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时候我们偷了两件衣服换上，坐在乡间一个半新的小酒馆里喝酒。太阳有一点毒辣，几只苍蝇绕着油乎乎的菜飞来飞去。我没有多少食欲，可萧默喝得很开心，江湖传言一点不错，果然嗜酒如命！
他突然将酒碗重重地墩在桌子上，对我叫道，“你能不能开心一点！一张脸像是白开水似的，真是没个味！白白长那么俊干什么！”
我笑道，“是不是把我赶出去你才高兴啊，那我走了，不扫你的兴！”
他气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道，“我薛奕从来就不是哄人高兴的！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的脸就像白开水怎么了，我愿意它像白开水，就没有人能让它像一壶酒来！这趟浑水你愿意趟就趟，不愿意趟就一边高高兴兴喝酒去，我可没留你！”
他抱着酒坛子琢磨了半晌，问道，“不是，刚刚你不是说你先走嘛，怎么现在又成赶我走了？”
我忍不住“扑”一声笑了，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说道，“该罚该罚！我算是服了你了！”
他笑道，“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这年轻人的心事，就让它像酒一样，穿肠而过，然后一泡尿尿出去！大丈夫讲的是光明磊落，君子坦荡荡，小人才长戚戚呢！来，喝酒！”
我被他这一番雅俗共赏的言论弄得又干了一碗酒。这是听见外面一阵飞奔的马蹄声，一行人急驰而过，为首的一身黑衣，举着一面鲜红麒麟的大旗子，叫道，“天下诛杀令！野狼薛奕毒杀大明湖袁公子，天下人共杀之！”
萧默望了我一眼，咂舌道，“我的乖乖！弄出这么大动静，天下诛杀令！可天下诛杀令号令江湖组织就行了，没听说还沿街嚷嚷的！”
我喝了一口酒浅笑道，“想不到他们这么抬举我！天下诛杀令，有五十年没用了吧，这玩意一出，怕是只要我活着一天，就是谁也别想安宁了！”
萧默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悲悯来，我问道，“你怎么啦？”
他呷着酒幽幽道，“五十二年前，天下诛杀令诛杀一代枭雄沈弄天，群雄将其围在景阳山，血战三天两夜，伏尸三千，那景况，我亲眼看过，流的血好像是天上的残阳，实在是太惨烈了。”
我喝酒吃菜，不动声色地笑。他问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轻笑道，“在我很小的时候，一直梦想能名扬天下，做天下人景仰崇拜的大英雄。后来遭遇艰辛，受人凌辱，才知道这种理想很难，于是少年成狂。可却想不到我以这种方式名扬天下，真是觉得很可笑！不过，大丈夫不能流芳千古，总算遗臭万年了！来，在下陪萧老前辈干一碗，以后，怕是没有机会可以这样安安静静地喝酒了！”
我们干了酒，萧默问我，“那你有什么打算？”
“依你说呢？”
他拈着胡子击掌道，“没有办法！只能等！从此你隐姓埋名消失几年，等待时机，总会水落石出的！就陪着玩着老爷子喝喝酒，聊聊天什么的！”
我笑道，“天下诛杀令已下，我躲又能躲到哪去！你不会以为我们真的会有那么优游自在的好日子吧！”
他叹气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望着射进来的万丈阳光，问他，“在天下众生和我自己之间，你说哪个更重要？”
他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道，“在清白无瑕的名声与碌碌无为的生命之间，你觉得哪个更重要？”
他说，“你不是要以死明心吧？”
我说道，“原本只是要证明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又何苦要那么多人给我殉葬？真正的凶手不过是要我大哥的家财和我的命而已，我若效法当年的沈弄天，立誓拼个鱼死网破，以我用毒的本事，毒死几千人估计也不成什么问题，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萧默默不作声。
闲看斜日隙中尘，始觉人间何处不纷纷。我正看见阳光中无数的尘埃在浮游，看来我的生命注定纷纷了，可是纷纷得很无聊。
