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青年顶替进工厂 老父亲接班修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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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梅雨季节少有的一个晴天。一辆安源大客车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上缓慢行驶,车身上贴着红彤彤的“光荣退休”几个大字,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夺目。司机老黄紧皱眉头,握着方向盘的手掌心里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陈老总,还有多远啊?”他头也不敢回,大声问道。
“不远,再有二、三里地就到了。”这位被称为老总的老头陪着笑脸,胸前挂一朵大红花,怀里抱着二个热水瓶——车子颠簸的厉害,这热水瓶受不得撞击。
他透过车窗,已经看到路边熟悉的那片竹林,真的不远了。他扭头对坐在车后排的陈爱轶说道:“老三,过来帮我一把。”
陈爱轶站起身,几步跨到父亲身旁,“什么事?”
“帮我给师傅们发烟。”老头把左肩高高耸起,“在裤兜里。”陈爱轶把手往裤兜里探,摸出一包牡丹香烟。
“不要不要,抽太多了已经。”坐在老头身边的工会主席连忙按住陈爱轶的手。这人说话有个毛病,喜欢把“已经”二字挂在嘴边,大家干脆叫他已经。
“已经,你这老烟枪还怕子弹多啊?”车间主任邱景标打趣道。
“是啊是啊,”老头附和着说,“抽吧,没事。”
陈爱轶便依次给众人发烟。车上除司机黄师傅不抽烟,其他全是烟民。一轮下来,一包香烟剩下没几根了。陈爱轶回到座位上,从头到尾把人数默点一遍,除他们父子二人外,一共来了十六人。生产科长、车间主任和工会主席是代表厂里来的,其他全是父亲的好友。他暗自思忖:家里一下来这么多人,会不会准备不足,让客人难堪呢?
已经把烟点了,问身边的老头:“陈师傅几个儿子?”
“三个。老大叫爱国,老二爱民,刚才这个是老三,本想起名爱党,可一想不对劲呀,三个加起来就成爱国民党了,差点就成反动派。”他的话引起大家一阵哄笑。“他是六九年生的,那年我正好被评为县劳模,就给他起名爱誉。这小子读初中时自作主张把名字改成了爱轶。”
“您老好福气啊,家里分到几亩责任田已经?”
“田、地加起来有十几亩。大儿子分家时划走了四亩多。”
车子转过茅园嘴,一排青砖大瓦房便隐约出现在众人面前。“前面那个村庄就是了。”老头显得有点激动。
已经连忙把烟叼在嘴上,从座位旁边摸起了鼓槌,“到了,到了已经。大家赶紧敲起来。”
“咚咚呛,咚咚呛……”欢快的锣鼓打破了山野的沉寂,响彻云霄。
车子刚刚在村前的晒坪上停稳,村里老少便热情地围了上来。陈老总抱着二个热水瓶第一个走下车,激动地和乡亲们打招呼。老头在村里很受人尊敬,年岁相仿的甚至岁数稍大他的都叫他厚荣哥。小一辈的一律叫他厚荣伯。
大儿子陈爱国和弟弟陈厚华守在车门两旁,热情都给陆续下车的客人敬烟。客人们手里提着的纪念品,也被乡亲们热情地接着,往屋里送。大家围在一起,看着一大堆用大红油漆写着“陈厚荣师傅退休留念”的热水瓶、钢精锅、脸盆和毛毯等物品,羡慕不已。还有一样东西他们没有见过,那就是一台厂里送的14英寸黑白电视机。
陈厚荣早年当兵,1953年抗美援朝那会,部队已经调到鸭绿江边待命,战争结束。部队又奉命开赴海南,在海南呆了四年多。1958年退伍回乡,恰逢县里筹建水泥厂,便把他安排在筹建处工作。从筹建到退休,一直没有离开水泥厂。因为他是这个厂的元勋,所以大家都叫他陈老总。也正因为他对厂子贡献特殊,厂里车决定破例送他一台电视机。
此刻陈厚荣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招呼大家落座,倒茶递烟。陈爱轶径自走进厨房。母亲在灶台旁忙着炒菜,大嫂正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往灶膛里填柴火。他赶忙过去:“大嫂,我来吧。”大嫂闻声抬头,“哟,三弟也回来了?”“嗯,我来烧火。”“不用不用,你去招呼客人吧。”
陈爱轶便把双手搓着,立在一旁,“今天来的客人不少,有准备吗?”“准备好了,都是你大哥操办的”,母亲说道,“你快尝尝那清炖鸡汤调味没有,我都忙的忘了。”
