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悠悠万事,何人可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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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的藩王接了朝廷圣旨,相继回京。他们入朝拜见父皇后均被告知,仍像太子在时一样,入文华殿向皇太孙行君臣大礼。
这天,朱元璋将几个年长的皇子召到便殿,命皇太孙在自己一旁坐了,说道:
“朕年事已高,近来常觉精神短少,无奈朝中又生祸乱,不得已撑着理事。好在皇太孙在跟前辅佐,你等镇守在外,心里方觉得有所倚靠。”
秦王朱、晋王朱棡、燕王朱棣等兄弟听着,又见父皇衰老了许多,气色也大不如从前,脸上都显出沉重,朱棣带头奏道:“儿臣在外听说朝中蓝党生变,知道父皇日理万机,必然又要伤神劳心,身在封国,心里十分挂怀。”
朱、朱棡也连声响应。
朱元璋面对着这几个年长的皇子,动情地说:“朕在位越久,反忧虑越重。太子不幸早逝,皇太孙年纪尚小,朕却日渐衰迈,对诸事颇放心不下。”
几个皇太子相互对望,难接话茬。
朱元璋接着说道:“朕积多年经验,深感社稷之事,非骨亲不可信赖,故命你等早早去往封国,先做监军,尔后统兵,数年间果然均有建树。如今蓝党生变,为防不测,又命在外公侯将兵权尽归于你等,而后朕才放心地清除朝廷心腹之患。”
晋王朱棡、燕王朱棣齐声奏道:“儿臣深知陛下的用心。”
朱元璋见他们心有灵犀,又道:“蓝玉党案,诛杀的武臣极多,但不如此,又难免后患,如今见你等已能充当大任,朕又踏实了许多。”
朱一旁接道:“陛下说得极是。儿等贵为藩王,对朝廷钦差尚有畏惧之心,对那些开国武臣能不礼让三分!他们得罪被诛,倒落得干净。”
朱元璋见朱说得不像,想起他殴打钦差的往事,将脸一沉,责道:“朝廷钦差岂能与不法之人相提并论!虽为藩王,却是臣子,慢待钦差就是对朝廷不恭!”
朱自知语失,只得谢罪。
朱元璋深知众皇子参差不齐,趁机说道:“外臣恭服,你等再识得大体,朕则永无忧虑。故命儒臣搜集前代同室操戈、骨肉相残的故事,编成《永鉴录》一书,你等认真习读,细细领悟书中的道理。”说罢,命侍臣将书取来当场分赐给众皇子。
在场的藩王毕恭毕敬,持书在手,仔细回味起父皇今天这番话的用意,更有些意味深长。于是朱带头,齐刷刷跪在朱元璋面前,一同谢恩。
朱元璋动情地冲他们说道:“朕既年迈,每每身体不爽,便欲将你等宣回京来,托以大事,自此以后,朕果有不测,今天这番言语和《永鉴录》便是朕对你等的至嘱。”
藩王们跪领这番言语的时候,神情肃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分量。
朱元璋因众皇子回京,朝政之余,常忙里偷闲,将他们召来问话。这天又把秦、晋、燕、周几个皇子召来,问:
“平时你们在封国都做什么?”
几个兄弟相互对望,朱答奏:“儿臣每天操练兵马,不敢懈怠。”
朱棡接着奏道:“儿臣坐镇太原,边防事重,常出塞巡边。”
朱元璋看着朱棣,那边却奏:“儿臣春秋遵旨出塞,平日在王府读书。”
朱元璋方微微点头,冲秦、晋二王道:
“身为藩国,岂能充作一介武夫!况且用兵习武,哪是常年累月的事?”
二人脸上挂色。
朱元璋感慨地说:“朕起自寒微,常恨学识不足,率兵以后,每到一地,遇有逸士贤达,皆不耻下问,一有闲暇,手不释卷,直到暮年。朕积一生所学,深知学多识广,方能识得万物自然之理,故你等尚在幼年,便请名师、备史籍,期望勤奋上进,学有所长,实不知你等能否体察朕的一番苦心。”
朱朱棡已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听了这番不无责备的话,羞得满脸通红。
朱元璋又说道:“朕亦知你等已是藩国之主,然而不知书史,怎能充当国家栋梁!”
