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情义深长悼亡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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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印案时过不久,朱元璋在朝上说:
“胡陈祸乱以来,朕深感朝廷内外流弊极多,虽有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三府分别理事,仍感力不从心。故欲设锦衣卫,随时承接密旨,负责重要人犯的缉捕、审理,与外朝法司衙门互为表里,方为万全。”
这分明是在宫里组建一个直接听命于天子的司法衙门,百官心里明白,谁敢有半点异议。
朱元璋见群臣无话,又道:
“御史台负责纠劾百官,辩明冤枉,乃天子耳目。自今天起,改为都察院,在浙江、河南、山东、北平、山西、陕西、湖广、福建、江西、广东、广西、四川下派十二道监察御史,专门巡视各级官风,詹徽仍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统领本府政务。”
胡陈党案以后,朱元璋刻意启用新人,把詹徽简拔上来,取代了陈宁,如今詹徽方弱冠之年,心气正盛,圣上倚重,自然志满意得,忙出班谢恩。
下了朝来,朱元璋把自己的亲军都督府仪鸾司指挥蒋瓛宣来,降旨:
“朝廷已将仪鸾司改为锦衣卫,卿仍任指挥。”
蒋瓛先前并不跟班上朝,不知内情,先磕头谢恩。
朱元璋仔细说道:“朕常有机密,不便交外朝处置,以往虽有检校当差,无奈人少力薄,难以称心。今后锦衣卫除负责宫廷侍卫外,随时秉承密旨,侦察捕辑,鞫拷供辞,充作朕的耳目和臂膀。”
蒋瓛虽是武臣,却颇通文墨,又兼多年侍奉朱元璋,听了这番话,当下就明白了朝廷的用意,忙磕头谢道:“臣谨遵旨。”
朱元璋知道蒋瓛一点即透,又认真吩咐:“胡陈祸乱以来,首恶虽被翦除,余孽却未铲尽,此辈或许心怀不满,诽谤朝廷,或许暗中联络,图谋不规,故朕终不放心,卿既为朕的耳目,对此辈尤要经心。”
蒋瓛连忙称是。
朱元璋又道:“前几天袁凯在朝上突然疯癫,令朕心疑,卿命人悄悄到他家中打探一回,弄个明白。”
蒋瓛头一回遵旨办事,哪敢大意,下了殿来,亲自带了两名随从直奔袁凯住处。到了袁家门首,蒋瓛不去叩门,却命随从先攀上院墙,观察院内的情景。原来仪鸾司兵校全是从军中挑选出来的,个个武艺超群,精明强干,窜房越脊,哪在话下,眨眼之间,两人便像壁虎一样攀了上去。
却说老臣袁凯那天无奈中说了那两句话,见圣上脸色突变,唯恐降下欺君之罪,这才装起疯来。果然朱元璋命人用木锥来剌,忍不住钻心的疼痛,只得以狂笑遮掩过去。回到家里,知道朝廷决不会轻易饶过自己,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将真情说与妻子,白天仍然在家装疯卖傻。这天,正在蓬头垢面满院疯跑,闹得鸡飞狗跳,恰巧被锦衣卫的军校从墙外看了个仔细。侍从下来禀报给蒋瓛,蒋瓛放心不下,命敲开院门,亲自验视。一群人正往里走,却与袁凯撞了个满怀。袁凯见朝廷命人打探究竟,越发手舞足蹈,只顾张狂起来。蒋瓛问道:
“袁御史可还认得本官?”
袁凯两眼发直,怔怔看了半晌,忽然狂叫一声,扭头就逃,边跑边还大声呼叫:“天兵天将下凡捉拿,快快逃命要紧!”