陈爱轶拿起勺子,正要往汤钵里舀汤,大哥进来了,“不用尝了,我都调好了。赶紧帮忙端桌上去。”
兄弟俩一前一后,连忙把菜往厅堂里端。厅堂里摆了两张饭桌,陈厚荣后陈厚华老哥俩正忙着安排客人坐席。
下面那桌是不用安排了,厚荣的好友代表们不客气地早就坐拢了等着上菜。上面那桌不好办。大家互相推让着不肯坐上席。
“主席坐上去吧,这里你官最大。”
“不行。让司机坐吧,这一上午他最辛苦已经。”
“不辛苦不辛苦,我不喝酒,你们喝酒的坐吧。”
谦让是中国人的美德。其实都是喝酒吃饭,坐哪里不一样?这具有中国特色的酒席,偏偏要把这座位分出个三六九等来,让人大伤脑筋。如果席位没有安排好是很容易把人得罪的。
几经推让,结果把座位搞定。上首是工会主席已经和生产科长李长根,接下来依次是司机黄师傅、车间主任邱景标,另外二位陈爱轶不认识,再下来是陈厚荣和陈厚华。陈爱国和陈爱轶都挂了个角,负责陪酒。
已经拿起筷子,一时不知该往哪里下手。“清炖鸡,红烧肘子,辣子鸡,米粉肉,梅菜扣肉……还有野生香菇,太丰盛了已经。”
“哪里哪里,乡下没什么好菜,大家便吃,随便吃。”陈厚荣显得有点拘谨,“味道不好,大家就多包涵。”
于是七、八双筷子同时举起,朝着各自的目标夹去。陈爱轶筷子握在手里,却没有出击。他清楚,自己多夹击一次,客人就少一次机会。看着大家吃的满嘴流油,咀嚼得正欢,他连忙把酒杯端上,站起身:“来,各位师傅,我敬大家一杯。”
大家把酒一饮而尽。倒酒。“第二杯,我敬叔叔、爸爸和哥哥。”
再倒酒。“第三杯,我单独敬邱师父一杯,算是拜师酒。以后请师父多多调教。”邱景标连忙摆手:“要不得,要不得。陈老总是我敬重的长辈,你我只是师兄弟而已,称师父折煞我了。”
“你就别推辞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叫你师父是应该的。以后还得你多操心,免不了要麻烦你啊。”陈厚荣诚恳地说。
“既然这么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能不能学好,不是我能决定的。有没有出息,全靠你自己的努力。”
“我一定不会让师父失望。我先干为敬。”一口气连饮三杯,陈爱轶觉得肚子里头**辣的。他举起筷子,正欲夹菜压一压,师父说话了:“你不能单独敬我一个人呀,这样其他师傅们会有意见。”陈爱轶刚刚举起的筷子又放了下来,“说的是,我就从主席这里开始,一个个地单独敬大家。司机师傅不喝酒就喝汽水。”
众人也不推辞。一个个地敬?那就是要连饮八杯呀,这可是五十二度的洪洲三花酒,喝下去把你小子的肠子都要烧断。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脸不改色心不跳,一口气逐个地连敬了八杯。陈厚荣有点担心,拼命往三儿子碗里夹菜:“快吃点菜,压一压。”大哥也投来关切的目光。他向大哥微微一笑,陈爱国便心领神会,弟弟能行。

这一来,把满桌客人怔住了。大家有意要为难一下这个年青人,便推说下面那桌客人也该去敬一敬,这样才公平。陈爱国马上应道:“下面那桌我去敬,你们自己随意喝。”陈爱轶笑道:“还是我去吧,你就在这里陪大家慢慢喝。”
陈爱轶端起满满一杯酒,来到下桌:“各位师傅,我敬大家一杯。以后请多关照……”“慢”,说话的是本乡剑泉村的金师傅,“贤侄,你在上桌是一个个的敬,在我们这桌你打算怎么喝啊?”陈爱轶明白了他的意思。毕竟是长辈,考虑的周全。若不是他提醒,今天非把这桌客人得罪不可。他顺水推舟,笑道:“当然是和上桌一样。我先敬大家一杯,然后从你开始,逐个地敬。”
众人鼓掌。已经不住地点头,“1、2、3、……21、22,要连续干22杯已经。”他把酒杯仔细端详,“这酒杯是六钱的,二六一二,二六一二,一口气连喝一斤三两高度酒,是条汉子。”邱景标也得意地竖起了拇指:“这小子算是合我的意了,为人老实,长的也是一表人材。”
众人七嘴八舌,一个劲地夸。这就是中国酒文化的误区:酒量是胆量,酒瓶是水平,酒风是作风,酒德是品德。
看着主人如此诚恳,客人们都放开了肚皮,往死里喝。一时间推杯换盏,划拳猜谜,好不热闹。直喝到日已偏西,喝的是东倒西歪一片。司机老黄看看天色不早,一个劲地催促大家起程。
已经嘴里叼着自己随身带的竹牙签,腆着个大肚子,踱着方步,出门抬头把房子打量:这是一幢砖混结构凹型二层小洋楼。二楼阳台用几根竹子横放着代替栏干,显得有点美中不足。房门上贴着一副对联:自主权打通致富路,责任制架起幸福桥。“嗯,这对联不错。老总啊,这房子没盖几年吧?那阳台怎么也不整一整?”
