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色十二月 (5)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昨天,当介绍人王华告诉史金柱在儿子的婚礼上有可能被主持人叫起来说话时,史金柱说自己就一个独子,大喜事,讲几句就讲几句。为了不让文化不高的父亲出丑,史春波特意从网上下载了一篇“新郎父亲致词稿”,装在了父亲的西服口袋里。
父亲被老友抹了一脸红印泥(本地风俗),脸上泛着红光一边掏出致词稿一边兴高采烈地走上前台,可是他的裤子拉链却开着,让史春波脸上的肌肉直跳——父亲一辈子忙忙碌碌、匆匆忙忙、风风火火、不拘小节,便后不洗手就吃饭,随地吐痰,开着裤子拉链,是常有的事,可今天是什么场合啊?敞开着裤子拉链站在前台上讲话,出大丑了!
做为站在前台上的新郎,此时当然无法提醒父亲这一点,只有心情绝望地看着父亲走到他身边,然后转过身,面向宾客。
父亲双手捧着致词稿念道:“各位来宾、各位女士、先生们、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是我儿子史春波和秦婉君小姐喜结良缘的大好日子,承蒙各位来宾远道而来,在此表示最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我儿子史春波和秦婉君小姐结为百年夫妻,身为父母感到非常高兴。他们通过相识、相知、相爱到今天成为夫妻……”
史金柱劲头十足地念着精彩的致词稿,史春波却焦急地等待着父亲赶快念完,滚下台去,他想大家一定在窃笑新郎有这样一个粗心的父亲,居然在儿子的婚礼上忘了拉裤子拉链!尤其想到下面还坐着自己的丈母娘,对,从今天起应该称那个刻薄的女人为丈母娘了,浑身便凉嗖嗖的,她本就看不起自己的家人,这下更成为笑料了!
“……最后,祝他们俩新婚愉快、幸福美满。也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谢谢大家!”
史金柱二三分钟念完的致词稿对史春波来说像是念了一个世纪,终于念完。
史春波轻轻舒了一口气,心里正希望父亲赶快下去,别再继续献丑了,却听主持人说:“好了,现在请新郎的母亲和新娘的母亲上台来,三位老人接受两对新人的鞠躬。”
当地习俗,女儿婚礼上娘家父亲可来可不来,秦婉君的父亲没有来。所以台上摆着三张椅子,史金柱、李叶、李玉芬分别坐下。
想到父亲敞开着裤子拉链又换了个姿势面对着来宾,史春波拉了拉秦婉君,站在了一个可以遮挡一下台下来宾视线的位置,可当他鼓起勇气抬头去看父亲下半身时,却惊奇地发现父亲的裤子拉链闭合着,并没有敞开。
史春波眨了眨眼睛,拉链确实闭合着,怎么回事?难道刚才看错了?不可能啊,自己明明看见父亲没拉拉链的,自己又没年老眼花,不会连这都看错吧?
拜父母。拜来宾。夫妻对拜。
交换信物。
喝交杯酒。
最后主持人高声宣布:“鸣炮!开席!”
开始给宾客敬酒时,张进俯在史春波耳边小声问:“你老爹的手真快,什么时候把拉链拉上的?”
听了张进的话,史春波确信了自己没有看错,而且他确信父亲的手没有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拉拉链,父亲的双手先是一直在捧着致词稿念,坐到椅子上后双手一直放在椅子的扶手上,这一点,史春波一直盯着,可以肯定。
那他的拉链是怎么拉上的?难道……
史春波凑近张进耳边,小声说:“我想又是我的意念力干的。”
******
给客人敬酒是新郎史春波和新娘秦婉君的一项艰巨任务,五十桌酒席,一个客人一个客人地敬,能喝的四杯甚至六杯,不能喝的也要以茶代酒在嘴上泯一下,当地风俗,只有这样,才算完美。
先敬谁后敬谁也有讲究,整体来讲,一般先敬娘家人,后敬婆家人,先敬远道客,后敬近邻单位,同一桌来说,先敬年长者,后敬年青者,先敬领导,后敬一般人员。
好不容易敬完了庞大的娘家方阵,史春波、秦婉君、张进、张青四人端着酒来到了一桌“纯远客”桌子前,为什么称“纯远客”,这一桌子十人正是史春波和张进去海南参加针试所认识的十个朋友:成都的金波、刘丽夫妇;乌鲁木齐的王金安;北京的李永富、吴江、徐健、李爱国;沈阳的马军、潘小莲、潘小军。
曹兵、杨昆、金冰疯了,剩下的十人全部不远千里来参加史春波的婚礼。一场诡异的针试似乎把十五人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虽然大家只在海南一起待了十天,可是感情却似乎比在一起呆了几十年的人还深,结婚前史春波一一给他们打电话邀请,没有一个人拒绝。
在给这一桌敬酒时,史春波心情格外复杂,他不知道这些人中会不会有一天又有人疯掉。
这一桌人秦婉君不认识一个,问:“春波,他们是……”
“哦!你还记得一个月前我说我去海南做生意的事吗?他们是我在海南认识的朋友。”史春波半真半假地说道。
“那他们都是海南人了?”秦婉君有点儿感动,那么远也来参加他们的婚礼,海南人真够朋友!
