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正反不如一个了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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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派往凤阳的钦差还朝当天,尚书翟善问清情由,连忙进宫向朱元璋禀明。
朱元璋听说冯国胜身体健壮,还经常骑马外出射猎,先皱起了眉头,问:“有何详情?”
翟善忙奏:“宋国公一生出入战阵,偏爱鞍马之乐,喜欢秋冬季节策马追踩田间野兔。”
朱元璋想,看来此人闲居凤阳,却不安分。又问:“听说闲居凤阳的功臣多有不法之事,可是当真?”
翟善一愣,迟疑着奏道:“这次尚未访到。”
朱元璋把脸一沉,问:“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翟善拱手奏道:“只说信国公汤和病情转重,常昏睡不醒。”
朱元璋淡淡说道:“信国公一生本份,患此绝症,朕十分怜悯,已命太医院送去了上好的药材。”
翟善见圣上不甚理会,便没奏详情。
翟善出宫后,朱元璋独自一人在便殿发愣,忍不住又想起那个冯国胜来。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时,西北边疆与元军的战事刚刚结束,只想到对冯国胜封赏不薄,又是亲信,命他留下总镇兵马。万没想到,众将回京之后,胆大妄为的他竟敢擅离职守,无诏而归。当时虽恨他背恩抗旨,毕竟是自己的亲信,也没责罚,谁知到了洪武五年,命他与徐达、李文忠分三路出塞靖边,竟又私藏驼马,故虽有战功,却不封赏。更为可气的是洪武二十年统兵征讨辽东,竟敢在军中强娶降将带孝之女,还不顾身份勒索降人的奇珠异宝,大失人望。回朝后这才降罪严责,贬居凤阳。其后,只在夺取蓝玉军权那年命他赴山西暂理军务,不久又召回朝来,仍命闲居在家。如今看来,这个往日位高权重的上将多年来也难保心存怨望。这时,心目中那个按剑侍立、不离左右的亲军都指挥使便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了,于是迫不及待地传旨:
“命锦衣卫指挥来见。”
蒋瓛匆匆进殿,朱元璋却蓦然一动。蒋瓛是冯国胜当年的部将,听说二人交谊深厚,当即改变了主张,道:
“将佥事召来。”
蒋瓛不知何故,只得领旨退下。
不多时,锦衣卫佥事宋忠匆匆进殿,朱元璋破例赐座,降旨道:
“有人告发冯国胜在凤阳行为不轨,卿前去查访明白。”
宋忠暗吃一惊,忙下跪接旨。
朱元璋仔细告诫:“事关机密,不得向任何人泄露半句。”
这样的大事谁敢马虎!宋忠以头点地,以示效忠。
朱元璋再没了言语。
宋忠供职锦衣卫多年,明知是命去寻找冯国胜的罪名。到了凤阳,事也凑巧,正碰上冯国胜一桩闲事。原来,不久前冯国胜命人从江南买了一班妙龄少女,又从京里请来师傅,专教她们吹拉弹唱,供自己声色之乐。负责此事的是他表弟,名叫樊父,此人多年替他管家,向来倒也忠心耿耿。谁知这回此人到苏州采买优伶,却看中了其中一个女孩,便仗着与主人是亲戚,先勾到自己手里。也是樊父做事不美,回到凤阳也不向冯国胜挑明讨要这个女孩,交付完毕,仍然暗里唤来唤去。此女不敢得罪,只得依从。后来,偏偏冯国胜对这个女子也十分喜欢,数次之后,女孩害怕自己与管家的隐情暴露,便若明若暗地把几个过节说了。冯国胜不听则已,听说表弟竟敢事先暗里下手,欺蒙自己,登时大怒。当即将樊父召来,痛打了几十板子,赶出府门。那樊父正恋着这个美貌的女子,心想,你妻妾成群,只为一个戏子便这样六亲不认、反目成仇,怪不得都说为富不仁!正恼羞成怒,听说京里来的锦衣卫正暗里采访冯国胜的短处,一气之下,就到宋忠的下处将冯国胜告了。
宋忠正愁抓不住的把柄,见冯府管家自己送上门来,心下欢喜,待以上宾。后来听说告的是冯府采买优伶,专事享乐,却不由大失所望。你想,当年位列上公的人,区区小事,何足为罪!樊父见钦差冷淡,知道没告到点子上,又急又怕,想自己虽然已不是冯家的仆人,此事若传扬开来,量也难逃冯国胜之手。当时巴巴地望着宋忠,问什么罪过才足以板倒冯家。宋忠答道,除非谋逆大罪。那樊父也够心狠手辣,想了片刻,眼前一亮,说道:
“冯国胜早就图谋不轨,他家田庄里的打谷场下便埋有兵器。”
宋忠听了,半信半疑,一把捋住樊父的胳膊,道:“诬告大臣,罪不容赦。”
樊父连眼都没眨,道:“打谷时小人亲耳听见,场下咚咚作响,全是空的。”
宋忠又问:“小子敢不敢随老爷进京见驾。”
樊父一不作,二不休,把心一横,当时就随锦衣卫上了路。
你道锦衣卫的人做事也太不认真,为何不到现场亲自验视一番?原来这宋忠衔旨前来,只怕找不出破绽难以交差,好不容易得了个人证,若勘察出错来岂不又要作难!既然有人用脑袋顶着,何必多事!
