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雨后的颐青园有一阵混合着草绿气息和水汽的泥土味道，阳光轻轻洒在还有些潮湿的草地上，洒在草地中那些快乐或是装做快乐的男男女女身上
这天并非假日，所以公园里游人不算多。
远处的石径上一对年轻的恋人缓缓而来，初看并不起眼，但两人缓缓走近时就会发现，两旁的行人游客的脑袋都随着两人…不，应该是随着两人中的女子位置而转动，目不转睛。而这一切，全是因为：
那女子实在太美了。
“真是遍地向日葵啊。”两人中的那个年青男子忽然开口说道。
叶若晨听楚世镜把周围的人比作向日葵，不禁展眉一笑。随即楚世镜便听到周围一片咽口水的声音，眼镜的余光还可以看到几个男人的喉结上下一动，以及他们投在自己身上愤怒的目光。
楚世镜心里一阵哀叹：虽说女朋友漂亮些是件好事，可像叶子这样漂亮到不像人实在是……早知道就不给她改成这么完美的命格了。
他心里嘀嘀咕咕抱怨着，侧头看了一眼叶若晨。即便看了千万次，但楚世镜依然觉得胸口一阵乱跳。说起来，叶若晨的相貌有些古怪，任何人一眼看到她心中的第一个想法便是：惊艳！第二个想法是：漂亮！第三个想法是：糟糕，口水流出来了……而最后心中想的却是：她到底长什么样子来着？
所有人见过叶若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都会记得自己曾遇到过一个绝世美女，可若旁人问起这美女的样子却是怎样也形容不出，只能反复说着：好看！就是好看！反正是好看……等等废话。即便是楚世镜在脑海里勾勒叶若晨的相貌时，也只记得她那双惊心动魄的眼睛。
没错，就是这双眼睛！初看时只觉得那眸子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如同幻境，可细看之下却又是灵动清澈。若是笑起来，仿佛看到一弯初上的新月，若是不笑，却又如同初夏早晨的阳光般蕴含生气。无论是眨、眯、瞪、闭、凝、散、喜、哀……种种眼神，皆有万般风情。让人不由自主沦入其中，仿佛整个世界唯余这一双眼眸。
如此，便忽略了她同样美丽精致的其它五官。这便是为何人们自知她是美女，却说不出如何美法。
叶若晨拍拍楚世镜，笑道：“你怎么也变成向日葵了。”
楚世镜回过神来，佯装恼怒：“以后不跟你出来了，想我楚某人好歹也是半个帅哥，可你看看这帮家伙的眼神，不是要生吞了我便是直接无视……多伤自尊啊！”
叶若晨忽然狡黠一笑，伸手挽过楚世镜的胳膊，轻轻将头往楚世镜肩上一靠。楚世镜顿时觉得自己被周围的目光刺了个千疮百孔。
“看，没人无视你了吧。”叶若晨语气不怀好意。
楚世镜哭丧着脸，毫无美人在畔的觉悟，心中大骂自己当初为何如此贪心，耗费六十年阳寿改出个妖孽来。
若是被周围那些“葵花男”们知道楚世镜腹诽这位清纯美丽的女子，楚世镜身上承受的恐怕就不止愤怒的眼神了。
………………
望江楼之所以起这样一个名字，全因此楼盖在江边。虽说全国少说也有数千个取了这恶俗名字楼房，不过颐春园这楼却是颇为有气势。一座十三层近九十米高的木制塔楼，即便在如今摩天大楼比比皆是的年代，依然显得叹为观止。
楚世镜一口气拉着叶若晨爬到顶层，这里倒是空无一人。对于汾市的人来说，望江楼这地方从小便熟悉无比，愿意爬到塔顶的也就只有些初至此地的游人了。楚世镜靠在栏边坐下，累得气喘吁吁，叶若晨却连气息也没乱一下，楚世镜大感命运之不公。
两人这般一站一坐，相互默契的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想着心事，也感受着对方在身旁的温馨。
许久，叶若晨忽然轻轻说道：
“你今天有话跟我说吧？”
楚世镜登时大窘，瞪着叶若晨半天才支吾着说道：“叶子……你……你总得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再说嘛。”
叶若晨微笑着说：“只是一个愿意不愿意的回答而已，我若是不愿，你做再多准备不是也没用吗。”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了？”楚世镜呵呵傻笑，“那我就不用问了，你直接说愿不愿意吧。”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问什么？”叶若晨美目一瞪，对楚世镜满脸不负责任的态度颇为恼怒。