使我有身后名，不如眼前一杯酒。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此时不喝更待何时？
庆幸的是，能在这个时候结识一位这么老这么可爱的朋友。
他突然对我说，“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二十三了。”
他说，“我今年六十九了，平生少见你这种胸怀，我宁愿不过七十大寿也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人为知己死，自从如枫去世，我四十年未遇知音。今日你我相交实乃平生快事！我们干杯，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们一饮而尽，我吃了口菜笑道，“我才不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呢！万一这件事我死不了，你比我大那么多，与你一起死，我岂不是亏大了！”
这时一个人走进店来，四十年纪，一身白衣，身材颀长又满脸忧郁，手上拿着一支金色的短笛，说道，“二位好胸怀，好雅兴，死到临头，还如此谈笑风生！”
萧默一下子变得心情很好，说道，“天下诛杀令果然厉害，金笛公子也来啦！快快请坐，一起喝一杯。”
金笛公子倒也雅兴，果真坐下来喝了一碗酒，他笑微微地望着我，半天不说话。我问他，“你看了我这么久，我长得好看吗？”
他笑道，“好看！堪称天下一流的美男子。”
我喝酒道，“阁下不时有断袖之癖吧，看着我好看要娶回去做夫人吗？”
他仍然是微微地笑，说道，“我不是娶你来做夫人的，我是来取你的命的。”
我说道，“行，能拿就让你拿去。”
他笑道，“野狼薛奕现在可是红遍天下的大人物，令人心仪至极。先是英俊潇洒，少年意气，娶得天下第一名妓水潇湘，紧接着弄出一场轰动天下的大案子，让天下这许多人跟着你忙活，先是英雄美人，再是杀人毒枭，还惹出天下诛杀令，真是让人好玩极了。”
我见他笑得实在开心，不由问道，“真的有那么有趣吗？”
他说道，“当然有趣。其实现在你杀没杀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挑起了天下人的兴趣。自从五十二年前诛杀沈弄天，这么多年来有多少英雄好汉寂寞无聊，没有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一个人肯出来冒天下之大不韪，群雄竞出显露绝技，开一场轰轰烈烈的天下盛会，当真是有趣得很，过瘾得很。”
我忍不住开怀大笑，对他道，“仁兄所论，当真精彩！看来我被选中当这个靶子，还真是三生有幸。如果不好好表现，怕是要天下人失望了。”说完转头对萧默道，“想不到这件事情有这么好玩的看点，我还是先陪各位玩一玩，萧老前辈你不妨看看热闹，野狼的肉很好吃，以后一定会流传江湖，脍炙人口的！”
萧默骂道，“谁这么黑心无聊，拿我薛奕小兄弟开涮！我邪月剑第一个不饶他！”
我忙笑道，“你应该高兴才是！等有一天父母骂孩子时都说你这只养不熟的野狼，我就可以成为我们中华民族经久不息的经典了！你交一个这么有影响力的出名的朋友，也是三生有幸嘛！”
萧默半嗔半笑，“呸！狼当然喂不熟，能喂熟的那是狗！”
我纵声大笑。
金笛公子起身道，“众口铄金，当天下人都说你杀了大明湖袁公子，你就是杀了大明湖袁公子！”
我起身而立道，“不错！你说得对！”
金笛公子的金笛一勾，飞蛇吐芯一样急闪而至，说道，“薛三公子！多有得罪了！”
我向后一仰躲过锁喉而来的笛锋，随即如影随风地打了个旋儿，一道白光袭来，我身后的柱子上被齐齐钉入数十道钢针！
我已倏尔闪到他的背后，他一仰身，金笛又横横地锁喉而来，我低头前纵，像鱼儿一样从他的颈项和金笛的缝隙中钻游而过，一缕细发轻柔地拂过他胸前平展的衣襟。
他的金笛在风中旋了朵梅花，发出嗡然清越的声响，我已经远远地站在窗前，淡声对他说，“你中毒了。”
金笛公子一下子怔住，当时他正在一手横笛一手拂发，姿态飘逸如清扬少女。我含笑地盯着他满是沧桑的脸，望着他讶然惊魂的眼，说道，“不碍事，我并不想杀你，你说过，这不过是一场游戏，以你的功力，半年之内游山玩水，喝茶饮粥自可化掉，不过记得不要饮酒食肉，流连女色就行了。以金笛公子的雅洁志趣，应为人生一大乐事。”
他的脸上浮起淡泊的笑，说道，“野狼薛奕不愧于天下诛杀令，三招之内下毒于无形，我金笛自当甘拜下风。靶子不愧是靶子，自有精彩绝伦之处。”
我揖道，“公子盛誉了，等到野狼血肉成为天下羹炙的那一日，还望公子嘴下留情。”
金笛公子已飘然远去，口中说道，“后会无期。”
