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四周二里之外传来甚是凌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又恢复了平静。猫头鹰在外面怪异地笑。我躺在被子里问萧默，“听说，五十二年前，一代枭雄沈弄天背倚万丈深渊，傲然面对群雄，整整三个时辰没人敢咳嗽一声是吗？”
萧默道，“那是一种极具威严华贵又决绝的气势，他的眼睛就像神一样，好象不是众生在审判他，而是他在审判众生，当时真是死一样的寂静，天地间只有风声。”
我突然觉得有些躁热，起身走出帐篷，外面是皎洁的月光，山间起了淡淡的雾。
他来到我身边问道，“你怎么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苍凉的夜气，望着前方清亮的星星，静静地对他道，“我觉得我有一点紧张。”
他朝着我孩子似的笑了，我望着他道，“你笑什么？”
他对我说，“一个人面临这么大的场面，游刃有余，谈笑风生，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何况你，还年轻，你现在做的大事情也毕竟不是游戏。”
我看着他，莞尔笑了。他拍着我的肩对我说，“紧张只是事前的一种准备状态，微微的紧张有助于潜力的发挥，等到关键的时刻真来的时候，你就没时间去紧张了。你紧张你的，我要回去睡觉了。”
我转身也随他入帐篷，在我挑帘准备入的时候，那只猫头鹰“呀”地一声飞走了，我回头望去，只见刚才的树梢飘上了一朵洁白如白莲的云，清雅得可爱。
我不由想起了水潇湘那一低头的温柔。
金笛公子说得好，从英雄美人到杀人毒枭，这是我一生最戏剧性的转变。
我回去睡了个好觉。第二天破晓天有些寒冷，下了一层薄薄的霜，在晨曦的微照下沁着幽幽的寒意。
四周的脚步声又密集了起来，我燃起了淡淡的炊烟煮野菜粥，草地上舞了一套剑停下来，闻着烟问道，“你烧的这是什么，好香啊！”
我说道，“这是轻烟散尽五侯家，这股香散入周围的空气中可以随风飘得很远，以至于淡得没有任何气息，人不知不觉闻了，就会迷醉而倒，功力尽失。”
萧默得意道，“你这对功力强的人没什么效吧，我一点反应都能没有！”
我轻笑道，“我早给你吃了解药了，要不然就凭你，这么浓郁的香，就是沈弄天也被迷倒，人事不知了！”
萧默嘴硬道，“你什么时候给我吃了解药！我怎么不知道！”
我摇摇头不理他，只是对着粥锅笑。他问道，“你笑什么！”我对他说，“我在笑你像个孩子，而且还像个女孩子！”
他一下子恼了，一拳打在我的左肩胛上，我叫道，“拜托！这天时地利人和，别人家没打上来我们就起内讧！我的爷爷，我说错了行了吧，我说我自己像个女孩子总行了吧！”
他瞪了我一眼，骂道，“你小子欠揍！”
我不理他，带空气中的香散尽了，凑上去问他道，“你说从昨晚到现在，有多少人躺下了？”
他白了我一眼，问道，“多少人？”
我对他道，“四千一百零三个。”
他不相信道，“你怎么知道！你又没有看到没有数过，怎么就知道得有零有整的！你欺负我老头子不中用啊！”
我对他道，“昨夜一直是刮西风，今天早晨刮了一阵南风，药随风散，我的用量足可以毒倒五千人，但东西南北四面迄今只来了四千一百零三人。”
“可是只刮了西风和南风，你怎么可以毒倒东西南北四面的人？”
“你忘了天下诛杀令的规矩，一方有难，无论是谁皆无条件的增援。”
“可是你怎么知道一共来了四千一百零三人？”
我叹气道，“你老人家一年在外游荡不会连这点武林常识也不懂吧，当今天下三大门派的精英总数加起来是四千一百人，连同他们的首领，是多少？”
萧默咋舌道，“你小子，欧阳润，方东升，陈志重这三个笨蛋又被你毒昏了！”
我轻笑道，“这三大门派以名门正派自居，完全不屑用毒和暗器，可天下诛杀令他们又必须得打头阵。其实他们不想和我硬碰，必然求助于用毒的大家，所以后面的那些人反而不好对付，可能我真正的对手还没来。”
萧默道，“管他来没来，先吃饱肚子再说，喝粥！”
他喝了一口，旋即吐了，叫道，“这怎么有药味！难吃得要死！”