“前年盖的,至今还欠一**债呢,哪里还有钱去整阳台,以后再说吧。”
“哦。你现在退休了,要多保重身体,不要过于劳累。你没有干过农活,田里的活就让小的们多担着。”“放心吧,有我呢。”陈爱国一边敬烟一边接过话题,“只要我田里长的是谷子,就不会让我爸的田里长野草。”
一行人说着来到了车旁。已经转身对陈厚荣说道:“别送了,我们走了。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哦,是找工会。你虽然退休了,但是组织不会忘记你,工会的大门是永远为你敞开的。”
陈爱轶最后一个登车。就在他转身关上车门的一瞬间,他看到父亲的眼里闪着泪花。
他的心猛的一紧,如刀割般的疼。
他和父亲现在有着同样的感受。父亲割舍不下的是对工厂和同事的眷恋。而他也对平淡恬静的田园生活有着依依惜别之情。
中午喝的态多,加上一路颠簸,使他感到浑身乏力,回到宿舍后倒头便睡。
今年的梅雨有点反常,高气压和冷空气像压跷跷板似的。白天还是艳阳高照,晚上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一觉醒来,陈爱轶感到口干舌燥。提起书桌上的热水瓶摇了摇,空的。揭开搪瓷茶杯一看,里面还剩下一点水,一咕噜把它喝了。再次躺到床上,听着外面淅沥的雨声,睡意全无。忽然看到墙上的日历,上面有一行小字,定睛细看,是父亲写的:1987年7月2日,光荣退休。
他笑了。笑的有点酸涩。父亲是叶落归根了,而自己今年才19岁。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明天就要开始上第一天班了,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呢?
机修车间由两幢厂房组成。前面那幢进门是金工班,CA18、20、30三台车床一字排开,后面一排是一台Z3020摇臂钻床,一台滚齿机,一台卧式铣床,一台牛头刨床。往左走是锻工组,往右走是钳工班。后面一幢进门是电工班,往左是配件仓库,往右是车间办公室。两幢厂房相距十米左右,两边有围墙相接,组成一个大院。里面堆满了毛坯铸件。
机修车间有个传统,8点上班,7点55分开始点名,然后由车间党支部书记主持上情下达,再由车间主任点评上一天的工作,分配这一天的任务。这批顶替进厂的新工中,有三人被分配到了机修车间。今天都穿着崭新的工作服,像新媳妇似的,躲在人群后面等待着点名。对于老工人来说,点名不过是个形式,点到自己的名字时只轻哼一声算是响应。负责点名的是车间核算员,是个中年妇女,烫了个时髦的大波浪发型。
陈爱轶看着她一头卷卷的大波浪,忽然觉得跟小时候掏的鸟窝差不多,暗自傻笑。
“陈爱铁”。
沉默……
“陈爱铁来了没有?”大波浪提高了嗓门喊。
邱景标凑过去一看,小声对她说:“那是轶字,不是铁字。”
大家哄笑起来,大波浪也笑了:“陈爱轶”
“到”。妈的,喊半天陈爱铁原来是在叫我啊,什么水平。他嘿嘿地笑了起来。
点名结束,车间党支部书记开始讲话:“大家都知道,上一阶段我们厂退休了一批老同志,由他们的子女顶替,充实到工人阶级队伍中来。我们机修车间也分来了三位新同志,大家欢迎……”
掌声稀稀拉拉。这机修车间是藏龙卧虎之地,大家都以技术骨干自居,对这几个毛头小子根本不屑一顾。鼓掌的都是些年轻人,他们也有类似的经历。
“希望你们几位要努力学习,努力工作,练好本领,将来好做社会主义事业接班人,我的话讲完了,下面由车间主任讲话。”忽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你不讲话,大家当然欢迎了。
邱景标清了清嗓子说:“我给大家宣布一下三位新工人的工作安排。余文清到18车床跟魏师傅学徒,钟青松到铣床跟赵师傅学徒,陈爱轶跟我学钳工。希望新同志要虚心学,老同志要实心教,大家要做好传、帮、带工作,尽快给我们车间注入新鲜血液。大家有什么问题没有?”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人群中不知道谁在喊。大家都跟着瞎起哄。余文清和钟青松像私生子一样,把头埋得低低的。唯独陈爱轶气愤不平。妈的,有什么好叼的。心里这么想,嘴里不敢说。毕竟初来乍到,进门低头矮三分哪。
“大家如果没有什么要补充的,那就这么决定了。余文清、钟青松、陈爱轶留下,其余散会。”
大家作鸟兽散。邱景标对留下来的几个说:“你们穿多少码的鞋子到车间核算员那里登记一下,厂里统一去订劳保鞋。另外,要你们的师父列个工具清单,到核算员那里填工具申领单。今天上午把所需工具领完,下午正式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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