我落座，幽幽然喝了口酒，萧默问我，“据我所知，金笛公子的绝技还没有完全施展出来，你把毒下在哪里就把他赶走了？”
我说道，“下在他胸前的衣服上。”
萧默道，“可是我根本就没看见你沾他的身，怎么下在衣服上？”
我对他说，“你是用剑的，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他气道，“臭小子，我怎么不懂了！还有，你不是迫不得已才用毒吗，怎么这次还没等人家施展绝技就用了，打得好不过瘾！”
我就纳闷这个白痴他是怎么活到这一把年纪的！当下白了他一眼道，“你以为这真是做游戏啊！现在天下高手汹涌而来为的是较量一下我的毒技，我不用毒而去拼力气，以已之短去搏人之长，我神经病啊！那才叫不过瘾，不痛快！”
他想了一下觉得也是，于是不再说话，闷闷地喝酒。我看着他，突然长叹道，“老前辈，你说这天下的一个英雄人物各有所长，用剑的希望和我比剑，用刀的希望和我比刀，你说我若是还不待他们抽剑拔刀就先将他们毒了，你说是不是很不够意思？他们等了很多年才等到这么一个大展身手的机会。”
他依旧闷闷地喝酒，我朗笑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呀！我现在立下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志愿，我要让所有的英雄都痛哭失声！既是要玩，就玩个大的，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玩他个惊天地，泣鬼神！”
他默默地盯着我的眼睛，对我道，“看着你眼里的光彩，你是不是要做第二个沈弄天？”
我道，“不！我只是野狼薛奕，天底下只有我一个野狼薛奕，没有第二个沈弄天！”
他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笑道，“以天地为游乐场，和高手们做一场斗智斗勇的游戏。”
“那你打算怎么收场？万一游乐场成了屠宰场，游戏成了屠杀怎么办？”
我对他道，“操纵这场游戏的，本来就不是我，无论怎么收场，我都只是殉葬。如果我下毒只是把人迷昏，但很可能人都死了。因为在这场游戏的背后，本来就有一个比我还要高明的用毒高手，可以在我不知不觉间用我最擅长的毒毒死我大哥，光想一想，就觉得可怕。”
萧默肃然道，“天下又要乱了。”
我笑道，“天下人正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游戏已经开始，我已经无法选择了！”
他听着就笑了，不大的眼睛闪出兴奋的光，跳起来拍着我的肩道，“好！玩游戏去！老哥我跟着你，看着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游戏是怎么个玩法！”
黄昏时分，我们在深山最高峰一处朝阳的幽谷驻足。夕阳染得一片片粉白的野菊娇羞动人，一棵棵挺秀的野杨在秋风中凋落它们一片片金黄的树叶。从东南蜿蜒流过一条清澈的小溪，一只灰鹤见了人迹悚然振翅远去。我不经意间看见两只秀美的小白蝴蝶头碰头落在一朵野菊上采着花蜜，微风轻轻地吹着他们华美的翅膀。
萧默道，“我们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不是要住下吧？”
我说道，“用毒讲究天时地利，这是顶峰的幽谷，我们就在这里以逸待劳，占尽了天时地利了。”
我草草地架起了一座帐篷，打理了一下生活用品，萧默则拾了一捆柴，拎回了两只山鸡和一只野兔。在他烤兔子的空档，我出去布置了一番，乘着蒙蒙的月色回来，他已经在那里吃着烤肉喝着酒了。
强劲的山风在我们的头顶呼啸而过，我们的幽谷是宁静而暖和的。我一回来，萧默对我笑道，“你小子选的这地方真好！背风向阳，草木肥美，连水都是甜的！”
我坐在他身边，烤着篝火，吃着香喷喷的肉。蟋蟀在有些凄厉地呻吟，一只猫头鹰在不远的树上凄惶地笑。他问我，“你都布置好了，没人能上来吗？”
我对他说，“至少今晚我们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他将酒葫芦给我，我仰脖喝了一口，突然看见一片灿烂的星空。
那夜的星空，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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