宋忠把樊父引到朱元璋跟前,参拜完毕,奏道:
“冯国胜在凤阳暗藏兵器,图谋不轨,臣领来了人证。”
朱元璋在御座上朝下看了一眼,见来人身材矮小,相貌猥琐,却不乏精明,问道:
“你怎知道冯国胜府里的隐情?”
那樊父自从进了宫来,见一路御林军刀枪林立,好不威严,早已神不守舍。进了殿内,影影绰绰见皇上如尊神一般坐在高处,更不敢仰视。忽听皇上动问,心中乱跳,咕咚跪在殿上,壮着胆子奏道:
“小人本是冯府的管家。”
说完忙又补了一句:
“决不敢妄奏。”
朱元璋在上面皱了皱眉,问道:“何处藏有兵器?”
樊父又把向宋忠说的重复了一遍。
朱元璋听后无语,半响又问:“兵器何时埋的?”
樊父一愣,憋了半天才奏:“大约已有七八年光景。”
朱元璋脸上有些不悦,挟怒问道:“既然当年就有响动,为何不早来告发?”
樊父吓得缩了脖颈,小声奏道:“只因人人惧怕宋国公的权势,如今小人冒了性命危险,才敢向钦差说知。”
朱元璋并不追究,也不再细问,命好生管待告状的人。
此时的樊父心想,刚进金殿好生紧张,只怕较起真来难以收场,原来这大明天子也十分好哄,便将心放回肚里。随宋忠再拜下殿时,忽又觉得空落落的难受,想,皇上富有四海,磕头作揖回了半天话,连个赏钱也没给。又想,自家一芥草民,告御状没有降罪已是好事,还敢望什么馈赏!心里七七八八出了宫门。

朱元璋得了樊父的言语,当天就命钦差持了圣旨赶赴凤阳,立宣宋国公冯国胜入朝面君。

凤阳离京师不过一天的路程,第二天傍晚冯国胜便赶进京来,没进自己家门,先随宣旨太监进宫见驾。
朱元璋见冯国胜虽已年老,赶了一天的路程,竟无倦意。心想,他不过比朕年轻几岁,难怪人说他常习刀马之功,看来果然得益。待冯国胜参拜完毕,赐了座位,脸上淡淡地说:
“朕深知卿多年闲居凤阳,心情不顺,无奈卿当年辽东一役,过失犹重,令朕失望,不得不如此。”
冯国胜忽然被召进京,一路疑窦丛生。从颖国公傅友德得罪自尽以来,已深感自己树大招风,前途莫测,时时自危,因而数月来也懒得外出纵马,成天只在家沉浸于酒色之中。那天与樊父大发雷霆,过后十分后悔,明知此人近年学了些赖皮习性,只怕他忘恩负义生出事端。正命人将他四处乱找,忽然朝廷降下旨来,心里更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这天进了宫来,见圣上龙颜不悦,听到这里,分明话里有话,忙又下跪,奏道:
“臣蒙陛下教诲之恩,多年来一直悔过自新。况且臣蒙恩住在凤阳,万事不愁,决无不乐之理。”
朱元璋见冯国胜矢口否认,当即将脸沉了,斥道:
“卿心里有怨,不守法度,图谋不轨,尚自抵赖!”
冯国胜大吃一惊,万没想到,自己也被指斥为图谋不轨,当时急得“咚咚”以头磕地,又仰脸向上奏道:
“必是有恶人诬告,臣对陛下忠心耿耿,苍天可鉴,陛下万不可轻信贼人的言语。”
朱元璋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反倒平静地问道:“卿田庄的打谷场下咚咚作响,藏的全是什么,意欲何为?”
冯国胜愣在那里,忽然心里一亮,反不再着急,奏道:“启奏陛下,臣家打谷场下咚咚作响,确有其事,只因臣一生阵前厮杀,老来怀旧,喜欢体味沙场上的情景,便命家人在打谷场下埋了大缸数口,棚上木板,覆以薄土,着实寂寞时,便用数匹战马拉了碌碡在场上飞跑,那‘咚咚’之声,绝似阵前战鼓一般,令臣触景生情,陶醉不已。”
冯国胜一口气将原委说明,忙看着朱元璋。原以为误会自然烟消云散,谁知朱元璋并未释然,冷冷地说:
“深知卿家底细的人告发埋有兵器,卿却只说为游戏之用,朕不深究。”
冯国胜见圣上言辞含糊,分明疑忌未消,急在心头,就忘了恭敬,向上哀恳道:
“陛下如若不信,即刻命人前去开启验视。”
朱元璋大怒:“果若是假,岂不更好,何必如此!”
