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萧默混迹于市井当中，见我蹙着眉，萧默问，“怎么了？”
我悄声对他说，“我发觉这些武林人士有点不太对头，他们被人下了毒，却还都浑然不觉呢。”
萧默道，“谁下的毒。”
我说道，“假作真时真亦假，当然是以我的名义下的毒，他日毒发，才能激起人心底的义愤让大家与我拚命。”
萧默切齿道，“真是狠毒、卑鄙！”
我道，“你别气！他会下，我会解，下得神不知，解得鬼不觉，这样就天下无事！你放心，他们从各地聚集京城，大都聚众饮食，很好办。”
萧默道，“这年头，真的是颠倒黑白，没天理了！”
我们潜入众人分聚的各个客栈，在酒水中下入解药。我对萧默笑道，“大功告成，走，太白楼喝酒去！要上鲈鱼脍、莼菜羹！”
那日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一个乞丐在繁华的街头专神地拿着虱子，从他嘴里传出“噼啪”的响，他的眼里是一种恨恨的快感。
我突然有一点羡慕他。
我坐在桌子旁，懒洋洋地伸着腰，萧默道，“在这么好的阳光下喝酒，真是好享受。”
我说道，“能够看着你喝酒，对我而言就是好享受。”
萧默笑道，“什么意思？我喝酒的样子有那么好看吗？”
我道，“你喝酒的样子虽然也并不难看，但关键是，你在喝酒，说明你还活着，我在看你喝酒，说明我也还活着。”
萧默哈哈大笑，举杯畅饮，叫道，“你小子真够有意思！快喝酒，别死呀活的，我们就是做了鬼，也还可以喝酒嘛！”
我举杯道，“好！我们如果死了，还来太白楼喝酒，而且那样还有一件好处，可以不用花钱！”
萧默道，“就是！喝他丫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一大把年纪了，不过你最好别死，你活着把我和如枫合葬，也算我们兄弟俩相交一场！”
我骂道，“喝酒也堵不住你的乌鸦嘴！”
那日黄昏，残阳如血。
外面的街道一下子静了下来，我嗅了嗅危险的气息，打开窗子，看见外面全是仗剑而立的武林人士，里里外外，一望不到边际。
我静静地对萧默道，“对不起萧大哥，我不想让你趟着趟浑水了，现在人都来，我一个人就可以了，足够了，你活到将来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到我坟前告诉我一声。”
萧默瞪眼道，“你少废话！”他说完就迷昏在了桌旁。
我长身而啸，昂然立于楼窗前，夕阳的光落在我的脸上，我举坛痛饮，长啸道，“你们要找的是我野狼薛奕，不管别人的事！承蒙你们各位看重来了这么多人，现在可以一起上来了！”
我闪身而下，欧阳润、方东升、陈志重与我迎面而立，我笑着打了个喏道，“众位别来无恙啊！在下野狼薛奕敬请赐教！”
欧阳润道，“薛奕！你用毒虽然神出鬼没，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面对天下英雄，也该有个了断！”
我斜倚着门栏，拿个酒坛子面对着夕阳那满天的霞辉，他们三人背对着光，夕阳衬托出他们格外高大的威仪。我不羁地喝了口酒，笑道，“好！是该有个了断！是让我拼个鱼死网破，还是自裁以谢天下！”
陈志重哼笑道，“你这样的卑鄙小人，本就不该存活在这世界上！”
我饮酒笑道，“哎，别这么说，没有我这样的卑鄙小人，哪能显出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没有我出来祸乱天下，这天下的英雄又哪有热闹可凑！武林寂寞啊！这个时代需要培养英雄，所以我还是应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方东升道，“算了！你有什么看家本领就全都使出来吧！别这样东躲西藏的，你既然敢做，就应该敢当！”
我旁若无人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将空坛子一摔，那清脆的响声令众人有一点微微地心悸，空气中渐渐散开淡淡的酒香。我拍着手道，“方大侠说得对！我即便不做，也是敢当的！事情降到头上，不敢当也得当！来吧，这么多人不知道是怎么个打法，如果一个个比内功啊，剑术啊，刀法什么的，那样太麻烦了，你们说我是用毒毒死我大哥的，那么我还是用毒好了！”
欧阳润一剑刺了过来，我挠身而上，与欧阳润打了个照面，然后在半空中旁逸斜出，叫道，“又是一道‘离魂醉’！”
欧阳润怔住，方东升和陈志重已用真气护体联手攻来，我在他们兵刃交汇处闪身而出，被方东升的游蛇剑划破了衣襟，然后高声道，“一道‘晓风残月’，毒从发丝入，一夜之间走入脑髓，从此江湖中少了两位大侠，多了两个白痴！”
欧阳润怔了半天，并不见“离魂醉”的迹象，又见方、陈二人呆若木鸡，不禁关怀道，“二位没事吧！我们都是有准备的。”