楚世镜无奈，他也知道这事情不说出来实在太无赖了些，于是他闭目凝神，平心静气，心中不断鼓励自己：“不就是求婚吗，她又不是不会答应……平静……平静……”。好一会过去，楚世镜觉得心中仍然如有无数小锤，噼噼啪啪在胸中乱敲。他悄悄睁眼偷看叶若晨，却见叶若晨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显然是看着楚世镜这副窘迫的样子觉得颇为有趣。
楚世镜腹诽一声，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子颇为窝囊，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为一个小小的求婚困住。于是不再犹豫，索性闭目提气，大吼一声：
“嫁给我吧！”
叶若晨被楚世镜这突如其来一声吼吓了一跳。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叶若晨支撑不住，掩嘴大笑，眼泪都快下来了。
好一会，叶若晨笑得都喘不上气了，才道：“见过那么多跟我求婚的，还是你最有气势。”
楚世镜大为不忿，被叶若晨笑得面红耳赤，他咬牙切齿，道：“那是，其他跟你求婚的人，之前恐怕才见了你一两回，你对他们笑笑，他们就觉得胜券在握。那像我这般苦追十三年。”
“得了吧，”叶若晨说，“你可不能把初中也算上。”
楚世镜奇怪道：“为什么不能算，你不记得那时候我天天从家里带牛奶给你了？”
“不算不算，”叶若晨柳眉一竖，“你给我带牛奶那是为了让我给你抄作业。”
楚世镜老脸一红：“你还记得啊……那……那至少我也追了你十年。我多不容易啊！那叫一个群敌环伺难守难攻，那叫一个百折不挠肝肠寸断……你还整天对我冷着个脸。我费了多大劲才泡到你啊！”
“熟归熟，请你不要用‘泡’这个字。”叶若晨看着楚世镜沉默了一会，忽然敛了笑意：“你真的决定了吗？”
“什么决定了吗？”楚世镜见叶若晨冷不丁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大感奇怪。
“你决定好要和我在一起，不论牺牲多久的寿命吗？”叶若晨眼神中有淡淡的哀愁。
楚世镜一脸奇怪：“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牺牲寿命？”
“好了，别装了”叶若晨微微笑了一下，只是看上去笑得很勉强，“我都知道了。”
听得此言，楚世镜收起了平素大咧咧的模样，他坐直身子，脸上丝毫不见刚才的漫不经心：“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高中的时候，”叶若晨答道，“你给我改过命格之后我就知道了，你师父告诉我的。”
“那个死胖子。”楚世镜恶狠狠的在心中痛骂一声。
“开始没听明白，”叶若晨继续说道,“什么以命移星之类的……而且也不相信，可是后来发现自己实在顺得有些过了。”
叶若晨忍不住笑了一下：“哪有买彩票买一二三四五六七都会中的，而且还每期都中……到后来都不敢买彩票了，买了也不敢去领。”
楚世镜挠挠头，“不就是改了个六吉齐聚吗？这么厉害？”
叶若晨没理会楚世镜，自顾自说着：“开始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我改命，后来想起你师父说过，你的命格是罕见的绝世凶命……不过我知道的不多，还是要你老实交代。”
“嗯，”楚世镜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天煞孤星真的存在，一直以为是传说来着。小时候师父跟我说过，因为我的命格，在我身边的人都会死。后来师父问过我，想做易命师还是想让他帮我改命。”
“咦？那你为什么没改命？”叶若晨奇怪道。
楚世镜摇摇头：“我六岁生日那天出了次车祸。我的父母就是死在那次车祸里。”
叶若晨打断道：“这我知道。”
楚世镜没理会，自顾自说着：“而当时我坐在我妈怀里，竟然一点事没有。后来几个警察来救援……”
他揉了揉眉心，语调平静。可叶若晨听出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就在车顶被锯开，我刚被一个警察抱起来的时候，那车爆炸了。周围十几个人全死了，可我……依然没事，皮都没擦破。”
楚世镜叹了一口气：“再后来，我被送到医院检查，到了晚上，那个医院发生火灾……”
“啊……是不是年市医院那场大火？”叶若晨惊讶道。
“你也知道？”楚世镜抬头看了一眼她。
