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将倾人心乱 父子殊途见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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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大厦将倾人心乱父子殊途见高下
却说南明弘光皇帝扶不起来,郑鸿逵带着部下不战而走,顺江直抵福建,军中还带了一个新皇帝。这个新皇帝原本是个唐王,因为未奉诏而擅自出兵勤王,犯了大忌,被下罪关押在凤阳大狱,是一个罪宗。朱元璋出身贫寒,当过和尚讨过饭,参加义军后逐步称雄直至当了皇帝,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穷苦人义军首领,而且成就了大业。他有着穷苦人的精干,俭朴,了解百姓的疾苦,重视农耕。但也存在着农人们的短视,狭隘,猜疑,嫉妒,急躁,不能容人。在打天下时群雄争霸,他不得不礼贤下士,视利害而定取舍,可以容纳一切。当了皇帝后则情况大不一样了,他记恨那些开国功臣们曾在某些地方得罪过他,或曾对他怀有过二心,现在掌握兵权的还是那些人,让他难以放心。利用谋逆大案广为牵连,把开国功臣杀个干净,这才放下心来,当他的太平皇帝。他的后代都不同程度的继承了他的性格,不但诛杀政见不同的人,连亲族也大肆坑杀,末代皇帝崇祯也是那样,待臣下刻薄,待天下军民百姓刻薄,所以失了天下。
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先人不留德后代是很难昌盛的。孔孟诗礼传家,两千余年,宗族日盛,很少出大奸大恶之人,这就是家教。‘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福祸都是自己修来的,不可外求,神佛在心,也是不可外求的。朱元璋连刘伯温,宋濂那样的都容纳不下,别说旁人了。家天下需要的就是听话的奴才而不是有作为的人才,明朝二三百年真正在朝的人才是很稀少的。
弘光皇帝是靠武人们拥戴登上皇位的,在那之前只是个破落子弟,连身上的王印都赌输了,被军阀马士英捡了起来当上了傀儡皇帝。贪酒好色本是家传,当了皇帝也改不了那市井无赖相。
拥有重兵的武将们都封侯封伯,郑芝龙也被封为南安伯,有了世爵了。郑鸿逵率部勤王,见领兵大将们自相残杀,弘光皇帝昏庸无耻,朝中奸贼当道,勾心斗角。他利用这些机会靠着马士英名利双收,满清大军一到,不战而走,有兵将就有了本钱,管他江南保得住保不住呢?十几年来郑氏兄弟都成了军阀政客,一切都视本身的利害为取舍。东南比较安定,郑氏兄弟只想割据一方,有机会自立称王。自古以来乱世出英雄,朱明江山已经是没有希望了,郑氏兄弟打的是自家的小算盘。福建巡抚邹维琏想要争权,让郑鸿逵一顿大嘴巴搧得鼻口窜血,到哪儿说理去?郑家兄弟掌握了八闽,拥兵二十万,号令一方。拥立了唐王当隆武皇帝,这是朱姓监国中最有实力的皇帝。
鲁王与假楚王的儿子靖南王也宣布监国,三个皇帝相互残杀,互挖墙角,隆武皇帝占了上风,郑家兄弟可以挟天子而令诸侯。郑芝龙被封为平国公,郑鸿逵成了定国公,这在异姓是最高的爵位,只有朱姓宗室才可以封王。但郑芝龙想当的不仅仅是公爵,而是未来的君主。
