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那天晚上，我让大嫂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好好过了一个节。孩子的事有欧阳煦在管，就用不着我去操心了。
可袁大嫂很忧心，她对我道，“阿奕，那个什么红颜公子的还没找到，你又插手玉清师太的武林大会，以玉清师太独步天下的武功，万一，……”
我劝慰道，“大嫂你不用担心，我向来命大，我师父给我算过命，能活八十岁呢！”
袁大嫂苦笑道，“你还是从前那个样子，以玉清师太的武功，谁又是她的对手啊！”
我笑道，“大嫂，她又不是什么神仙，你不用怕她，我们早晚也躲不掉的。再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她死了十年又活过来，就要开什么武林大会，还要五百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美其名曰收弟子，实则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老尼姑总得有人去收拾她吧。”
那夜宏儿睡在我身边，对我既亲近又崇拜，这孩子从小没有父亲，缺少成年男子的保护和关怀，没有人以一个男人的姿态去影响他。见了我自然不同，生怕我突然离去，睡梦中还紧紧抱着我的胳膊。
我想起当年那位富甲天下慷慨豪爽的袁大哥。外面桂树飘香，月光照得窗前一片洁白，秋风入帷帐，仿似玉人来。
夜很静。蛐蛐聒噪的叫声远远近近地传来。我躺在床上，想起萧默，想起大石山的那位大嫂，想起与欣，想起君怜。
“风帘半钩落，秋月满床明”，含羞欲语的与欣，浓艳的婚袍，垂落的长发，洁白的肌肤。想起她在下午阳光中专注做人皮面具的模样，想起她在落梅月光中轻轻微笑的表情。
欧阳煦在这样的月光下，想起的该是另一种模样的与欣吧，往事纷至沓来，多少怜爱，多少遗憾，令人伤怀。
那位红颜公子，有雪域美丽的公主，还会想起对他一片痴爱的水潇湘吗？
宏儿的脸在月光下瘦削而苍白。这孩子从小体弱，近两年又没有好好调养，早早经历了人间的世态炎凉，看来今后我得在他身上多花点时间。
只是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明天八月十五，泰山绝顶上的武林大会，也不知道能开出什么名堂。
我有一点兴奋，与玉清师太过招，让人不得不兴奋。
中秋夜。我安顿好袁大嫂和宏儿，已混迹在人群中，聚集在泰山绝顶。
山上云疏淡，风猎猎。满月的清辉照得山间的薄雾宛若轻纱一般，每个人都屏声静气，肃静得连鸟都不敢叫一声。
玉清师太马上就要来了。
她在重重护卫中缓缓走上顶峰，她的面容孤绝苍老而高贵，她昂然站在那里，猎猎的风吹散她的衣襟，个子虽不高，却有一种震慑群雄遗世而独立的气势。
她的身边，一位紫衣使者挥了挥衣袖，也不知道是谁的安排，有人带头跪地行礼，喊着“玉清师太，一统天下”的口号。
有人带头，从者纷纷，人群中不乏当代的英杰人物，都卑谦恭顺地跪地行礼，眨眼间已没有多少还站着了，我在随众人弯腰屈膝的时候，用余光看到欧阳煦一身白衣，傲然立于高耸的一块岩石上，挑战之势顿成。
嘿嘿，这可是一场好热闹，不看白不看。
那一刻很静。玉清师太望着欧阳煦，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说话。她半眯着眼睛，眼睛闪着决绝危险的气息。
她危险地注视着欧阳煦，傲然临风于万众之上，视万众如粪土，却不能无视于欧阳煦。
欧阳煦的脸平静的几近于俊美，他的表情有一种不经意的淡泊，就像平日里无意中看见一片云，看到一片落叶，虽然他面前是玉清师太，可他漫不经心。
但是他却没有丝毫傲慢。对他这一点，我一直很钦佩。他像是一尊洁净的佛，无论是和什么人在一起，都让人觉得，他们是平等的。
他和玉清师太是平等的，他和街上的乞丐也是平等的。
玉清师太突然仰天大笑。
她那笑声，夹杂着无比的得意与恐怖，有一种撕心裂肺、无可逃脱和舒泄的情绪。她的笑声在天地间响起来，山石颤抖，云散风重。