朱兄弟心悦诚服,连连称是。
朱元璋意犹未尽,又道:“便如人臣之礼,早在孔孟书中便有详述,不知这些儒家经典,怎能安身立命!”
这次连燕王朱棣也连连称是。
朱元璋点头赞道:“朕听说燕王颇喜读书,十分欣慰,长此以往,必受益无穷。”
朱、朱棡二人知道父皇偏爱四弟,早有看法,表面哪敢有半句怨言!
朱元璋认为朱棣最可栽培,一天正巧刘三吾、朱允炆和朱棣侍坐,特意对刘三吾说道:
“众多皇子之中,四皇子最有出息。”
刘三吾一震,心说,当面如此称赞,最不相宜,勉强说道:“果然如此?”
朱元璋见刘三吾有些介意,索性说道:“卿可谓当今的大儒,又是皇太孙的师傅,却不知道燕王的学问,即可当面一试。”
刘三吾连忙离座谢道:“臣才疏学浅,委实不敢。”说完又仔细看了看朱棣。就见这位四皇子身材魁伟,仪表非凡。特别是那张颧高目深的脸上,高鼻梁,宽下颔,与圣上大有些仿佛,只是面庞白晰,多了几分年轻英俊。就见此时燕王安坐一旁,目不旁视,颇有些王爷的大器。刘三吾心下吃惊,难怪人说四皇子有帝王之相,果然不假。
朱元璋见刘三吾谦逊,也不强求,说道:“朕常与卿等饮酒联诗。今日无酒,朕出付对联,你三人对出下句,一并试试你等的才学。”
刘三吾忙道:“老臣才思枯竭,难与皇太孙和燕王同日而语,求陛下开恩。”
朱元璋便道:“如此卿且作评判。”
刘三吾这才点头。
朱元璋见庭外春风和煦,杨柳垂条,稍一凝神,便出了上句:
“风吹马尾千条线,”
念完,朝朱允炆和朱棣叔侄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
原来,朱允炆虽然年轻,因自幼长在朱元璋身边,平时皇爷常命他联句,经过的场面多了,平常并不发怵,谁知今天与四皇叔一起比试,忽然紧张起来,一时竟捕捉不到恰当的词句,正自着急,却见四皇叔略一思索,早对出一联:
“日照龙鳞万点金。”
朱元璋仔细品味,嘴里没说,暗自点头,就朝刘三吾看了一眼。刘三吾明知圣上的意思,也深感燕王不但对的工整,而且气势不凡,更为皇太孙着急。这时,就见朱允炆脱口对道:
“雨打羊毛一片毡。”
一语即出,令人黯然。这句下联论工整无可挑剔,可往细里一想,不但毫无光彩可言,反有委靡之气。朱元璋本想显显四皇子的才学,不想却试出了皇太孙的底蕴,顿时兴致全无。
刘三吾心里惋惜,见圣上突然变色,明知原委,忙打圆场说道:
“陛下上联信手拈出,如神来之笔,燕王与皇太孙的下联难出陛下之右,却各有千秋。”
朱元璋不置可否,呆坐了半响,无言而退。
事后,朱元璋为皇太孙那句下联越想越扫兴。身为国储,全无英雄气慨不算,竟还透出颓唐之气,想自己艰难一生,呕心沥血,日后将社稷交给这样一个软弱的子孙,何能放心!又想,燕王那句下联气象何等不凡,分明有天子之象。然而此子虽然可喜,废长立幼,又谈何容易!这天,朱元璋正想心事,朱棣主动入宫谒见。原来,这位燕王颇有心计,那天与皇太孙联句,父皇虽然未置可否,通过察言观色,已清楚父皇的好恶,这几天有意寻找机会接近父皇。
朱元璋赐座之后,果然问道:“假若日后朝中生变,皇儿当如何行事?”
朱棣不假思索:“出兵勤王。”

朱元璋又问:“若朝廷未授统兵之权,该当如何?”