按规矩世爵是只享有俸禄没有参政议政的权力的,这是奖励功臣保护功臣之后的一种措施,是朱元璋诛杀功臣之后订下的。在排列班次时,文臣黄道周与郑氏兄弟争起了班次,非要站在他们之前。连皇帝都是郑家兄弟拥立的,没有郑家兄弟,隆武给谁当皇帝去?所有的官员都是郑家兄弟安排的,不过想借重黄道周的名气,他还当真事了?郑芝龙一个奏本,就将黄道周赶出福州出去督师,派人在半道上截住,差点丧命。郑鸿逵当上了大将军,筑坛拜将,得隆武皇帝亲自授钺。天公不作美,下了暴风雨,将匾额刮落,钺柄被砸成两段,草草收场。隆武皇帝正好不愿意那么做,乘车冒雨回宫,越想心里越窝火。
郑成功回到南安后,特意到晋江拜见老师,董扬先已经不再是个落第秀才而是个进士了。通常新科进士都是先进翰林院当庶吉士,没有名额限制。因为是科班出身,都察院,六部大员,包括阁臣都从庶吉士里面出,这是权力中心的人才储备处,董进士也是其中的一员。
没等进京赴任,李自成就进了北京,绝大多数官员都归顺了李自成,董进士就没有动身。弘光皇帝想起用他,董进士见朝中是马士英,阮大铖当道,想当官得花银子开道,又未能出山。隆武皇帝任命他出任漳州知府,他见郑氏兄弟所为不合乎道义,还是辞官不就。几年来关起门就是读书著述,爱女雪梅也随顺其父,饱读诗书,练出了一手好字。
雪梅已经十八岁了,并不是她不想出嫁,也不是她想嫁给郑成功,而是从来没遇到过一个让她看得上眼的男人,所以迟迟没有出阁。雪梅相貌平常,文雅娴静,是个女才子。对于少女时的情愫,她已是淡忘了,只留下了稍许的印象。对于郑芝龙,郑鸿逵,父女俩都没什么好印象。尤其是现在,更是敬而远之,不想高攀权门。郑成功一回来就先拜访了董先生,郑成功的文武全才,门第显赫,亭亭玉立,都使得雪梅对他望而却步,不敢再生妄想。郑成功是她所能看得上的唯一的男人,不是因为他有才,而是由于他身上焕发出的那股子正气。只有诸葛亮,郭汾阳,岳武穆才会具有他那种气质,这是智慧与力量的结合,忠贞与勇气的结合,雪梅对他动心了。
郑成功见识过无数的漂亮女人,但他压抑着自己,从来也不动情。这是武士的熏陶,是一种坚忍,对于雪梅他也没存什么邪念。在南安的日子里他感到苦闷,对天下的忧虑,对世道人心的哀叹。没有人可以倾诉,就连母亲也不能理解自己。他只能对老师,对董小姐倾诉,有时慷慨激昂,有时声泪俱下,董小姐也随着他的情绪时高时低,陪着他流下泪水。他们不像是恋人,更像是知心朋友。为天下而忧,为百姓而忧,为华夏衣冠而忧,为人心不古而忧。董小姐是他的红颜知己,对着董小姐才可以坦露胸怀,只有她才能真正理解自己。人是需要朋友,需要理解的,孤独了多年的郑成功找到了知己,找到了可以交流的人。
隆武皇帝特别喜爱郑成功,待他就像自己的儿子,一日不见也想的慌。隆武皇帝也是博古通今很有才气的,经历了那些年的苦难,憋着股劲想要当一个中兴之主,结果又让郑家兄弟捆住了手脚。他想通过联姻改变这一切,把公主许给郑成功,让他当个驸马爷。天下的美女都让皇家先挑去了,所以无论皇子还是皇女长的都很俊美,这是一种遗传。公主美若天仙,谈吐之间掩饰不住她的浅薄无知。郑成功谢绝了,声称已订下了婚约,就是青梅竹马的董小姐。皇帝觉得遗憾,郑芝龙也觉得错过了一个好机会。真的当上了皇亲国戚,独揽朝纲就是顺理成章了。郑成功娶的是妻子,不是权势,董小姐也感到惊讶与狂喜。隆武皇帝虽说没招成驸马爷,但还是颁旨按驸马爷礼仪接待郑成功,并赐其姓朱。从此人们都称他为国姓爷,王公大臣们见了都得按驸马礼仪拜见。
婚礼是极其隆重的,田川氏热泪盈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她对儿媳妇是很满意的。儿子的选择没有错,董氏不但知书达礼,而且善解人意,婆媳之间的感情如同母女一般,田川氏也不那么寂寞了。田川氏身体很弱,正因为这样更加多愁善感,如同少妇一样,想念家乡,想念亲人,想念过去的一切。郑芝龙地位变了之后,回家的时候少了,总是推说军务繁忙,很少在家里陪着田川氏。女人的感觉是最敏感的,她明白郑芝龙是在外面找女人了,而且不止三五个。看他越来越轻佻的样子,田川氏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小男人,而是个权高位重的得势小人,他是不会委屈自己的。
