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欧阳煦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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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里来了位尊贵的客人,君怜告诉我的时候,欧阳煦正在一片斜阳里吃白菜炒饼丝,喝香菜萝卜汤。
我倚着门口望着他笑。
他吃完撂下碗筷,付钱。我问他,“好吃吗?”
他笑道,“还不错,你突然换了张脸,没把熟客都吓跑吧。”
我说,“没有。我就说转手经营了,原来是赵贵,现在是李虎。”
我约他到后面的屋子,他和我随意地坐在院子的椅子上,见了火儿,问道,“你养的小狐狸啊?咦,怎么还香呢!”
火儿并不反感他,嗅了嗅,用头蹭了蹭他的手。我问,“令尊的身体好些了吗?”
欧阳煦轻笑,“我见了传说中的那个人。”
我静静地望着他,他的面色神情很是恬淡和伟岸,既似出水无尘的白莲,又像迎风而立的苍松,我问道,“身手如何?”
他对我道,“他约见了我爹和方陈两位叔叔,在南郊外的破庙里。我暗地隐藏在庙外,我爹他们走了之后,他突然对我说话,他说,‘欧阳公子闭关十年,也来管这件事了?’我当时将呼吸调得非常细微,不是一流的高手,根本听不出来。”
我道,“那这位公子是一流的高手了?”
欧阳煦道,“我听此就现身走出来,他带着狰狞的厉鬼面具,身材能有我这么高,保持得很好,应该很有姿仪。他那天披着一件火焰黑底的长袍,只站在那里,不说话,就自有一种华贵的,令人不可违抗的威仪。”
“他用什么兵器?”
“剑,一把龙泉宝剑,剑鞘上有着黝黑的龙纹,他握剑的右手,白皙有力,无名指戴着一枚硕大的黄金猫眼戒指,在暗夜里熠熠发光。”
“你们交手了?”
“电光火石,只是试了一剑。”
“试了一剑?”
“他对我说,‘久闻欧阳公子剑如神助,本座很感兴趣。’我说,我对他的剑也很感兴趣。我们对视了一盏茶的功夫,然后同时出剑。”
“结果呢?”
“结果,他的剑断了,他鬼影似的消失无影,地上留有一滴血。”
“你伤了他?”
“我想应该是虎口震裂了。”
“然后呢?”
“然后?”欧阳煦笑,“然后,我就自己回家了。”
我也笑。
欧阳煦道,“他可能和我们中间的某个人认识,戴着面具不说,他的声音极其沙哑,明显用的是假声。”
“你是说,他有可能混在我们中间?”
欧阳煦道,“我们中间能如此驭剑的就寥寥几人,身形年龄又不对,除非是有善隐的高手,平日不以剑示人。”
我微微地喝了口茶,没说话。欧阳煦也无话,他想了想,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想问与欣。我不想告诉他事情真相,徒惹一身惆怅。于是对他道,“往事已矣,欧阳兄又何必总是耿耿于怀呢?”
欧阳煦道,“这么多年了,她一去无踪影,这次怎么不和你一起来呢?她还生我气吗?她也不是一个气度狭小的人,十年了,我们不成夫妻,也是兄妹朋友,怎么连见也不肯见一面呢?”
我问道,“你说她和我一起来?”
欧阳煦道,“那白玉貔貅是她父母送给她的贴身之物,不是至为亲近的人,她是不会转送他人的。”
我转头叹了口气,望见西天的云彩渐淡,天要黑了。
欧阳煦望着我,问道,“薛公子!你跟我说实话,与欣她是不是出事了?”
我默然无语,他颤声道,“你说话啊!”
我对他道,“与欣不在了。”
欧阳煦身子一颤,手中的茶杯一下子落在地上。君怜跑出来,见此情景,吓得没敢动。我示意她回屋去,她缩起脖子忙钻进了屋。
欧阳煦强自隐忍住,微颤着声音道,“她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我说道,“我在大雪原里与她相遇,带她出来,赶上四年前江南的那场大瘟疫。与欣为了救人,不知顾惜自己,一次不小心被小刀割破了皮,染了病毒,当时她身体很弱,最终没有挺住。是我没照顾好她,她临终让我来开封转告你,她说回首只剩月朗风清,往事只剩相逢一笑,她了无牵挂。可我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她的死讯。”
欧阳煦落下泪来,起身踉跄一步,站定。我叫道,“欧阳兄!”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悄怆黯然,转身而去。
我一个人坐在幽暗的天色里发呆,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可是我不能告诉他与欣一直都在戴着面具骗他,她有一个天大的秘密瞒着他,她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两人擦肩而过,她那样悲惨地在大雪原里烧成了灰!这些话我怎么对他说啊!