朱棣略一思索:“矫诏调兵。”
朱元璋一愣,问:“岂不是触犯朝廷法度。”
朱棣奏:“儿臣以为,朝廷既然生变,必然有社稷之危,国将不国,尚有何法度可言。”
朱元璋听了,深以为然,点头说道:“皇儿深知以国家社稷为己任,正是古人所说,‘大行不顾细谨’,正该如此。”
朱棣见父皇称赞,心中暗喜。
过了两天,朱元璋对刘三吾说:“卿亲眼见过,燕王才思奇伟,有治国之才。”
刘三吾揣摸着圣上的意思,当即奏道:“虽然如此,臣以为从国家长治久安为计,传国之人非皇太孙莫属。”
朱元璋本是试探,见刘三吾答得如此果断,沉了半晌,一言不发。

众藩王在京住了一程,朱元璋觉得该嘱咐的都嘱咐过了,命他们返回各自封国。这天燕王朱棣进宫陛辞,朱元璋独对这个四皇子生出惜别之情。赐座之后,特意说道:
“蓝党之变,多亏皇儿及早提醒。”又说:“这次还朝,朕见你等日渐成熟,社稷有靠,是朕最大的欣慰。”
朱棣见父皇眼里透着慈爱,别有感触。父皇屡屡当面夸赞,却不知心里怎么想的。因顾不得品味话里的含义,忙奏:“儿臣一定不辜负陛下的厚望。”
朱元璋又道:“朕当你这样的年纪,已经开创了我朝的基业,故你等挑起大任,已顺理成章。”
朱棣听了,又是怦然一跳,忙把心绪掩了,道:“陛下天授智勇,儿臣怎敢相比,然而臣决心建功报国。”
朱元璋点头,这才说道:“北平本是前朝都城,又北临胡地,非国家栋梁不可当此大重,朕将你封在那里,倚重之意,自不待言。”
朱元璋把军中旧将逐步除掉,又将兵权归于自家骨肉,才不厌其烦地一再叮嘱。朱棣听了这些倚重的话,却爱品味其中的弦外之音,故而生出些若明若暗的感觉,听到这里,四皇子又有些失望,然而朱棣胸有城府,岂能让心事有半点流露!忙道:“儿臣感念陛下倚重之恩,在封国不敢有丝毫懈怠。”
朱元璋因燕王屡次出塞御敌,无不全胜而归,心中嘉赏,又勉励道:“居功不骄,谦逊知礼,方可成就大事,也是作为人臣的根本。”
朱棣更凉了半截,忙离座下跪:“儿臣铭记陛下的教诲。”
至此,朱元璋才觉得把话说完。燕王告退,朱元璋回到坤宁宫,李贤妃扶侍宽衣时,关切地说:
“陛下龙体刚刚康复,不可再劳累过度。”
朱元璋停住,看着这位年轻貌美的爱妃,心想,她越发知道体谅朕的甘苦,不由说道:
“燕王进宫,多坐了片时。”
李贤妃问:“燕王明天便回?”
朱元璋一愣,却问:“燕王的行期你如何知道?”
李贤妃忙奏:“燕王午前曾进宫辞行。”
朱元璋这才明白。默默看着李贤妃把外衣挂在一旁,却想,那燕王礼节倒也周全,不由又动了心思,问:“他还说些什么?”
李贤妃没想到圣上这样看重,想了想才奏:“只说是来告知一声,倒没有什么要紧的话。”
朱元璋见李贤妃全无隐瞒的模样,又想,倒难得他有这么细的礼节。过了一会儿又问:“依你之见,燕王与皇太孙哪个最贤?”