“嗯，那时候新闻里成天说这事，”叶若晨点点头，“那时候我还没来汾市，不过也记得新闻里老说有个小孩置身火海毫发未伤什么的……”叶若晨仿佛发现新大陆般拍拍楚世镜的头，“想不到你这家伙还是名人。”
楚世镜忍不住笑了一下，不满道：“喂！我这诉说悲情孤儿的身世故事呢！你应该眼含热泪将我轻拥入怀才对，你怎么不照着剧本演啊！不许破坏气氛！”
“行，您继续说。”叶若晨微笑着，只是眼神氤氲着悲伤。
楚世镜觉得叶若晨今天有些怪怪的，似乎一直在勉强微笑。不过他一向觉得女孩子的心思实在诡异难猜，于是也不理会，继续说道：“从医院里出来后，我就被送到孤儿院了……”
“又着火了？”叶若晨兴致勃勃地打岔。
楚世镜白了她一眼，说道：“没有！我说你怎么突然就唯恐天下不乱了呢？”哼了一声，继续说道：“过了几天师父来了。那时候师父刚入世，看上去就是一副和蔼可亲的大叔模样……”
叶若晨想起自己当时见到的猥琐肥大叔，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和蔼可亲的模样。
“师父和我一起在孤儿院呆几天，他告诉我，我的凶命太盛，他压制不住了，然后他问我，想跟他学易命术还是想让他给我改命。”楚世镜低着头，看不出表情，“我那时候哪听得懂这些，只是觉的在孤儿院里呆着实在没意思。师父看上去好象不错的样子，我就说我要跟他走，然后就成为易命师了。”
楚世镜苦笑一声：“只是……实在想不到成为易命师是件这么孤独的事。我和师父住到了郊区，方圆几里都没其他人家，吃喝都要师父走上一天去买。他不准我出门，不准我和其他人接触，也不准我去。就连他自己没事的时候也不太愿意接近我……”
“师父说，命运不允许任何人和我在一起。”
叶若晨依然微笑着，好像楚世镜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眼神中的悲哀越来越浓。
“师父花了六年来教我易命术。等到我十二岁的时候，终于能自己压抑住凶命，只要不与旁人太亲近，别人就不会受影响。师父这才同意我去。”
“刚去上初中的时候我确实谁也不接近，师父跟我的班主任说，我性子孤僻，不适合和其他人做同桌，所以我一直一个人做最后一排。”
楚世镜抬头看了一眼叶若晨，笑道：“谁知道你这家伙闲着没事玩转学，班上就一个空位，就是我旁边……所以你还真是倒霉。”
“是啊是啊！”叶若晨仰天长叹，“倒了血霉了。”
“我总算有了第一个朋友，”楚世镜看着叶若晨，认真的说道，“她会用好听的声音跟我说早上好，她会在我忘记带课本的时候把书移过来一半，她会在我答不出问题的时候悄悄提醒我，她会上课的时候和我聊天然后陪我去罚站……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我从来都不知道竟然有这样可爱的人。所以我想和她在一起，对她好。”
叶若晨眼睛里隐隐的泪光闪动。
楚世镜忽然仰天长叹：“后来才知道，这些事情，其实每个同桌都会做，我上当了！”
“你去死！”叶若晨飞起一脚。
楚世镜笑着躲开：“行了行了，我都认栽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叶若晨斜了楚世镜一眼：“你还真是早熟，还是初中小屁孩就想这么多。”
“那时候不懂爱情的，”楚世镜解释道，“只是觉得你很好，很依赖你。”
“后来你生病了，”楚世镜又低下头，“病得很厉害，我去医院看你，你脸色苍白，头发都……”
“停停停，别形容了，那是我有史以来最难看的时候。跳过！”
楚世镜激昂的情绪再一次被叶若晨打断，他无力的翻翻白眼，继续说：“我知道我的凶命终于影响到你了，我从来没有这样自责过，我想象不了没有你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所以我想尽办法寻找能救你的办法。我那时才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没让师父给我改命。”
“你要是改了命，”叶若晨说道，“就见不到我了。”
“那倒不错，省得你总是气我。”楚世镜满不在乎的摆摆手，继续说道：“学了易命术，自己的命格就隐了，所以我看不到自己的命格，也不能给自己改命。不过想起师父说过，福缘深厚的人可以抵抗我的凶命带来的影响。所以……”
“所以你就给我改了个你所知道的福缘最深厚的命格？”
“是啊。我从来没给人改过命，自然也不知道各种命格的实际效果，那时候满心想的都是让你好起来，也没多考虑。”楚世镜笑道：“怎么样，这命格爽吧？”