“哦,不,”史春波说,“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有北京的,有四川的,有东北的,还有沈阳的。”
“哈!”秦婉君说,“我知道了,你一直不告诉我你去海南到底做什么生意了,原来是传销啊?是不是,你去做传销了?”
“没错,我是去海南做传销了。”史春波说。
史春波首先走到金波、刘丽夫妻跟前,给秦婉君介绍说:“这位是四川省一位著名的推理小说作家金波,旁边的是他夫人,他们来自成都。金作家、刘姐,这是我媳妇,感谢你们远道而来,我敬你们一人四杯!”
听说这文绉绉的男人是个作家,秦婉君更相信一个月前史春波去海南做的是传销,因为听说传销队伍里什么人都有,而如果不是做传销,史春波怎么认识一个作家?
四川人能喝酒,金波端着西风酒一口气喝了四下,眼睛都没眨一下。
四川女人同样能喝酒,也是一口气干完四杯,还不忘了赞赏一句:“春波!找这么漂亮的妻子,你小子有福!”
史春波用一个秦婉君听不懂的话问:“金冰妹妹的病好些了吗?”
金波叹口气,摇摇头。
史春波说:“祝金冰妹妹早日康复!”
走到来自沈阳的马军、潘小莲、潘小军面前,史春波介绍道:“婉君!这位是来自沈阳的马镇长、潘姐、还有小潘兄弟。马镇长!你们也得喝四杯……”

潘小莲是马镇长的下属兼姘妇,潘小军是潘小莲的弟弟(姐弟俩也是一个月前去海南的针试者),秦婉君哪能搞懂他们这么复杂的关系,说:“马镇长!嫂子可真年轻啊!”
马镇长有四十一二岁,而潘小莲虽然相貌平平,但明显却只有二十一二岁。
马镇长也不好辩解,嘴里随便哼哼了两句。
接着分别给王金安、李永富、吴江、徐健、李爱国敬了酒。
一圈敬完后,史春波让张进给大家都斟满,自己举起一杯酒,颇有意味地说:“来!我们大家共同举一杯,祝我们这一桌所有的人永远永远健康!”他瞥了一眼站在身后一直帮他斟酒的张进,补充了一句说:“也包括你。”
所有参加过海南针试的人都听懂了这“永远永远健康”的浓浓祝福,史春波在祝所有的人都不要疯。
秦婉君觉得史春波这一杯酒敬得怪怪的,好像一位视察医院与病人共同进餐的领导给病人敬酒时所说的话,张青更是不满说:“喂喂喂!新郎官!张进给你忙了半天,我也给你忙了半天,为什么只祝他身体永远健康?”
史春波赶快赔笑说:“也祝你!”
这时,三零八厂一个小寒皮(陕西话:痞子)举着酒瓶走了过来,说:“春波!听说你从外地来了一些朋友,我敬他们一圈酒。”
“小六子!这一桌就交给你了。”史春波笑着带着他的敬酒班子走向另一桌。
史春波虽然不是寒皮,但在厂里为人义气,深得全厂寒皮好感,这次结婚,寒皮朋友也来了三四个。
小六子年龄不大,个子却有一米八三,头发直楞楞得像一排打了印度神油的韭菜。不过,既然是史哥的朋友,也就是他小六子的朋友,小六子上前敬酒时丝毫没有挑衅之意,反而显得非常谦逊。
敬了半圈,走到了李爱国身边,小六子双手捧上一杯酒说:“哥!你这么远来参加我史哥的婚礼,辛苦了!小弟给你敬一杯!”