蒋瓛见一向温文尔雅的一个儒臣疯成了这般模样,不由不信。回宫来一五一十奏明朱元璋。朱元璋听说袁凯果然是真疯,才把此事放下。过了些日子,又恩准放袁凯回了松江华亭老家。可怜袁凯忍受了许多痛苦,才从朱元璋那里捡回了条老命,日后落了个善终。
正当朱元璋锐意整肃朝政时,宫里马皇后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入冬以后,开始早晚还能挣扎着为朱元璋侍膳,后来,终于支撑不住,不得已躺倒在床。朱元璋从前朝回来,多已是掌灯时分,每天都先到坤宁宫看看。马皇后见朱元璋一脸疲倦,过意不去,含泪说道:“陛下终日为天下操劳,臣妾不能侍奉起居,已于心不安,还劳陛下惦记。”
朱元璋见马皇后自己病成这般模样,还想着别人,心中感动,劝慰道:“皇后一国之母,悉心养病要紧。”
马皇后却说:“陛下治国心切,每天日理万机尚嫌不足,切不可劳累过度。臣妾一旦卧病不起,才更知道身体的宝贵。”
朱元璋点头。又安慰道:“皇后不必多虑,医药调理,就会好的。”
马皇后却摇头:“臣妾平生无疾,如今一旦病倒,越治反越加沉重,便知此病不是好病。”
朱元璋劝:“皇后不必想得过多。”又安慰了几句,才转到郭惠妃处用膳。

第二天早朝,朱元璋对百官说道:
“皇后平生健朗,前不久染上痰疾,屡屡用药,不见好转,朕颇以为忧。”
群臣听了,无不沉重。武英殿大学士吴伯宗出班奏道:
“皇后有疾,国家之忧,既然药力未见功效,臣恳请陛下降旨,命有司祭祀山川诸神,以求护佑。”
朱元璋点头。
曹国公李文忠却出班奏道:“臣以为须征召天下名医,或有祖传绝技之人,对症下药,方可奏效。”
朱元璋又点点头,道:“即分赴各地,访求名医。”
太医院院使忙出班接旨。
下了朝来,朱元璋对马皇后说道:
“满朝文武对皇后病情十分挂牵,奏请为皇后祭祀山川,遍访天下名医,如此一来,想必再无忧虑。”
谁知马皇后听了,挣扎着就要坐起来,被宫女扶住后,喘息着奏道:“陛下不可。想这宫里的御医都是天下精华,屡屡用药尚不见大好,何况他人!况且‘死生由命’,非人力左右,万不可为臣妾这般铺张。”
朱元璋听了,有些失望,说道:“朕与皇后半生艰难,辛苦尝尽,如今得为至尊,一旦染病,岂能听其自然!”
马皇后却说:“为妾治病,御医足矣,或天假其年,病也就好了,万不可兴师动众,惹得神人不安。”
朱元璋默不作声。马皇后又说:“妾染病之后,宫里的儿女纷纷前来探视,唯有临安公主已是出嫁之人,或许尚不知道,妾十分想念。”
临安公主是马皇后的亲生女儿,下嫁李善长之子李祺后,起初常回宫省亲。自胡惟庸案发后,朱元璋冷了李善长,平时也不命他进宫回话,驸马李祺倒是每天上朝听旨,因为他父亲的缘故,近来也很少给他委派差使。这样一来,莫非连公主也觉得受了冷落?朱元璋见马皇后说了,便道:“朕就命人赴驸马府迎公主回宫。”
马皇后却说:“驸马也不是外人,臣妾愿一同见见他俩儿。”
朱元璋心里不悦。宫禁之地,轻易容得外间青年男子往来!因见皇后巴巴看着自己,想,往常皇后对宫里的儿女一视同仁,如今思念自家女儿不算,竟连女婿也一同捎上,莫非人到了这般地步便偏狭了不成?只得开恩:“就依皇后。”
圣旨传出宫去,临安公主和驸马李祺忙来探病。朱元璋从前朝回来,二人见父皇驾到,忙双双下跪问安。朱元璋见临安公主哭得两眼红肿,先皱起眉头。又见李祺一脸沉重,举止却颇为得体,方才慢慢释然,命他们归座。
二人坐下,临安公主陪罪:“女儿身在外面,不知道母后病成这般田地。”说着,又红了眼圈。
朱元璋变色:“进宫探病,须令你母后宽心才是,岂能如此!”
临安公主吓得忙忍住悲痛。
马皇后喘息困难,见圣上动怒,只得挣扎着为女儿女婿解围:“母后不过略染疾病,你们不必忧虑。”
临安公主和驸马只得点头。马皇后因朱元璋就在眼前,忙又对二人说道:
“虽说母后平生无疾,如今毕竟上了几岁年纪,常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几个能活百岁!故有些话预先说与你们知道。”马皇后见二人点头,才说:“你父皇历尽千辛万苦,方才创下了这大明基业,常道无法不能立国,又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李家本是皇亲国戚,蒙恩多年,今后务要克勤克谨,方能始终如初,永葆富贵。果若如此,母后就是一病不起,也能含笑九泉。”
临安公主和驸马李祺没等说完,早感动得眼泪纵横,忙一起跪在榻前,一时呜咽难言。
朱元璋一旁听着此话不祥,早皱起眉头。
马皇后又向朱元璋说道:“临安公主是臣妾亲生的女儿,舔犊之情,如今方知。驸马是陛下亲择的佳婿,结亲以来,可知性情淳厚,人品方正,陛下治国一向严峻,对骨亲之家,还须看顾一些。”

朱元璋分明听出皇后的意思,心中虽然不乐,对这病重之人,也难怪罪,只略点了点头。马皇后见了,忙冲女儿女婿降旨:“还不先向你父皇谢恩。”
二人反过来忙给朱元璋磕头。
朱元璋却对临安公主说道:“你母后患病,这次留在宫里陪伴几天。”
临安公主忙又领旨。
朱元璋便不管二人,冲马皇后问:
“近日觉得身上如何?”