在她的笑声响起来的时候，我看见玉清师太仰起的脸庞正好遮住半轮明月。我的脑海蓦地一道灵光乍现，心一下子狂跳起来，身体也被这灵光震得剧烈地颤抖。不可能！玉清师太不可能还活着！她败在与欣手上，她无法实现她的畸形之爱，她自我毁灭！她将她心爱的与欣毁灭！一个心已死的人，如何在当年诈死，十年后复活？除非，除非她是……，假的？
我的人已随着刹那思想一飞冲起，我用接近极限的速度电光一样飞掠过去。我紧张而刺激，不管我是五马分尸还是粉身碎骨，不管我可能会死得如何惨，我这一飞冲天毅然而起的勇气和行为，都可以令群雄失色而成为我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了！
这也许是我野狼薛奕最有价值的一次出手！
我的手指接触到最柔嫩而温滑的肌肤，伴着那雪亮的月光晃着我的眼睛，我落在地上，手里多了一张人皮面具！
而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张那么美丽的出色的容颜。
她的头发在月光下翻飞，她的衣袂在晚风中飞扬，她的两眼在刹那惊魂后静静地望着我，两行晶莹的泪珠缓缓地滑下来，滑过端正丰润染满柔情的红唇。
她看起来那么聪慧雍容，如蓝天日暖，良玉生烟；如沧海月明，华珠有泪。那清风一样的温柔，那春水一样的灵动风华，柔若清风灵如水的水潇湘！
小王爷李昆怆然变色。
水潇湘嫣然笑道，“小王爷，新娶的雪域公主，一定很美很漂亮吧。你身上的毒，都解了吗？”
我冷然望着他，红颜公子！果然是他！
李昆很快恢复了平静，痴痴地望着水潇湘，浅笑道，“潇湘，你还在怨恨我，你知道，失去你，我有多伤心吗？”
水潇湘道，“是吗？应该是，你有多欢心吧？娶一个地位尊贵，漂亮又能保命的公主，总比我，一个声名狼藉的妓女，强上千百倍了。”
李昆上前一步柔声道，“潇湘，这么多人，你还在和我致气。”
水潇湘望着他笑了，转头对我道，“阿奕，我不明白你从哪里看穿我，竟然飞起来揭下我的面具？”
我笑道，“你并不了解玉清师太的故事，她不会再复活了。”
水潇湘无语望着我。
我对她道，“说吧，到现在你总得给我一个交代，天下人我可以不管，但你总得让我在这么多年以后，弄个明白。”
李昆道，“潇湘！……”
水潇湘没有看他，对我清浅地一笑，说道，“我的确应该告诉你了，这件事不能再瞒下去了。你或许不知道，我的爹爹是当年权倾朝野的一品宰相，我和这位小王爷本就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我十五岁那年，家里遭到灭门之祸，我隐姓埋名，沦落风尘。这件事，世上除了我和他，没有任何人知道，闻风阁虽然可以查出来，可我救过聂远心爱人的命，他答应守口如瓶，至死不说。”
我看了一眼俊朗非凡的小王爷，微微地一笑。
水潇湘道，“我十六岁开苞接客，很快名满天下。小王爷与我偶遇，我自嫌卑污，可他却对我说，他对我的情永远不变。”
我叹了口气。水潇湘道，“当时年轻，拿海誓山盟很当真。何况，他对我，真是非常好，非常宠。我家庭罹难，也让我知道，这世界惟有权力才是真正的主宰，放眼天下，还有哪一个男子，能比得上他？”
我笑道，“那是，现在就是皇上也要惧他三分。”
水潇湘道，“我把他当作我一生的依靠，我爱他，可他在爱的背后，却是利用我，还美其名曰地说要我帮他完成大业。”
李昆变色，“潇湘！你疯了！”
水潇湘对他激愤道，“我是疯了！从你下决心杀了我迎娶雪域公主的那个时候，我就疯了！我疯了！”
李昆怔怔地看着她，世界很静。
水潇湘落下泪来，转目仰望遥远的苍穹，月光勾勒出她面部完美的曲线。李昆道，“潇湘，我怎么舍得杀你呢！实在是迫不得已，野狼薛奕的毒你是知道的！”
水潇湘道，“你**我胸口的剑我也是知道的！”
李昆默然，水潇湘对我道，“十一年前，欧阳煦大婚，他带我去参加婚礼。我爱极了路上看到的野百合，于是在第二天起了个绝早，到青坂坡下去采含露半开的野百合布置房间，给他一个惊喜。却不料，我看见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决战，一场陈与欣与玉清师太的决战。当陈与欣迎着朝阳揭开人皮面具的时候，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我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震撼，原来人世间真的有那样的绝色的，她美得可以让一切女人都黯然失色，包括我。”
