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因祸得福的勋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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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朝,右都御史陈宁奏道:“差往苏州的快马已经还京,称魏观果然在张士诚的旧宫修建了府衙,现已竣工。”
朱元璋暗道:怪不得命他转任四川,当地士绅联名上表挽留,原来他专干些迎合吴人心理的事情,此人也真够心计多端,当时心中恼恨,又问道:
“苏州府旁人有何议论?”
陈宁奏:“有人称苏州府衙现址低洼阴湿,张士诚的旧宫地势却好。”
朱元璋心里忽又开了扇天窗:早就听说张士诚旧宫风水绝好,莫非魏观有不规之心?联想起近来天象屡屡不吉,别是应在这苏州府里。越想越疑,降旨道:
“魏观不顾朝廷利害,邀买苏州人心,如今又穷奢极欲,非法建造官衙,若不严惩,法理不容。”
满朝之上,都知道魏观是朱元璋器重的能臣,却不知为何只因改建了官衙就获此大罪,都纷纷望着朱元璋。
朱元璋禁不住疑忌的剌痛,终于降旨:
“魏观外表忠顺,内心艰深,若不是朕虚心求言,还识不破这个逆臣的伎俩!如此肆侮,古今少有,刑部即刻命人赴苏州就地除之!”
满朝文武见圣上越说越恨,竟至于不由分说,罪至极刑,越发不解,只觉得朝廷如此寡恩,令人心寒。
朱元璋见满朝鸦雀无声,只得又说:“朕最恨的是既为朝廷办事,又心怀二心的人,纵然再有才能,怎能信用!”说完,想起这次不少表章对罢建中都一片赞扬,心里颇不是滋味,又有意说道:“建造中都虽然费了些财力,凤阳府却由此建成,与苏州府一味追求奢华不可同日而语。”
百官听出朱元璋有遮掩之意,哪敢轻易插嘴!
朱元璋越发说道:“这次竟有腐儒上表,言外之意诋毁朝廷建造中都,可见全是无知之见。”
众朝臣见朱元璋越说越明,只能屈心附和。
这天,朱元璋回到坤宁宫,对马皇后说:“临安公主已到完婚的年纪,朕为她择了一家名门。”
原来临安公主是马皇后所生,与太子朱标一母同胞,马皇后听了忙道:“公主的婚姻大事,全凭陛下作主。”
朱元璋道:“韩国公李善长在朝中德高望重,又是第一勋臣,朕欲将他家长子李祺招为驸马。”
马皇后觉得倒也般配,只是亲生女儿自幼长在身边,忽言出嫁,心里难舍,道:“臣妾听说前朝公主下嫁,都将驸马招赘过来,有知我朝如何?”
朱元璋知道皇后儿女情长,颇有些不耐烦:“自然要依古礼行事,朝廷已在皇城以西建造了驸马府。”
马皇后这才欣然:“原来如此。”
向马皇后说知的当天,朱元璋便将已从凤阳宣回朝来的李善长召进宫来,抚慰道:“卿为朝廷督造中都,多有辛劳。”
李善长正因朝廷突然罢建中都不知所措,连忙谢罪:“臣办事不周,过失尤多,心怀惶恐,万不敢言辛劳二字。”
朱元璋郑重地说道:“不然。兴建中都是朕的主张,罢建中都也是朕的主张,如今中都虽然改称凤阳,中都工程功不可没,卿不必为流言所惑。”
李善长听了这席话,才如拨云驱雾,顿时敞亮开来,含泪谢道:“陛下英明,如此臣方有立足之地。”
朱元璋又道:“中都罢建,确有恶语中伤之事,朕正是要褒奖有功之臣,以正视听。”
李善长听了,感激涕零。
朱元璋方说:“卿早年相随,屡献忠勤,功勋卓著,如今朕与卿欲共享太平,结为儿女亲家。”
李善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象身置梦中,一时怔在那儿,竟不知所以。
朱元璋又道:“朕欲将卿家公子李祺招为驸马。”
李善长这才信以为真,刚才还惴惴不安地等候问罪,转瞬之间受此隆遇,顿时又受宠若惊,一跪倒地,口称:
“犬子怎敢入赘皇家。”
朱元璋命他平身,说道:“自古皇家儿女择德望之门结亲,临安公主朕最爱惜,又是皇后所生,唯卿家子弟才可娶聘。”
李善长再不敢自谦,忙道:“如此臣敢不从命!”