冯国胜见圣上不听辩解,心里倒隐隐明白了圣上的意图,多日来那挥不去的忧虑顿时蒙上心头,他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在颤抖。
朱元璋缓了缓颜色,又无端责道:“身为臣子,贵在善保晚节,朕也曾引为亲信,为何近年来传言不绝!”
冯国胜听了这冰冷的话,心里绝望。天子疑忌,做臣子的还有何面目留在世上!就有万般的委屈,他也不再多出一言。
朱元璋见冯国胜出奇地平静,反大不自在。他深知此人文武全才,必是有所参悟,顿时恼羞成怒,命内侍端来那杯早已备好的御酒,冷冷说道:
“旁人告发的事,朕不再问,卿一路辛苦,此酒权当接风。”
冯国胜盯着盘中的金樽,暗道,过去圣上对臣下从没有这样的礼遇,心里明知不祥,但还是缓缓站起身子,只手接了过来,也不看酒的颜色,负气地仰头一饮而尽。酒过喉咙时,觉得有些甜腻,心里更是凉了半截。
冯国胜这次忘了谢恩,饮罢被太监扶出奉天门时,双腿就象坠了铅似的沉重,心路也渐渐模糊起来。忽然,他挣扎着返身朝那座高大的宫阙扑通跪倒,高声谢道:
“臣在列公列侯归天之后,能蒙恩活到今天,已是陛下待臣皇恩浩荡了!”
拜毕,强被人扶上马去。
冯国胜一路驰回京师家中,屏退众人,趁着醺醉,把牙一咬,将一把匕首插进自己胸膛,利落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冯国胜在家自尽的消息传进朝廷,朱元璋正与百官议事,这回朱元璋像早有所料,只道:
“虽为亲信,屡立战功,无奈有愧于社稷,无颜再活于世上。”
满朝惊望着圣上。
朱元璋把冯国胜在凤阳谋反的事简要说了。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相顾茫然。朱元璋见群臣一片惊疑,勃然变色,冲吏部尚书翟善责道:
“卿身为吏部,表帅百官,上回命你等赴凤阳慰劳功臣,其时冯国胜已有反迹,为何玩忽君命,支应搪塞?”
翟善虽然不明近情,对冯国胜谋反之罪却疑心最深,尽管如此,哪敢辩白,只能口称有罪。
朱元璋又怒道:“冯国胜在凤阳的所作所为,若只听卿一面之辞,能不误事!”
翟善情知必要罪及自己,单等着朝廷发落。
朱元璋果然降旨:“象你这样的尸位素餐之人,岂能在朝为官!即贬至北平府宣化且暂充知县,以观后效。”原来宣化在居庸关以外,当年已是元人出没的地方。翟善见好歹给自己留了条性命,当觉得万幸,忙磕头谢恩。
朱元璋在朝上若明若暗宣布了冯国胜的罪状后,却只夺了他的爵禄,没有罪及他的家小。过了两天,忽又把锦衣卫指挥蒋瓛宣来,说道:
“卿执掌锦衣卫多年,颇有辛劳,朕心中有数。”
蒋瓛一愣,感到圣上的话异常,这次没命他出差凤阳,已觉意外,此时心虚,忙扑通跪倒,望上奏道:
“臣有幸作天子侍臣,只怕办事不周,有负圣恩。”
朱元璋见蒋瓛一点即透,缓了缓说道:“近来有御史弹劾,称锦衣卫鞫拷囚犯,法外用刑,凶暴残忍,大失人望。”
蒋瓛如闻霹雳,顿时天旋地转起来,勉强镇定一下,奏道:“臣有罪,但所录供状,绝无不实之辞。”
朱元璋点头,抚慰道:“朕知道卿忠心可嘉,只是锦衣卫多有不合法度之处,朝廷内外,怨言四起。”
蒋瓛咀嚼话音,心跳神惊,抬头看着朱元璋。
朱元璋方道:“常道人言可畏。尽管如此,朕不忍加罪于卿,故改封卿为晋王府长史,择日赴山西履职去吧。”
蒋瓛见圣上没有治罪,已是感恩戴德,哪里还顾得官职大小,忙以头点地,深谢皇上的大恩大德。
朱元璋又叮了一句:“卿久在朝中,当知道以往功臣犯法身死的原因。”
蒋瓛深知这句话的分量,想着自己以往的身份,忙毕恭毕敬领了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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