我笑道，“我用毒人家也会用，我昨天采了一些解毒的草药，放到粥里煮，先吃一点，总有好处。”
他推道，“这么难吃，有好处我也不吃！”
我道，“其实这东西越吃越好吃，吃一点吧，你被毒倒了，我还得背着你。”
他咬牙切齿道，“这是什么鬼把戏！偷偷摸摸尔虞我诈！你用毒他用毒的！还不如真刀真枪地来！真是气死我了！”
我问道，“你后悔啦？”
他气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后什么悔！”
我道，“不后悔就过来吃粥！你以为剑术天下无双啊，念念不忘显摆你那把破剑！你愿意真刀真枪就冲出去打去！真不知道，你这个样子是怎么活这么大一把年纪，而且还混了个不错的名声！我已经够倒霉的了，被人陷害成这个样子，还得受你的气！你还是出去自己自在去吧，没有你我自己玩得更潇洒！”
他盛了碗粥猛地喝了几口，对我道，“你小子，就这股劲招我喜欢！”
我不由窃笑。
正午时分，我侧耳倾听，道，“来了。”
萧默道，“谁来了？”
我问他，“天底下用毒的大家除了玉清师太和我师父之外，还有谁？”
萧默道，“王彦依那老头子？这家伙可不好惹！”
我笑道，“何止如此，他身边还有三个得力的弟子，加上她貌美如花的女儿，并称四大金刚。”
他问，“那你没多大工夫布下的阵，管用吗？”
我不说话，晒着正午的秋阳，悠然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温热的风拂面而来，身下的岩石被晒得烫烫的，躺上去很舒服。
我身边长着一丛茂盛的野草，俏然开着一株洁白的野菊，我半眯着眼，拔下一根草茎咬在嘴里，随手揪下一枝花放在鼻子旁嗅。
花间是淡淡沁人的夹着泥土味的原野气息，这种气息让我放松，我的确应该好好享受这世界的骄阳，这样无拘无束安安静静地躺在阳光下，我应该睡会儿午觉。
可那位萧老前辈不甘心，他凑上来问，“他们那么多人，你估计什么时候能打上来？”
我懒懒地道，“耐心地等，过了七八天估计差不多。”
萧默道，“我听说王彦依用毒霸道得很，剧毒无比，天底下没一个人敢招惹得罪他，你松松垮垮这么两下子能吃得消吗？”
我对他道，“他霸道是霸道，蜈蚣蝎子的很阴森怕人，弄不好还残害自己。可你没听说过叫以柔克刚吗？上善若水，不张扬不代表不厉害。”
萧默微微笑道，“我现在有点越来越喜欢你了，等什么时候见了你师父，我们老哥俩一定好好喝几壶。”
我拍着他肩道，“现在闭上眼睛闭上嘴，放心大胆地睡上一觉，晚上我们爷儿俩烤山鸡吃。”
傍晚时分，粉紫色的霞光斜照在幽谷的花花草上，萧默在专心致志地烤他美味的山鸡，我一旁笑。
我问他，“你说山下的人敢喝从这里流下去的水吗？”
他骂道，“你这坏小子在水里也下了毒吗？”
我笑道，“没下，可他们绝对没一个人敢喝。”
“为什么？”
“因为他们以为我会下，就算他们测不出来，也一定以为是一种新的毒，全天下没人知道我有多少毒，连我师父也不知道。”
“那你到底有多少毒？”
“我自己有时也不知道。”
他认真地望着我，“你为什么不在水里下毒？”
我说道，“我只是玩一场游戏，虽然注定殉葬，但也不碍精彩。我若在水里下毒，那这山上的花木鸟兽全得遭殃，水流出山外，老百姓也成了牺牲品，这样做成本太大了，不好玩。”
萧默激动道，“历代枭雄无不以杀人如麻增加其风云变色的雄霸气派，你若将天下毒得天昏地暗，虽然换不回清白的名声，至少可以出出胸中的一口恶气，让天下避而远之，即便死了，还可以殃及无穷，让后来人谈及色变。难得你一副悲悯苍生的胸怀，我萧默就是现在为你死了，也含笑九泉！”
我白了他一眼，说道，“什么死呀活的，别那么一本正经好不好？说得像道德教科书似的，这儿又没有其他的人，满口仁义道德干什么呀！”他气结，对我吹胡子瞪眼，我莞尔笑道，“我可舍不得你为我而死，我就想让你好好活着，活上个一两百岁，天天为我烤山鸡吃。”
萧默气泄，对我道，“臭小子！拿酒去！”我乖乖领命。
这是正南房产来一阵悠扬的笛声，萧默道，“这是什么声音，哪位高人这么有雅兴？昏黄时分吹笛子，想干什么？”