朱元璋又告知赐给驸马府一事,李善长忙再谢恩。
不久,临安公主下嫁韩国府公子的消息很快传开。人们纳闷,李善长确曾位高权重,然而早已失宠,近年督造中都又落得不了了之,显见得不合上意,不受罚黜就该烧高香了,竟然受此隆遇,只能以朝廷不忘其多年辛劳来解释。于是,满朝才对李善长另眼相看,中都罢建以来的种种传言没人再敢提起。
转眼间到了公主成婚的日子。原来皇女出嫁与平常人家大不相同,迎亲这天,驸马午后起身,在宫里赐出的鼓乐引导下先至午门外下马,更换新赐的驸马朝服,再由朝廷执事引至皇城右门内恭候。此时,公主已打扮齐整,正行辞宫大礼。这天,皇上、皇后在乾清宫升座,执事女官将公主引来,先行四拜大礼,然后跪受父皇训戒,接着赴各宫拜辞皇妃、太子和亲王,一一拜毕,由命妇送出宫门,乘小辇来到皇城右门内。早已在此等候的驸马上前为公主揭廉,待公主下辇升轿,驸马步行引出午门,然后才能上马,同赴驸马府,举行合卺大礼。
这合卺之礼也颇具特色,事先在堂屋东西放置两个座位,座位前有一条案,案上放着两盏、两卺。原来这盏就象今天的酒杯,卺则是瓢状的酒具。执事命妇引导公主、驸马先分别向而拜,便请夫妇各就己位。然后将卺、盏中的酒合在一处,再分别倒在四个卺盏中,各进呈公主、驸马,俩人喝了,意思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久不得分离。这时,天色已晚,吃了夜宵,便到了入洞房的时候。
第二天,公主才随驸马回家拜见公婆。这时驸马家中堂屋也摆了条案,案上放了枣子栗子,公婆在堂屋正中坐了,驸马在东,公主在西,夫妇向高堂拜过,公主从案上捧了枣栗放在公婆面前,算作讨了吉利。
第三天,公主再到驸马家中向公婆行盥馈礼。这天,公婆坐在馔案后面,公主先向上拜过,从旁人手中接了饭菜,亲自送到案上,等公婆用完,才返回驸马府。中国人重视孝道,就是临安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也须尽儿妇之礼,由此可见一斑,难怪李善长自与皇家结亲之后,其尊贵又大大超过了先时。
公主成婚的第七天,驸马李祺进宫行朝见大礼。这天李祺先被引来拜见皇上皇后,再拜东宫太子,然后拜见众位皇妃和亲王。一一拜毕,太子赐宴。饭后,皇上赐纱帽一顶,金带一条,罗衣一件,袭靴一双,马鞍两个。一一恭受完毕,到皇上跟前行五拜大礼谢恩。当年这些赏赐都是无价之宝,不但驸马本人穿戴起来无比的荣耀,就是驸马之家也是满门生辉。
李家一夜之间身价倍增,欣喜之余,李善长不忘朝廷皇恩浩荡,自然少不了要上朝谢恩。朱元璋当场降旨:

“李善长既已贵为国戚,每天以韩国公荣衔上朝听旨。”
李善长本是贪恋权势的人,当时心想,这不象起复了一样!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一天,朱元璋对李善长说:“卿的胞弟任了多年的济南知府,召回朝来,升任太仆寺丞。”
李善长见又封了自家的兄弟,更是喜不自禁,忙代李存义谢恩。
众文武见李家与朝廷结亲后喜事相连,应接不暇,羡慕之余,不由又想起那句老话: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原来,太仆寺是主管全国马政的衙门,当年防御元人进攻,军马缺乏,所以太仆寺丞也是朝中的一个要职,朱元璋轻轻把这个差使委给李善长的弟弟,难怪令人眼热。
朱元璋那天回宫见了马皇后,头一句便说:“朕将李善长兄弟二人都实实地封了。”
马皇后因圣上一反常态,主动说起朝廷的事来,大为诧异,道:“陛下历来主张至公无私,刚与李家结为姻亲,莫让大臣们议论。”
朱元璋若有所思,越发说道:“正是要让天下人从中看出朕的关爱之意。”
马皇后呆呆看着圣上,越发有些不知所以。

朱元璋、马皇后正说着加封亲家李善长兄弟的事,忽然内侍来奏:
“皇舅曹国公忽染重症,现在已不能言语。”
朱元璋听了一怔,知道说的是自己的姐夫、大都督李文忠的父亲李贞。忙问:“现在景况如何?”
内侍奏道:“只说情形不好。”
朱元璋心里倏然一沉,这位皇舅非他人可比。当年朱元璋家境贫困,经常缺衣少食,多亏这位二姐夫倾尽家产,尽力周济,才得以勉强渡日。朱元璋成事以后,痛感双亲去世时无力行孝,对李家的恩情感念非常,加上李文忠为本朝开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时在军中位列第二,父由子贵,对这位姐夫更加另眼相看。登基之后,除按古礼将李贞封为附马都尉、右柱国、曹国公,又在宫殿西侧为他专门建了养老的宅邸,闲暇时经常召进宫来或亲自过去闲话叙旧,亲情非同一般,此刻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震惊,立即与马皇后一起出宫探视。
来到驸马府前,太监早通禀进去,李文忠听说圣上驾到,忙迎出门来。朱元璋来不及细问,直接到了病榻跟前,见病人果然呼吸急促,正在昏睡,竟是十分沉重忙俯下身子,挽起老人一只手,强忍悲恸,问道:
“还认不认得为朕?”