没有学问见识的浅薄之人有钱有势之后都免不了走那条路,这是必然的。让不学无术的郑芝龙成为君子那是不可能的,只能接受现实。田川氏保持着自己的尊严,郑芝龙是不敢公开纳妾把别的女人往家里领的。郑芝龙可以号令三军,但却惧怕田川氏。这里面有情爱,感恩,还有刻骨铭心的愧疚。

满人趁乱入关,在吴三桂的主攻下,大败李自成,各州郡传檄而定。当初人们都认为吴三桂是请来了援兵,满人是为朱明报仇雪恨,所以纷纷归顺。没想到满人并没有扶立明太子,而是入主中原,将满人皇帝迁到了北京,逼迫人们归顺,汉人们都感觉有些上当。李自成,张献忠死了之后,反清复明的呼声日益高涨,最有号召力的中心就是隆武了。各路诸侯豪杰有兵百万,都不愿意臣服于满清当个满奴。李自成死后,部将统兵五十余万想要奉朱明旗号恢复中原。张献忠余部也不下三四十万,希望在朱明的旗帜下共逐鞑虏。江南反清势力不下二百万,前明降清武装因为摄政王下令八旗圈地,颁布逃奴法,雉发易服,逼迫大批降人分八旗为奴,坑杀无数,报部每年缢死的女奴就超过二千。北方降将都准备反正。如果万众一心,将满人驱逐出去只是时间问题。汉人的内斗削弱了这种力量,反倒让满人利用汉人之间的矛盾,驱虎吞狼,南下的满清队伍基本上都是降清的汉人。
郑成功反复规劝父亲,叔叔应以大局为重,尊重皇权,团结各派反清势力,恢复中原,只是换来了一顿臭骂。郑成功痛哭流涕的跪求不起半点作用,郑芝龙只考虑自身的得失,对于天下他是不关心的。只要能保住八闽,就是归降满人他也是在所不惜的。恢复了中原只是给朱明王朝打天下,自己能得到多少好处?除非自己称王称帝,天下奉自己为主,否则他是不会为别人卖命的。
郑芝龙,郑鸿逵的飞扬跋扈已让隆武皇帝感到了危险,政变禅代已露出了苗头,只是时机尚未成熟罢了。隆武皇帝问郑成功;‘汝父汝叔要是谋逆,爱卿能否站在朕的一边?’郑成功跪下流泪道;‘臣父臣叔皆怀不测,陛下宜自为计,及早出关为宜。’
君臣二人相对泪下,心中有万般悲愤,万般无奈,尽在不言中了。隆武与郑成功商量道;‘汝能从我行乎?’郑成功答道;‘臣随陛下出行也难有作为,不如留在此处,激励将士们以忠义,方能报答圣上的知遇之恩。’隆武知道他说的有道理,趁巡视之机,逃出郑氏兄弟的魔爪,在延平府设下行宫。那儿虽然是个小地方,缺兵寡将,臣僚们却纷纷奔延平而去,福州为之一空。郑芝龙见人心不附,想把隆武弄回来,再三派人相劝,声称散了家财可得精兵四百万,八闽固若金汤,仙霞岭险峻,满人插翅难越。隆武宁可当个没兵没将的皇帝,也不愿意当傀儡,坚决不回福州,郑芝龙也是无法可想了。
满人发兵东南,洪承畴写信劝降,承诺郑芝龙归降之后郑氏永镇八闽,封其为王,成为新朝栋梁。郑芝龙的家财实在是太多了,千余间的楼堂馆所不算,圈了七八里作为园林,宝马三百余匹,藏匿美人数十,金银千万,豪奢甲于天下,这些都是他难于割舍的。他与郑鸿逵商议此事,郑鸿逵认为洪承畴不足为信。先降的文武只能给满人当犬马,兔死狗烹的不在少数,还是自己作主为宜。
郑芝龙是一步步被推到这个位置的,骨子里的自私与浅见使他看不清局势,胆怯与贪婪使他不敢冒风险。满清已控制了大半个中国,反清力量不过是一盘散沙,要是打下去,首先自己的家财保不住了,军队也损失严重,前途祸福莫测,还是归降了才能长保富贵。他反复劝说郑鸿逵,鸿逵总认为不妥。出去与将士们一商量,绝大多数都不愿意降,因为屠扬州,屠嘉定,将士们都亲眼见到了,谁又愿意将来被发往旗庄为奴,连自家的妻女都保不住?
