙一把抱紧了墨菸,墨菸哭喊着,只是挣扎不休。
小瑾见墨茗受了伤,泪眼汪汪道:“小郡主…”
“不碍事,”墨茗忙将受了伤的手臂背在了身后,只望向疯了般的墨菸,目光里也有了一丝祈求,哀哀道:“菸姐姐,你伤心难过茗儿知道,可小瑾…她不是有意的,这遭便饶了她吧…”
“不要!不要!让我打死她!都是这个贱婢,都是墨茗!全是她指使的,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的,你们合谋害死了我的孩子!!”墨菸给罗劲紧紧的箍着,挣脱不得便动了怒,对着罗劲的手臂便狠狠的咬了上去。
罗劲紧皱着眉,咬牙忍痛拥着墨菸,想要让她平静下来,便是手臂上牙印渗出了血也没有撒手,劝道:“菸儿…算了…我们还有以后…”
墨菸不应,只号啕起来:“你竟也帮墨茗和这个贱婢说话!你…你…啊…啊…”疯魔一般对着罗劲拳打脚踢,哭的声音沙哑。
罗劲只紧紧搂了她,任由她又抓又打,满脸心疼之色,口中只连连劝着:“菸儿,不要这样…菸儿…菸儿…”
正在闹着,见姆妈冯氏头上尽是汗,满脸惊慌,手足无措,冲进屋中便禀道:“大郡主,小郡主,王爷…王爷…王爷早间忽然抽搐不止,口鼻流血不止…徵瑄堂赶紧请了回春堂济大夫来,救治良久仍昏厥过去了,连济大夫也摇了头,现在只怕…只怕…只怕是不好了!”
“你说什么?”墨茗大惊道。
冯氏慌忙再禀了一遍,墨茗望向墨菸,见她仍只是呜咽,哭倒在罗劲怀里,似乎连冯氏说什么也未听进,屋中众人皆惊惧不已,不知如何是好。她霎时定了定神,心道,不能慌,不能慌…若是连自己都慌了,可怎么好…
墨茗深深呼了一口气,吩咐道:“冯姆妈,遣人去请韩氏,也赶紧唤了大哥来!茗儿这便过去,菸姐姐这边,罗大哥多照看着,有事便唤苷苒来禀,待姐姐好些了的话,便过来瞧父王罢!小瑾不要跪了,赶紧去通知府上掌事的,早些准备了罢!”
罗劲目光坚定的望了墨茗,点了点头,冯氏,小瑾也忙应了。
墨茗急急赶到徵瑄堂,济悬壶立在门旁,墨茗忙低声问了父王情况,见济大人叹了一声,摇了摇头,道:“连日来似乎精神不稳,又受了刺激,陈年的毒性叫风寒之气悉数引发了出来,现已入了骨髓,即使醒来了,只怕就只有这一半个时辰了。”
洛贤王已经醒了,面色灰败,床边白娟血迹斑斑的,床沿上还摊开着一幅陈氏的画像,也染了血迹,洛翰瑞只手里擎着那一柄碧玉箫,见墨茗来了,方孱弱道:“茗儿…咳…咳…咳…”
墨茗心下凄然,帮他拍了拍后背,道:“父王莫要多说话了罢…”
少时,玄聍手提了一只鲜艳的鹦哥也赶了来,韩氏也进了门作势要扑上前去大哭,却被玄聍一把推搡了,捧着鹦哥,上前道:“父王…这是聍儿找人捉了来的,它会唱歌,也会说话…父王你听听,聍儿带它日日给父王解闷,父王就会好了!”
鸟儿却并不配合,只嘎嘎大叫了几声。而洛翰瑞却并不在意,只吃力的抬了手,抚着他的头道:“好孩子…咳…咳…咳…”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韩氏见王爷如此泪眼低垂,便拿着帕子抹着泪抽泣着,哭成一团。
“湘蕊…咳…咳…我…这辈子…咳…咳…对不起…咳。。咳…对不起你…还有茗…茗儿的娘…雨眉…还有…对…不起你们…咳…咳…”洛翰瑞咳得满面通红,又喘成一团,墨茗忙帮他抚胸顺了气。
“王爷要见王姐姐么?我去唤了她来罢…”韩氏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泪眼问道。
“不了,我不想见她…”洛翰瑞脸色一时间似乎好了很多,竟也不咳了,唤下人取来了案牍上厚厚的一沓字,又温柔的看向眼前的画卷,伸手摩梭了片刻,最后终于下了决心,道:“这两样,皆焚毁了去吧。”
“父王…”“王爷…”
有下人捧了火盆进来,洛翰瑞不语,只挣扎了起身,将手中的画像抛了进去,又取了字一张张都撂进了火里…那一沓字竟张张相同的,慢慢的写着四个大字:少年轻狂…
眼见得字画在火舌吞吐之下皆化作了黑灰,洛翰瑞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而脸色却霎时间阴暗了下来,眼窝深深的陷入,他怀抱着碧玉箫,凑在嘴边似乎想吹奏,却突然狠命的咳了起来,口中鲜血溢出,染红了胸口白衫,他右手抓紧了玉箫,复又抽搐起来,身子弓起,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竟缩作一团…
满屋的人见了皆面带骇色,惊恐不已,韩氏更是尖叫出声,墨茗忙连声唤大夫…
洛翰瑞抽搐了一会,渐渐舒展了身子,唇边带了笑,低低的吐出一句:“婉清…”
右手一松,继而垂下不动了。
而那柄通透的碧玉箫也随之重重的掼在了地上,碎折成了三节…
上沅一十九年十月二十一日,贤王洛翰瑞殁于洛贤王府,时年四十九,后加封为忠贤亲王,谥号“文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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