李贞睁开双眼,嘴唇翕动,竟难以出言,忽然双眼一闭,唔唔哭出声来。
朱元璋知道他还明白,却说不出话来,看着那副招人怜悯的模样,当年这位姐夫的许多好处,一齐涌到眼前,不由泪流满面。旁人见圣上伤痛,忙上前来劝,李文忠更是忍着泪水跪请圣上到别处歇息。朱元璋这才抹抹眼泪,又呆呆看了一会儿,见那里只是仰脸哭泣,只好退至堂屋坐下,李文忠率家人忙又磕头谢恩。
朱元璋将眼泪抹干,说道:“你父忠厚一生,谁料忽然病到这种地步,令人痛惜,你等尽心侍奉,短缺什么,只管到宫里去取。”
李文忠奏道:“陛下这样爱护,臣一家不知如何感恩。”
朱元璋又道:“你父若有意外,速报进宫去。”
李文忠含泪领旨。
朱元璋这才出门上辇回宫。
一连几天,朱元璋无时不挂牵着李贞的病情,每天命人问候数次。这天傍晚,朱元璋下朝刚回到坤宁宫,忽然内侍引李府家人来奏:
“驸马都尉已于酉时薨逝。”
朱元璋听了,悲从心生,忍了半响,才含泪对马皇后说道:“二姐过门之后,姐丈与我家亲同骨肉,父母在时,李家最为孝顺,当年父母嘱咐日后谁有发达之日,不可忘了李家之恩,父母之言,声犹在耳,姐丈却已仙逝,怎能不令人痛心!”
说罢,又忍不住双泪交流。
马皇后听了,先自垂下泪来,见朱元璋伤心,忙劝道:“陛下不要过分伤情。常道‘人生由命’,驸马已年过七旬,能无灾病!况且又多年蒙恩,如今父子都封作列公,驸马也该含笑九泉。”
朱元璋听了,方想,如今也算对得起李家的恩情。尽管如此,仍传旨辍朝三日。第二天,又亲自过府祭奠,并在灵前封李贞为陇西王,之后,对李文忠说:
“你母亲贤惠一生,不幸早逝,当年葬在家乡盱眙县灵迹乡斗光山之原,朕登基后曾传旨修筑坟墓,如今将你父母合葬才是。”
李文忠忙奏:“臣也是这样想的,正要奏明陛下。”
朱元璋道:“如此先命人到你母亲墓前告祭。”
李文忠见陛下想得这样周到,更是从心里感动。
李贞灵柩发引这天,朱元璋早早登上皇宫西城,望见车幡出府,命人为其焚化纸钱送行,直到灵车渐渐远去,仍不忍离开。想起自家亲戚不多,如今只剩下这位姐丈,竟也匆匆故去,人生无常、生命苦短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又添了许多怅惘与悲凉。
谁知朱元璋连日伤痛,这天又在城楼寒风中站得久了,不觉染上风寒。回到宫里,天旋地转,病倒在床,只得将国事委给胡惟庸等人,卧床将息。朱元璋因马皇后年过四旬,近年来精力已减,不忍过分劳动,这次便住到郭惠妃房中。郭惠妃温柔体贴,多年来侍奉朱元璋,除了马皇后再无他人可比,这次更是倾尽心力,将朱元璋照顾得无微不至。朱元璋平常黎明即起,半夜才睡,一年四季,始终如一,如今身不由己,难得在郭惠妃这里昏睡了几日,那天觉得身上渐轻,却仍庸懒异常,索性继续将息休养。这天正把着惠妃那只玉手出神,无意间却看见了屏风上那首唐诗,不由神情专注起来。原来这诗正是那年命宋濂抄的《上元怀古》,读着读着,蓦然一惊。原来,朱元璋以往从未如此放任,不由警觉,莫非朕生出懈怠之心!想到这里,一跃坐起。郭惠妃大吃一惊,连忙下地,问道:
“陛下有何不好?”
朱元璋嗔怪:“为何让朕在这里居住如此之久?”
郭惠妃不解,小心侍候了半天,反受遣责,只得奏道:“陛下龙体欠安,这才——”
朱元璋厉声截断:“早该让朕上朝视事!”
郭惠妃一腔委屈,跪在地上,壮着胆量劝道:“陛下尚未痊愈,需珍重自家龙体。”
朱元璋这才缓了缓,降旨:“扶朕下地行走一回。”
郭惠妃见那里执意下床,不敢违拗,忙服侍着穿了鞋袜,命宫女与自己一同搀扶朱元璋在屋里踱了两趟。朱元璋尽管还觉得头重脚轻,却不肯再上床躺卧,歪在被罗旁直冲着屏风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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