奇怪的是,李爱国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小六子非常尴尬,又把酒捧近了些,说:“哥!我和史春波是铁哥们,那种他断一根手指我就断两根脚趾的铁哥们,你也是他的哥们,大家都是哥们,做弟的给你敬一杯酒。”
换往常,如果小六子给谁敬酒,那人要不接,小六子早骂人了,因为是史春波的朋友,小六子全当做自己声音小那人没听见,又敬了一遍。
李爱国还是头都不抬,愣愣地望着桌子上的一盘鸡,好像那盘鸡是他失去多年的父亲突然出现在了饭桌上。
坐在李爱国左边的徐健轻轻碰了李爱国一下,小声说:“爱国,人家给你敬酒呢?还不赶快接上?”
李爱国还是没有抬头。
这时,坐在李爱国右边的李永富突然发现李爱国目光呆滞,酷似二十几天前突然发疯的杨昆发疯前的眼神。李永富担心出事,忙站起来去接小六子手上的酒说:“兄弟!我哥们从北京来坐车时间长了,有点儿困,我代他喝这杯酒……”
小六子从来没有给人敬酒落空过,把酒交到李永富手里,嘴里轻蔑地甩了一句:“傻逼!喝不喝连句话都不会说。”
李爱国倏地抬起了眼皮,和小六子的目光碰了个正着,那本来呆滞的眼睛里突然闪出一抹野兽才有的凶光,连小六子这样的寒皮都禁不住退了一步,但寒皮就是寒皮,还能怕一个外地人不成?随即也露出一副凶相,瞪着李爱国说:“咋哪?咋哪?想打架?”
话音刚落,李爱国就像一包被点燃了的炸药包,跳了起来,抱住小六子就咬。
小六子在厂里打架手上茧子都打出来了,大架小架打过不知多少遍,但还从来没见过一上来就抱住咬人的,据说女人打架咬人,也是偶尔打人者把手递到了女人嘴边顺便咬一口,也没有这么上来就咬的啊?这简直是野兽打法!好在小六子身高力大,双手死死掐住李爱国的脖子,才没被李爱国一口咬掉鼻子。
两人在婚礼酒宴上撕打了起来,客人们惊得轰的一声全站了起来,场面顿时乱成一片,有人在惊躲倒退时踢倒了酒瓶子,发出咣当当的刺耳声。
“他疯了!”李永富喃喃自语。李爱国只能是疯了,他们从北京来的几个人中,李爱国是胆子最小,最不好事的一个,别人打他一拳,他都不一定还手,现在却和一个痞子模样的人撕打在了一起,他只能是疯了。
史春波这些参加过海南针试的人都知道又一个针试者疯了,而且像当时的曹兵一样,疯得比较厉害,比较暴力,而所有在场的其他客人却仅以为是两个酒疯子口角不和打起了架。
秦婉君急得直跺脚,说:“春波!张进!小六子和你们的北京朋友打起来了,快去拉啊!不要把客人都吓跑了……”
史春波和张进奔过去的时候,十几个看热闹的年轻人把小六子和李爱国围了个水泄不通,史春波好不容易挤了进去,看到这样一副场面:小六子双手死死掐住李爱国的脖子,李爱国像一头野兽一样呲牙咧嘴喉咙里发出低吼声。小六子大喊着:“郭三!给我递个酒瓶,我砸死这逼!”一个小个子寒皮提着一个酒瓶递到了小六子面前,小六子一只手突然从李爱国脖子上松开,接住那空酒瓶,砰的一声砸在了李爱国的脑门上,可李爱国没有被砸倒,反而挣脱了小六子依旧掐在他脖子上的另一只手,像头豹子一样跳起抱住了小六子,一口咬住了小六子的头皮,头一歪一扯,撕咬下了一块血淋淋的头皮,小六子痛得大叫了起来。
李爱国准备咬第二口的时候,史春波和已挤入人圈的张进、李永富、王金安、吴江、徐健等人硬生生把李爱国从小六子身上撕扯了下来。
史春波小声对李永富说:“先把他架到客房去!不然我的客人就走光了,一个人一生能结几次婚?”
已被吓得有点儿懵了的李永富这才想到结婚乃人生大事,李爱国疯了就疯了吧,也是没办法的事,史春波的婚宴还得继续啊?赶快和吴江、徐健、王金安、马军、金波等人把李爱国架起来往楼上奔去。他们是昨天提前一天来玉鸡市的,昨晚,他们就被史春波安排在这皇都大酒店三楼的客房里。
“对不起,对不起……”史春波不停地给大家赔着礼“刚才两位朋友喝高了……”
乱成一片的婚宴慢慢恢复了秩序。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