水潇湘将目光看向欧阳煦，对他说，“陈与欣以一张普通的脸，尚能让你闭关十年，倾心相恋，如果她早一点露出她本来的颜色，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你们的婚礼，没有任何女人，任何利益权势，能够比得上她！”
欧阳煦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深刻的思念或是伤害，不在于他的外表，而在于他的心。一个人长得丑，大不了吓人一跳，若是心里坏，则会损人一生。在我心目中，容貌普通的与欣，已是女人的极致。”
水潇湘默然叹气道，“陈与欣的确是慧眼识珠，欧阳公子你也是男人中的极致。她是有福的，不像我，痴心不改半生相许的，竟是一个衣冠禽兽！”
李昆受创般后退一步，水潇湘盯着他讪笑道，“你从此以后不用再表演了，小王爷，江湖中的红颜公子，是你，利用我毒杀大明湖公子袁盛嫁祸野狼薛奕，在发起天下诛杀令遍请高手斩尽杀绝！这是你戏弄人间的大手笔，重分天下财物，真正做到权倾朝野。”
李昆苦笑道，“你说出这些有什么用呢，你一向是积极参与的，一直想称霸江湖的，是你。”
水潇湘笑道，“是你是我，别人无法分得清，也没有分得清的必要。我们两个人心里面知道，就行了。”
李昆道，“你没有野心吗，今天这个样子还不是你一手造成的。枉我们恩爱多年，我难道还不知道你！”
水潇湘道，“你说得真好，小王爷，你应该知道我，从我得到玉清师太的毒经和剑谱那一刻起，我就在对你玩心机，我也想控制你的风流成性，巩固我的地位。对此，你也一直是恨我的吧。”
我忍不住道，“你是怎么得到的？”
水潇湘道，“我目睹陈与欣与玉清师太的决斗，亲眼看见玉清师太服毒自尽并在死前向陈与欣施毒，陈与欣怆然离去。我当时伏在山石后的花丛里好久不敢动弹，唯恐玉清师太会突然跳起来掐住我的脖子。直到最后我相信她已经死了，才大着胆子走过去，在她的身上翻出两本秘籍，一本毒经，一本剑谱。”
我恍然大悟，与欣她忘了玉清师太的身上也可能带有秘籍的！
水潇湘对李昆道，“我得了这两样东西，先将毒经背得滚瓜烂熟记在心里销毁了，从此没人能从我心里抢了去。然后我把剑谱交给你，说和你一起练习，要你教我。我独握毒经，为此你对我算是白依百顺，极尽欢心吧。我受宠这么多年，也主要是这个原因吧！”
李昆笑道，“你那点小心思我又怎么不知道，后来你又钻研其他的毒技，也算小有成就。可是潇湘，天下的能人何止万千，我没必要为此而宠你，你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水潇湘反问道，“你对我有情吗，你付出过真感情吗？”
李昆道，“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淘气爬到假山上卡住脚下不来，我为了救你摔得鼻青脸肿差点一命呜呼吗？当年皇位之争，我若不是因为你而执意不肯娶当今皇后，我今天还会只是个王爷吗？要知道当年，她看上的可是我！”
水潇湘的泪如雨下，叫道，“王爷！你……”
李昆激动道，“你可以说我薄情，我年少的痴情为我换来什么！一无所有！直至，你们满门抄斩，连你我也彻底失去不复拥有！痛极思痛，我开始追逐权力，只有拥有权力，我才可以拥有我想要的人，我想要的生活和地位！”
水潇湘闭目流泪不语。
李昆道，“只有财富，才是权力的命脉。富甲天下雄踞天下二分之一财富的大明湖公子袁盛一心支持朝廷，不肯为我所用。我不想做第二个陈思王曹植，我要改变现状，可是我举步维艰啊！潇湘，所有这些，这世界除了你，谁还会真的懂我、理解我！我爱你宠你，又岂是单单因为那本毒经！”
水潇湘被重创般后退一步，泪如泉涌，叫道，“你不要说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