我仰天狂放大笑，斜坐在楼顶的屋檐下，拎着三个锦囊，说道，“你们三位是名重天下的武林领袖，可以享受许多方便，可以随身携带这个所谓百毒不侵的所谓灵丹，试问跟随你们的众位弟兄也有这种待遇吗？到时候就算我臭名昭著身首异处，可用来殉葬的还不是他们！一将功成万骨枯，三位大英雄，把你们的解药还给你们吧！”我将那三个锦囊仍在他们脚下，三人的面色一下子红了，恼羞成怒，纵身向我扑了过来！
我狂笑地变换脚步，顿时笑声起伏，人影凌乱，一盏茶功夫我已在人群中穿梭鱼贯与每个人打了个照面，不错，老老少少拿枪使棍舞刀弄剑统统加起来，一共8023个，这个数字已足够气势磅礴了！
野狼薛奕轻功独步天下，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他们立谁做榜样不好，偏偏立我，又善逃跑又工于使毒，真是自讨苦吃！
我又倚坐在楼顶上，笑看着众人面面相觑惊慌失措的神情，说道，“没关系，我刚刚只是清点了一下人数，还没有下毒，算是先和大家打个招呼！大家硬要杀我，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搭上我野狼薛奕的一条命让大家赚个高兴也行，现在游戏正式开始了！”
一声尖锐的哨子声响刺天空，众人突然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齐压而来，遮住斜阳，四周一片黑暗。
我倚坐楼顶上，等于悬空给敌人，一时之间我找不到可以攻破的突破口，众人球一样地围住我，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似乎我唯一的命运就是被刺成一个马蜂窝，血肉横飞！
可是无论多么快，他们的剑刺到我的身上总要经过时间，我在危急时刻忙用内力震碎砖石瓦砾向四周震射出去，随着“噼噼啪啪”的响声，我得以乘机冲出去夺过一把剑杀出一条血线，冲出了重围。
残阳暗淡，在众人惊愕中我拿着那把断剑，乱发散落胸前，我狂极而笑，叹道，“妙绝天下的好招式！不过我刚才没忘了下毒，那叫做雷霆散，必须用百草灰调和甘草末用雪梨汁送下，那解药甜滋滋的好喝得很，众位兄弟别忘了！”
话落果然有人喷嚏连天，声响很大。又一声哨响，众人野马一般冲杀过来，我豪兴四起，叫道，“我野狼薛奕不仅仅会用毒和逃跑，真刀实枪也不用去怕谁！”话说着，已被众人缠住，叮叮当当地过招着实有点麻烦，也有点累。
我无意间瞟间五个人持剑冲入楼阁里，明显的不怀好意，想到萧大哥被我迷昏在里面，我的心一紧，冲口道，“不准伤我萧大哥！”话说着，已经抛开众人，直跃出三丈多远！
迎面十来人联手拦住我，我心中一急，高喝一声，运足力一掌推去，敌手被震落在地，我斜逸到离楼窗两丈远的地方，正看见一人挥剑向萧大哥颈项削去，不由暴喝一声，“住手！”奋力飞身，摸出腰间的一块碎银弹出！
可是已经晚了，那人也算武林高手，剑如闪电，它的四个同伴又齐身挡在前面来阻止我弹出的碎银，我掠到楼阁时只觉得心一沉，怔在当场！
我那一生侠名远播的萧大哥已经血流如注，身首异处！
我将他迷倒，以为这样他可以不用为我拼命而绝对安全，可没想到反而害了他，这群畜牲连萧大哥也杀！
我顿时疾痛成狂，劈掌冲过去，行凶人顿时脑浆迸裂，我纵声大笑，切齿道，“萧大哥！你说你的剑不愿沾惹无辜人的血！可是你的血却沾惹别人的剑了！你们这群畜牲看看清楚，他不是我野狼薛奕，他是一生行侠仗义的邪月剑萧默！萧默！看见了吗？你们杀我萧大哥！你们杀我萧大哥！我凭什么不杀你们，我要让你们统统为我萧大哥殉葬！我要报仇！报仇！”
我疯也似地冲出了楼阁，众人像蝗虫一样结网扑来，我来者不拒，杀红了眼，不但使刀动枪，也往来用毒于其间。天已昏暗，夜幕降临，我屡下狠招，迷乱中突然觉得四周一下子很静，悄无声息。
我昂然看着面前的一堆人，他们各自集于自己主帅的麾下，欧阳润、方东升和陈志重三人如临大敌地望着我，我静静地看着他们，才发现我的四周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
淡淡的月光清冷地照着我，夜风袭衣，冷得让人心寒。我冷峻地盯着欧阳润，沉默了半晌，静声道，“在我的身上，还有一百零七种毒没有用，纵然我最后也会伏尸就戮，但至少可以让五千人为我殉葬！欧阳润，你们不应该选我，我的毒王彦依解不了，就算解得了你们也等不到他解毒的那一天，除非你们找出幕后的那位高手，请他出来。”
欧阳润没有说话。
我道，“我很想见见他，想要问问他，为什么害我！”
还是没有人说话。
我哼笑道，“你们最大的错，就是杀了我的萧大哥！这是什么天下诛杀令！分明是诛杀天下令！我不会束手就擒，而且我现在警告你们，今天，我要火化我萧大哥，然后将他的骨灰送往燕地大石山，与他的爱妻洪如枫合葬！今天晚上，你们最好谁都不要招惹我，否则，我杀无赦！”
我知道，那个刹那我有一种决绝的雄霸，我像是一位王者，凛然用自己的威仪昭示自己的权力。我径直向楼阁走去，如同行走于无人之境！