马皇后只得说:“御医换方之后,反更觉燥热,胸口憋闷,令人不堪。”
朱元璋见马皇后脸色涨红,气息短促,知道皇后不是娇惯的人,若不是痛苦难当,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又借着怒火,回头冲长随太监降旨:
“查明哪个为皇后新换的药方,立即斩首。”
马皇后听了,急道:“陛下不可,妾病已至此,万万不可怪罪御医。”
朱元璋越发怒道:“朕养着这班蠢才,竟连这点疾病都医治不好,留作何用!明天一发全都杀了,叫他们还终日不学无术,怠惰慵懒!”
长随太监听了皇后的话,正在迟疑,见皇上这样说了,哪敢怠慢,一溜烟传旨去了。
马皇后见难以挽回,再不敢向朱元璋诉说病痛之苦。
驸马李祺见圣上震怒,更加局促不安,明知宫里不是久留之地,忙欲告辞,朱元璋这才说道:
“回去说与你父亲,没事时各处走走,不必一味闷在家里。”
李祺小心领了圣旨,连夜出了宫去。

胡惟庸败后,李存义几次被人参奏,朱元璋知道他与胡家是儿女亲家,只是碍于其兄李善长,斟酌再三,还是与平凉侯费聚、吉安侯陆仲亨几个与胡惟庸来往密切的武将一同搁置下来,尔后,连同李善长一起,平时只是不理不睬。
捕杀胡党正紧的那些日子,这些人寝食俱废,坐卧不宁,好不容易盼得过了风头,看看没牵扯进去,陪罪不是,谢恩也不是,仍得在谨小慎微中渡日。李善长明知朝廷冷了自己,其中的缘故能不清楚!心中无趣,每天闲居在家,日子过得十分萧条。这天听了李祺传达圣上的口谕,方觉得是个安慰。忽又想,皇后染病,论公是朝廷的老臣,论私宫里又是亲家,民间还有探病的礼儿,何况君臣之份,便对李祺说道:
“皇后染病,为父既已知道,恐怕不能坐视不问。”
李祺觉得有理,说:“我看皇上、皇后待我家恩遇不衰,父亲正该趁此机会到宫里走走。”
李善长听了,忙说:“如此择个好日,你陪为父进去一趟。”
李祺道:“也不可拖得过久。”说罢,凑到父亲耳前,小声说了两句。
李善长听了,只觉得一沉,说道:“如此你快些去操办礼品。”说完心中又添了许多惆怅。
李祺的担心不无道理。这天,从云南回朝报捷的专使正向朱元璋奏明拿下昆明的经过,随堂太监上前,向朱元璋小声耳语了两句,朱元璋神情一紧,命详情日后再奏,匆匆散朝。
原来,这时后宫传出马皇后病危的消息。朱元璋下殿来直奔坤宁宫,就见太子朱标、临安公主和几个年长的皇子皇女都在床前。因朱元璋驾到,纷纷跪下,一个个淌下泪来。朱元璋挥手命他们起身,过去见马皇后双目微闭,尚在喘息,不由呼道:
“皇后醒来,朕在此。”
听了这句呼唤,马皇后果然艰难地睁开双目,看了朱元璋一眼,嘴唇噏动,却没有说出话来。朱元璋见皇后想说什么,命只留下太子侍候,旁人退下,才问:
“皇后有话要说?”
这时,马皇后恰巧不再喘息,轻声说道:
“陛下与妾起自布衣,如今陛下为万民之父,妾为天下之母,已至尊至尚,还有何言!唯令妾挂怀的是陛下一国之尊,辛勤劳苦,成年累月,故陛下须珍重龙体,依靠臣僚。常道人无完人,陛下随其长短而用之,赦小过以全其节。”
朱元璋见马皇后弥留之际,还惦记着自己,言语又是这般诚恳,忍不住垂下泪来,点头应道:“朕自知道。”说完又道:“今天征南大军传来捷报,云南业已收入我朝版图。”
马皇后本要点头,却又招来一阵喘息,喘过,见太子站在跟前,又张目说道:“我家子女皆贤,妾若不济,陛下还要教导他们进德修业,使家和邦兴。”
朱元璋听得心酸,再也止不住眼泪纵横,呼道:“皇后休说,抛下朕何以为寄?”