我说道，“他们知道今晚山上有雾，人不方便，便驱蛇来了。”
萧默惊道，“蛇阵？”
我说道，“是啊，王彦依最骇人听闻的杰作，就是当年驱赶万余条竹叶青和眼镜蛇蛇洗仰月山庄，除了仰月山庄小姐慕菁菁之外，无一人幸免。慕菁菁被迫和他快要死的独生子拜堂成亲，不到半年又给他的独生子殉葬。”
萧默道，“仰月山庄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他们两个是狗咬狗黑吃黑，可欧阳润他们这三个浑小子也是真他娘的不地道，怎么连这种人渣也请来！”
我笑道，“其实驱蛇这种雕虫小技我也会，简单得很，等他们睡得半酣的时候，我就让这些蛇乖乖爬回去咬他们！”
萧默笑道，“好极好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请君入瓮的办法真是好玩极了！”转而想起来道，“不对，臭小子，等他们睡到半酣那些蛇早爬进来把我们吃光了，你还是早一些，现在就让他们爬回去咬人吧。”
我笑道，“你放心，蛇不会爬过来惊扰你的清梦的。”
他喝了一大口酒，叫道，“真的假的，我的剑可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杀蛇的！”
我道，“你放心好了。”
晚上果然起了很浓的雾，半夜时分，四周不远处细细碎碎地响，一群小动物惊魂四散地向幽谷中聚来。萧默道，“你快去驱蛇，我要被吵死啦！”
我起身道，“是，你接着睡。”
我走出帐篷，浓雾弥漫，可见度不到三尺。我拿出腰间的玉哨“呜呜呜”低沉地吹了几声，转而清越直上宛若风鸣九天，然后声音在空中回了一个旋儿，余音袅袅。
细细碎碎的蛇行声渐行渐远，不久四周的人群惊呼四起，惨叫连天，我对萧默道，“蛇不听他的控制了，你可以想像蛇跃到他脖子上的表情。”
萧默兴奋道，“真有你小子的！我向你拜师，你把这绝招教给我吧！”
我笑道，“你不是用剑不用毒吗，再说我可不收你这么老的徒弟！”
他不乐意道，“小气鬼！”
我笑道，“教你教你！等我先把那些蛇驱散了再说。”我说着，将哨吹成“呜呜”的响声，绵软不绝，余音绕山，像是老奶奶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招唤远归的孩子。
萧默道，“你将蛇驱散了干什么？”
我说道，“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外面那些人都算是精英高手，我如果恋战就会让蛇群遭受灭顶之灾，那样的话，以后也不能号令群蛇了，世界上原本就没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东西。”
萧默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叹息道，“是啊！当年师妹对我一往情深，为我付出了很多，我却一直以为那是做妻子的本分，对她的付出受之若素，满不在乎，根本不放在心上，更没有用心回报，直到她骤然离我远去，我才悔之不及。世界上没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东西，人生情爱，也是需要彼此珍惜啊！”
我默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对我说，“我一直对不起如枫！可是一辈子也无法弥补了！小子，你有过心爱的人吗，水潇湘是吗？”
我浅笑着，摇了摇头，他豁达地笑道，“我是一个大老粗，如枫爱我是苦命！可是你懂得道理，被你宠爱的女娃娃一定很幸福！”
我望着浓得化不开的大雾，茫茫没有尽头，不由对他苦笑道，“怕是我没有机会去找让我心爱的女娃娃了！”
萧默警觉地道，“你又发现了什么问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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