李贤妃惊望着圣上,摇头奏道:“妾妃见识短浅,不敢多言。”
朱元璋执意问道:“朕不加罪,只管说来。”
李贤妃心里犯难,都是龙子龙孙,怎是自己一个妃子论得?圣上执意要问,又不敢推辞,只得鼓起勇气说道:“妾以为燕王深有城府,皇太孙笃诚仁厚。”
朱元璋品味着李贤妃的话,分明听出了其中的褒贬好恶,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李贤妃无奈中说出那两句心存已久的话,开始忐忑不安,后来见皇上似乎没有恼怒的模样,才放下心来。
朱元璋年老体衰,身处裙衩如云的内宫,只有像李贤妃这样善解人意而且年轻貌美的妃子才能赢得宠爱和关注。今天,李贤妃又令朱元璋刮目相看,他一时忘了对后妃的那些禁忌,忘情地叹道:“爱妃果然才貌出众。”
李贤妃脸上一红,不知如何遮掩。
这天晚上,朱元璋终于又情不自禁。夜半醒来,是他最清醒的时候。他仿佛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快要坍塌棚架,竟禁不得半点风雨,稍稍劳力,就难以支撑。他估算着自己的时光,又怦然心惊,暗自后悔。此时纷纭的思绪奔涌而来,直令他汗湿了内衣,再难入眠。他一遍又一遍细细排列着那些尚未做完的事情,直到晨钟敲响,上早朝的时辰。
这天,颖国公傅友德请旨进宫,拜见之后,小心奏道:“臣从山西还京,久没上朝,不知陛下龙体可好,特来拜望。”
朱元璋与傅友德是来往的儿女亲家。寿春公主嫁给了傅友德的儿子傅忠,晋王朱棡的儿子又娶了傅友德的小女儿作了世子妃,身为勋臣国戚,进宫问安本是常理,然而傅友德是员武将,常年在外带兵,往常并没有这许多礼节,朱元璋便有些诧异,说道:“朕除年老之外,并无大病。卿常年辛勤在外,难得回朝歇息,不必这样多礼。”
傅友德便再不会转弯抹角,呆坐了片刻,奏道:“臣久不入宫,有件私事欲奏明陛下。”
朱元璋暗道,原来如此,却不答言。
傅友德见朱元璋板着脸,有些胆怯,话既出口,只得鼓起勇气奏道:“臣家里人丁众多,耗费颇重。那天臣还京时途经怀远,见有块千亩成片的良田十分平坦,冒昧恳求陛下开恩,赐与臣帮补家用。”说完,小心看着朱元璋。原来,傅友德因蓝玉一案杀了许多功臣,也有些心灰意冷,又见汤和告老还乡,赏赐丰厚,也生出归隐之心。此念一生,又有些不平:自己不是临濠旧人,能到这步田地全靠功劳所积,陛下感念往日的苦劳,结成儿女亲家,除此之外,再无半点优待,若一旦恩准还乡,竟再没了封赏的机会,这才生心请赏。尽管如此,说完之后,还是不免有些窘迫。
果不其然,朱元璋大为不悦,直将傅友德盯了半响,才冷冷问道:“卿家多少人口?”
傅友德被逼视得心慌意乱,如实答道:
“连粗使杂役,总共二百余口。”
“年禄三千五百余石,平日赏赐不乏,还贪心不足?”
只一句,把傅友德吓得灵魂出窍,慌忙离座拜道:
“臣愚昧无知。”
朱元璋又责道:“朝廷已待卿不薄,还与百姓争利,莫非欲学不法之人?”
傅友德听说“不法之人”,又吓出一身冷汗,忙辩解道:“臣实不敢。”
朱元璋这才缓了缓口气,却又挖苦:“朕原想在宫南辟一苑囿,因与百姓争地尚且作罢,莫非卿铺张排场要超过朝廷?”
傅友德无地自容,以头点地,谢道:“臣罪该万死。”
朱元璋仍不谅解,臣子请赏,本朝罕见,想起蓝玉一死,朝中武臣能与他攀比的已寥寥无几,难怪如此要挟,更加鄙视,问:“还有何事?”
此时傅友德恨不得逃出宫去,忙道:“臣一时不明,才说出这荒唐的话来,再没有别的事情。”
朱元璋便不再理他。
傅友德含羞出宫后,朱元璋想,傅友德前来请赏,受责而退,必然心怀怨恨。从此以后,先从心里冷淡了这员老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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