郑芝龙的部下与明军不同,大多是海寇出身,脑后都有反骨,宁死也不肯受人奴役的。郑成功跪求父亲,泪尽继之以血,跪在室外七日不吃不喝,只是哀哭,郑芝龙全然不顾,非要出降不可。田川氏不清楚中国的事,只是觉得郑芝龙做的不对,但却说不出个理由。郑芝龙此时已全变了,他不再顾忌老弟兄,不再顾忌妻儿的感受,为了保住权势与金钱,他是不顾一切的。他认为自己是有着充足的道理的,做的是对的。满人肯定能赢,没必要舍弃身家性命为朱明王朝殉葬。他下令撤了仙霞岭守军,让出了入闽通道,隆武皇帝自杀了,皇后自杀了,许多大臣们不愿归降满人也自杀了。郑芝龙号召将士们随他出降,没有人跟他去,他一个人单骑出降,让满人大为失望。满人把他送入了京城,接受封赏,郑芝龙很是得意,这一回他又是新贵,他是识时务的弄潮儿,他永远不会失势,永远是胜利者。
郑成功既悲愤又绝望,同时感到屈辱。他奔走于军营海上,遍访水师将士,劝阻他们不要随父亲出降。清兵还没有到来,将领们都在观望。他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没有文化,也不懂什么民族大义,国家兴亡。自古以来就是兵随将转,但这一次有些反常,让他们有些个犹豫不决。
李自成,张献忠,左良玉等都是汉人,识时务顺应大局那是没啥说的。天下没有不亡之国,不败之家,改朝换代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也没有人想忠于什么朱明王朝。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入主中原的是满鞑子,而且逼迫汉人雉发易服,改变数千年来的传统习惯,并给满人为奴,这是汉人将领们不愿意接受的。他们虽然没啥文化,但抗辽的杨家将,抗金的岳飞他们都是知道的。如今忽然秦桧走红,岳飞成了贼寇,天下纷纷不战而降,昔日的海寇们反而觉得心里头不是个滋味。
明朝文武官员们没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来之不易,功名是自己挣来的,舍弃了自己还能有什么?武将也是同样,贪恋权势地位,只要新朝原职留用给谁当臣子都是一样,管他别的呢。皇帝都死了,给谁效忠去?皇帝就是国家,国家就是皇帝,江山无主又来了个新主子,只要能保住荣华富贵,还是归顺新朝方为上策。官员们在宦海里早就没有了羞耻,只注重名和利了。从万历到崇祯,弘光,隆武,一代不如一代,不值得为那些朱明不肖子孙殉葬。
满人是很宽容的,归降的部队足额发饷,乱抢乱杀也不干预,只要能消灭前明余孽,使用什么手段都可以。降清的将领们个个都成了大富豪,他们黑吃黑,把南明归降的贪官污吏坑杀不少,目的就是为了吞没家财。凡是贪官就没有一个忠烈之臣,都是软骨头,唯利是图,最后害了自己也害了全家。郑鸿逵不是因为忠义而是害怕,因为有太多的前车之鉴在那儿摆着。
郑鸿逵有十万兵马,郑芝龙手下也是十来万人,将领大多是当过海寇的老弟兄,还有他们的后人。他们在富贵安逸中也磨损了锐角,只要能够保住荣华富贵,他们也会走郑芝龙那条路的。郑成功的苦劝,晓以大义,多少起了点作用,暂时还没有采取行动。古人是讲究‘顺者为孝’的,对于郑成功如此反对自己的父亲,人们也感觉有些过份。将领们大多数都是郑成功的父辈,这个二十岁的年青人倒底有多大能量人们心里是没数的。郑成功吃在船上,住在船上,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开导他们的民族意识,讲屈原,讲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兵,讲飞将军李广,讲岳家军,讲徽钦二帝的羞辱,讲元朝时的汉民,讲世界各国抗击外族入侵的故事,讲当代史忠烈等等。讲到情动处声泪俱下,将士们也随着感动。在郑成功的呼吁下,下层将士们都不愿意出降,首领们也收回了心,想看看再说。这时发生了一件事震惊了全军,震惊了福建也震惊了全国,形势急转直下了。若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且容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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