“爽你个头！”叶若晨忽然大怒，“一切和概率有关的事情我都做不了，连打麻将都拿不到天和以外的牌。无数次买杂志买可乐中的奖我都只能视而不见，我人生少了多少悬念！少了多少乐趣！”
“是，是，我的错……”楚世镜连忙赔笑脸。
“最过分的是，”叶若晨怒气犹未消，“这么无聊的命格居然要耗六十年阳寿，这价格太不公道了，我看一两年还差不多。”
楚世镜目瞪口呆，他愣愣道：“改命……这个……不带砍价的……”
“行了，”楚世镜回过神来，“都跟你费半天话了，你到底愿不愿意啊？”
楚世镜嚷嚷道：“你放心，天煞孤星的好处就是寿命长，虽然我花掉了六十年，但只要我不自杀，活到七八十没问题。”
叶若晨静静看着楚世镜，眼神里悲伤和幸福交织。
许久，她轻轻开口，声音细微却清晰：“我……”她只说了一个字，嘴唇颤抖着。
楚世镜看到叶若晨的脸色变得苍白。
“我愿……”叶若晨浑身颤抖着，忽然一阵摇晃，向前扑倒，倒在楚世镜怀里。
“你怎么了？叶子？叶子！”楚世镜抱住剧烈的叶若晨，不知所措。
尽管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叶若晨依然保持着一直以来的微笑，尽管笑容已经扭曲了。这笑容，曾一直安慰着楚世镜，带给他力量和勇气。
“我……”叶若晨的两排牙齿不住碰撞，即使她竭尽全力，也说不出一句话。
“叶子……”楚世镜已经声嘶力竭，他慌慌张张掏出手机，颤抖着拨出120，可反复听到的都是一个毫无同情心的女声一遍遍告诉楚世镜他不在服务区。
鲜血不停从叶若晨的口鼻中流出，沾湿了楚世镜的双手，粘粘的，一片暗红。
为什么？楚世镜痛苦地抱住头。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嘶哑地哭着，抱起叶若晨，向往楼下跑，耳边是叶若晨不停颤抖的牙齿发出的咯咯声。她在努力说着什么。
楚世镜把头俯下，那咯咯声更大了，伴着叶若晨竭力保持的微笑，说不出的诡异。
叶若晨全身紧绷着，仿佛要把全身的力量挤向咽喉，她要说话，既然命运不允许，她便用生命击败命运！
楚世镜屏住呼吸，听着。
叶若晨的抽搐依然剧烈，她的耳朵也开始流血。
她的身体蜷缩着，痛苦甚至让她不能呼吸，楚世镜的衣袖都被她在剧痛之下攥破了。但她仍在努力。
终于，楚世镜听见了，尽管那气息细若游丝，尽管那声音含混不清，尽管叶若晨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了……但最终，楚世镜还是听见了那句话。
她说：“我愿意！”
命运决定不了的事情，永远包括爱情！
叶若晨的身体渐渐平息，渐渐冷却。楚世镜跪在她身边，跪在这座八十余米的楼顶。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楚世镜轻轻抚摸着叶若晨的长发，微笑和眼泪一并绽放，“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痛苦，所以才一直不愿接受我，因为你知道会有这一天。你一直是最聪明的那个，而我却自以为能摆脱命运。”
楚世镜轻轻吻了吻叶若晨光洁的额头：“易命师又如何，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不如你，你最后还是选择和命运对抗，即使明知会死也不肯屈服。呵呵，”楚世镜笑容温和而平静，就像两人正坐在星巴克里靠窗的座位上喝着咖啡，看着夜景，“可是我不行，我只能屈服。因为我不想你死去。好好活着，替我活着。要幸福，将来找一个像我一样爱你的老公，生个胖娃娃。”
“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楚世镜理了理叶若晨的衣服，为她擦干净嘴角的血迹，“再见，我此生唯一的爱人。”
楚世镜站起来，他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依然美丽的叶若晨，走到了护栏边。
“命邪！此生无憾，只待来世！”他带着微笑坠落。
渐渐，望江楼边的江水一抹飘红远去。带着悲伤的美丽。
空中仿佛一直回荡着楚世镜的声音，直至叶若晨醒来。
只是一切，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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