君怜静悄悄地来到我身边,将地上的茶杯收拾起来,然后很乖地对我道,“大师兄,你交给我的功课都做好了,你要不要检查一遍?”
我问道,“师父呢?”
“他吃了饭就走了,去街上听说书去了。”
我转身进屋,君怜一点都没有偷懒,每个字都写得干净、整齐、秀气。她默写的是一篇《李夫人赋》,我见了,黯然神伤。
君怜默默站在我身边,不说话,颇有点屏声静气、忐忑不安的样子,我见了,对她笑道,“你这么小心干什么,这不关你的事,我也没有冲你乱发脾气。”
君怜道,“看你那么不开心。”
我说道,“见我不开心,怕我发现你什么错骂你一顿吗?现在是不是想躲得远远的?”
君怜道,“我上哪儿躲啊,整个家里都是你的地盘,跑到外面去,回来该被骂还是要被骂的。”
我忍不住笑道,“我有那么可怕吗?我是你大师兄又不是吃人的魔头,再说,我好像也没怎么骂过你啊!”
君怜有一点羞涩地笑了,我见她穿着件很旧的夹衣,就说道,“这衣服多少年了还穿,禁不住冻了,走吧,去夜市上买件新的。”
君怜道,“不用了,过些日子就要穿棉衣了。”
我起身道,“不行,我说买就买,现在就去。”后来买了件新的穿在她身上,淡紫的颜色,君怜很开心。
夜里我躺在床上,突然很想知道欧阳煦在干什么。他会给与欣烧纸?一个人关在屋里不说话?大醉?
我不知道,一个男子,在十年的牵挂愧疚之后突然痛失曾经深爱的人,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反正每当我想起与欣,我的心就会有一种尖锐的痛,和一种很阔大的苍然失落。

夜很深了。外面传来敲门声。
会是谁?我披衣下床,打开门一看,是方琳领着欧阳恒。她歉然对我笑道,“对不起,阿煦还在这里吗?”
我一下子愣住,方琳忧戚之色顿生,“怎么,他不在吗?他什么时候走的?”
我说道,“天刚黑的时候就走了,他没有回家吗?”
方琳的脸一下子就白了,欧阳恒担心道,“娘,你怎么啦?”
我抚摸着恒儿的头,方琳竭力平静道,“薛公子,您,您是有陈姐姐的白玉貔貅吗?陈姐姐,她,她也来了吗?”
我道,“嫂子你误会了,与欣过世了,她永远也不能回来了。”
方琳蓦地后退一步,脸色白得吓人,欧阳恒一把扶住她,惊唤道,“娘!娘!你怎么了!”
或许是夜色有点冷,方琳在轻轻地抖,她的眼泪滂沱而下,激动地抓着我的双臂问我,“陈姐姐过世了!这不可能!你骗我是不是?她才三十岁,这么年轻,怎么会死!”
我欲将她让进屋去,她执拗地后退一步,抓过恒儿的手,对我哭道,“不!不用了。多谢公子的好意,我要去找他!他一定不要我了,不要这个家了!他恨我,我要去把他找回来,恒儿,我们去把爹爹找回来!”
我叫住他们,说道,“我想,欧阳兄应该在城东与欣的故居。天这么晚了,我带你们去吧。”我的前脚刚出门,被君怜叫住,她奔过来,问道,“大师兄!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我对她说,“我有事出去一下,你回去睡吧,别担心。”
她将外罩塞给我,嘱咐道,“多穿件衣服,外面天冷了,注意安全啊!”