马皇后却一脸平静,道:“死生,命也。愿陛下慎终如始,使国有所赖,民有所养,妾虽死犹生。”说完,头一歪,两滴清泪慢慢从眼角滚下,竟告别了人世。
太子朱标看得清楚,扑上来嚎啕大哭。朱元璋将眼泪抹干,站起身来,双腿竟像灌了铅似的,只迈不开步去。长随太监见了,忙上前搀扶。朱元璋挪到谨身殿,传下旨去,命礼部尚书郑九成进宫办事,主持皇后丧礼。
当天,午门外贴出皇后崩逝的告示,命辍朝三日,臣民百日之内不许嫁娶。
这天,郑九成向朱元璋奏道:“皇后丧礼,拟令在京文武于皇后忌日第三天穿丧服入乾清宫行奉慰礼。丧服拟用麻布缀成直领大衫,并统一制做麻布冠、麻腰带、麻布鞋。”
朱元璋听了点头,问:“京外各级官府如何举丧?”
郑九成一愣,只得道:“臣等尚未议及。”
朱元璋不悦,说:“凡省、府、州、县,主要官员都要照朝臣丧服自行制作,待发引之日于本地遥祭。”
郑九成忙道:“臣等这就命专使赴各省传旨。”
朱元璋这才无话。
举行丧礼这天,刚刚放亮,百官便齐集宫外,换上各自的丧服。只见晨曦之中,白茫茫一片人海。待入宫行礼的圣旨传下,公侯在前,驸马随后,一品以下官员依次相跟,文东武西,鱼贯入宫。原来乾清宫在坤宁坤之前,谨身殿之后,皇后平时只在这里接受嫔妃和外朝命妇的拜贺,大臣们难得来到此处。乍到这里,只见宫门前高悬白色帷幔,宫女、太监披麻带孝,侍立两侧,众皇子皇女、嫔妃媵妾三天来轮流守孝,因今天外臣行礼,女眷均已回避,唯有太子朱标率众兄弟在此奉陪。
众朝臣恭恭敬敬进入宫中,按照品阶,韩国公李善长自然在前最前面。魏国公徐达镇守北平未归,曹国公李文忠便排了第二。鄂国公常遇春洪武二年病逝,朱元璋念其有功,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时命其长子常茂袭爵,改封郑国公,如今常茂排了第三。依次是宋国公冯国胜。卫国公邓愈洪武九年薨于军中,朱元璋亦命其长子邓镇袭爵,改封申国公,这天排了第五。第六为信国公汤和。原来汤和早年跟随朱元璋,战功卓著,只因当年镇守常州时酒后失言,对朱元璋有埋怨之辞,朱元璋恼恨,洪武三年仅被封为二十八侯之首中山侯,后来特封特进,才做了信国公。列公后面,依次是延安侯唐胜宗等新老列侯。这些功臣勋将开国前多与马皇后熟识,有的还曾得过关照,深知皇后仁慈为怀,体恤臣民疾苦,如今这位善良的国母撒手而去,悲恸之情发自内心,因此,一到乾清宫前便有人大放悲声。那韩国公李善长已是六十多岁的老翁,近年来心情寂寥,只有临安公主这一枝是个倚靠,本来是要进宫探病的,谁知马皇后匆匆崩逝,如今明摆着少了一层庇护,那悲恸之情只有自己知道。曹国公李文忠自幼依附马皇后长大,与沐英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都认皇后作了义母,当年皇后的关怀照料更是记忆犹新,如今发自心底的伤痛更是潮涌而来,此时也顾不得许多,扑嗵跪在太子跟前,抱腿大哭起来。后面的宋国公冯国胜、信国公汤和两个老臣也禁不住涕泪横流,一杆人好不容易被人劝住,依依行礼而去。满朝文武清晨依次进宫,直到巳牌时分才奉礼完毕。朱元璋这天驾临谨身殿,就与乾清宫毗邻,因心中悲痛,传旨百官免见免参,众朝臣听了,知道圣上与皇后是多年的患难夫妻,必定伤怀,只得依次退出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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