在那一刹那，我有了一种天地万物都要仰我鼻息的崇高感觉，虽然这种感觉源于我内心的痛与空旷。
我失去了萧大哥。
那是一位多么可爱正直的老人，他的心纯净得如同雨后的天空，坦荡荡没有一丝尘埃。他烤得一手好肉，喝了一生好酒。
可如今却飞来横祸，身首异处。
我架起火焚化他的尸身，以酒洒地，抚慰他那冤死的魂。
为什么，在那个八月十五的晚上，他突然弃剑认为我是清白的？否则的话，他仍然可以逍遥于美酒山林之间，明年是他的七十大寿！
我好后悔，我将那些名门正派看得太过良善，以至于我害死了萧大哥！萧大哥泉下有知得知自己这种死法不知会气得怎样暴跳如雷？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死不得其所，萧大哥一生习武爱剑，而今却毫无反抗地任人割下了头颅！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我。
我望着青烟袅袅，想着他近于天真的表情，清癯的脸，飘逸的胡须。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会恨我吗？
我一个人无味地喝着酒，看着青烟散尽，月上中天。
月光清清冷冷的，没有风。
空气中渗着淡淡的血腥味，猫头鹰立在对面的树上对着我阴险放浪地笑。
举杯邀孤魂，对月成三人。
我的泪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萧大哥，我对不起你，可是人生已无法追悔过去。
我装好萧大哥的骨灰，面对着清早的朝阳，也面对着肃然怒目的群雄。朝阳血红的颜色混合着空气中的血腥，晨风瑟瑟吹过，三五只乌鸦凄然振翅飞向远处，只留下一个个细小的黑点，然后全然失去了痕迹。
我望着他们，突然间觉得很厌倦，很厌烦，很厌恶。我玩世不恭地昂起头，唇角荡着讥诮的笑，说道，“仗着人多，连疲劳战也用上了。”
欧阳润望着我手中的匣子，有些肃穆。
我冷冷地望着他，满脸不屑。
欧阳润道，“你将萧老前辈放下吧，今日你命丧于此，我们会完成萧老前辈的遗愿的。”
我邪气地冷笑道，“我萧大哥的遗愿就是我将你们全杀光，怎么，你舍得放着武林盟主不当，为自己的错自尽吗？你若是自尽，我野狼薛奕也一定自裁在众人面前，毫不遗憾！”
欧阳润没有说话，他身后的人群一点点散开，一点点将我围住，我冷笑道，“有一种毒是通过气味传播的，有空气有呼吸的地方它就可以钻入人的体内，虽然过了方圆二十丈就消淡无踪了，但我想你们很多人都中了毒。这种毒叫做‘影无双’，他不会立即发作，也不会立即死亡，中毒的人会在每夜子时感到锥心疼痛，直到七七四十九天，才会有一个生死了断。既然你们的背后有一个用毒的绝顶高手，那我就不妨把我全身的技艺都使出来，消极防守不如积极进攻，你们等着他来破吧！”
向我蠕动的人群静止了下来，我笑道，“你们如不信，看一看你们右手腕动脉处有没有一个蚊子咬似的红点，摸上去有点微微的痒，微微的麻。”
人群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右脉，我大踏步走向欧阳润，来到他面前，冷声道，“让开！”
欧阳润拔剑而起，我亦挥袖迎上去，方东升和陈志重紧接着加入了战斗，我佯狂发狠道，“你们以为三人联手天下无敌吗？别以为带着所谓避毒珠我就毒不到你们！天底下没有爷爷我毒不到的人，除非他藏着不出来！”
话说着，我已接了三人五十六招，在第五十九招的时候他们三人兵器刺了个空撞击在一起，我扬手翻身，一瞬间触到陈志重的脸，抚过了方东升的臂，对着欧阳润“扑”地吹了口气，然后露齿一笑。
我已闪到了那棵高高的白杨树上，纵声道，“看看是王彦依的避毒珠厉害还是我野狼薛奕的毒厉害！王彦依的那几招玩意光是逞霸斗狠，根本只是用毒的皮毛，众位对不住了，感兴趣的话就和我一起送萧大哥一程吧，这样浩浩荡荡，也算热闹，萧大哥一定会很开心的！”
陈志重切齿道，“你！我今天拼死也要除了你这个祸害！”
我说道，“别说那么狠，你的命和我一样不值钱，就算拼了死也是除不掉我这个祸害的！我刚才每人下了十七种毒，就算你带着避毒珠，总还会染上十来样吧，但是你放心，短期内死不了人的，你们既然要玩，就大家一起玩，人早早就死了，又有什么好玩！走吧，我们上路吧，萧大哥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我跳下树，故自昂首向前走去，我有些想笑，想吹口哨。
这本来就是一个荒谬的逻辑。我不反抗，说明他们错了，我若反抗，他们又势必死伤无数，真不知道，这到底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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