我对她宠爱一笑,这时师父也出来,我道,“我没事的,你们回去好好睡觉吧,师父,照顾好君怜。”
我们赶到与欣故居的时候,欧阳煦正一个人坐在荒草丛中,对着月亮,吹箫。
他在哭,满脸都是泪。
我们站在他不远处,他的箫声断了。
他不说话,我们也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夜风拂面,枯黄的野草起伏摇曳,摇碎满地的月光。寒蛩禁不住远近起落地鸣叫起来,让这静寂的秋夜格外空旷。
欧阳煦回头看我们。他内心一定很反感我们的到来,但他很会控制自己,他很克制自己的情绪。
恒儿奔跑着扑在他的怀里,他一把抱住恒儿,恒儿哭道,“爹!”他拥着自己的孩子,闭目叹了口气。
方琳一步步走过去,跪坐在他身边,欧阳煦闭目落泪道,“是我将孤苦无依的她带到这个繁华世界,误让她以为有了亲人。可我,却没有保护她,照顾她,徒惹得她一身的伤心,一身的痛。一个男人而不能保护一女子,大丈夫生有何为!”
方琳一把抱住他,将头伏在他的肩上,哭道,“阿煦!全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你对不起陈姐姐!这么多年,你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我知道你恨我,你心里想着她!我知道我错了,我当年不择手段要得到你,可我最终还是错了,你心里只有她一个人!煦哥,你可以打我骂我,你为什么不打我骂我!你应该折磨的是我,不该是你自己。煦哥,……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陈姐姐,……”
方琳失声而哭,我觉得我该走了。
我走在无人的街上,空荡荡的,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哀和感慨。与欣,曾经是我的妻子。
我可以想象和猜测,与欣她服下“情砂”昏睡于大雪原,这做法本身就是与欧阳煦情感的一次诀别,余生虽短,聊胜于无。何况,她需要一位男子的倾慕和亲吻把她唤醒!
她曾对我说过,她说,无论欧阳煦会有多痛心,他也仍然是欧阳府的公子,他有一个家,有妻子,日后也会有孩子。她说欧阳煦没有她,他的生命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她本该在自己不久于人世的时候扑在欧阳煦的怀里,让他看清自己的容颜,让他了解自己的苦衷与秘密,他应该在欧阳煦的怀中死去,而不是与他擦肩而过。
可是,她选择了擦肩而过。她可能是无法面对欧阳煦的追问和质疑而力图在他心中保持住原有的印象,或许,她更怕欧阳煦疾痛如狂,不能接受自己的死而作出过激的举动。毕竟,一张面具,两种人生,每种人生都是缺憾。
所以她彻底放弃了欧阳煦,放弃了两种人生带给她的所有的爱与痛,一切都已过去,揭开谜底已毫无意义。
只是,在自己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对自己空绝于世的容颜视若无睹,失魂落魄地从身旁走过,那时的心,会是一种怎样的痛!
与欣后悔过吗?在与欧阳煦相处时,那个秘密是说与不说又是一种怎样的煎熬!我望着胸前的白玉貔貅,我问自己。
一道流星在不远处划过,我一抬眼,看见了水潇湘。
她站在空旷无人的街上,夜风吹拂着她散落的发,她的脸上是淡淡的月光。
我望着她,没有动,没有说话。
她的面容,柔美而寥落。她的目光,深情而苍凉。
她披着华贵的皮袍,却还是有一种不胜风寒的柔弱。她独自于暗夜痴痴等待的样子,惹人怜爱。
她一步步走向我,对我道,“阿奕。”
我静静地望着她,问她,“公子是谁?”
她垂下头,无言。
我叹了口气。
她突然一下子,扑在了我的怀里。
我于是忍不住笑了,问道,“你要干什么?”
水潇湘流下泪来,抱紧我道,“阿奕,你带我走吧,我好怕。刚刚想去家找你,可我又不敢。我再也不想回去,再也不想挨打了!不管怎么说,在别人的心目中,我曾经是你的妻子,你带我走吧!”
我对她道,“你让我,带你走?”
她伏在我的怀里,泪打湿了我的外衣。
我拥着她,嘴角放荡不羁地扬起来,我对她愉快地笑了。我捧起她美丽的脸,擦去她眼角的泪珠,柔声对她道,“你现在还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水潇湘奔放而幸福地扑在了我的怀里。
我拥着她,看见了遥远的夜空一颗颗晶亮的星星。我一把横抱起她来,走进了最近的客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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