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恨天涯行役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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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诗美,景美,眼前绚烂如火的红梅更美,但如火毕竟不是真的火,我徒然望向漫天冰雪中肆意怒放的花朵,非常煞风景地想要把它们绑上火引,然后付之一炬,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太太太冷了。
“陪本王赏花真有那么痛苦吗?你整张脸都在抽搐哎!”身穿银灰色窄袖长袍,外罩翻领雪貂披风的荣亲王呵着白气,哭笑不得地看向我道。
“回、回荣亲王,小人脸部抽、抽搐,纯粹是给冻的,非关赏花、花的事。”我的贝齿们正在爆发一场激烈的武装冲突,而事态之所以演变到这种程度,完全归咎于荣亲王邀我上梅园赏花,顺便代替身体欠佳的陛下传达最新旨意。
赏花就赏花吧,偏偏现在是十二月间,恰值寒照最冷的季节,室外平均气温估计有零下二、三十度,我从没体验过如此酷寒,加上前两回进宫碰上的全是盛夏,还以为传说中的冰封之国不过尔尔。谁料我今天裹了三层棉袄外加一件裘毛大氅、一只黄铜暖手炉,依然感觉瑟瑟发抖,冻得连平时最灵活的舌头都打了结。
“时姑娘,你这么怕冷可真不适宜长留寒照啊!”荣亲王浅色的眸子饱含深意地凝视着我,“所幸父王交派的下一项任务无须待在寒照,你再多忍几天便能摆脱身上那堆厚重的东西了。”
我知道我这副尊容很像灰熊,但要不是你非得找个清静点的室外场所谈话,我至于沦落到挑战吉尼斯最高穿衣极限纪录的地步吗?偷偷瞪了荣亲王一眼,无力道:“请问……陛下委派的任务究、究竟是什么?”
荣亲王信手折了枝梅花,凑近鼻端轻嗅,神情颇为愉悦,“听说时姑娘同太粱的紫轩太子也有些交情,他还将准许内廷行走的玉玦给了你,那么由你去完成这次的任务再适合不过了……”
他怎么知道紫轩送我玉玦的事?自从获悉那块玉玦是什么巡察御使的信物后,我就再没拿出来过,按常理他不可能知道呀,因为那会儿我还没进寒照呢,难不成他为了翻我老底,连我一路上的行动都事无巨细地彻底调查啦?正疑惑中,忽听荣亲王接着道:“父王想要紫轩太子手里的一份名册,上头抄有其安插于各地的眼线名单,包括与朝中诸臣金钱往来的记录,你需要做的就是接近他,套出名册在哪儿,并设法弄出来……”
“让我做间谍?不行不行,凭我的微末道行哪能跟他斗法,我会死无全尸的,不行啦!”为什么他们布置给我的全是不可能完成的变态任务?叫我去偷紫轩最机密的文件,那不是送羊入虎口,等着被他生吞活剥吗?我嫌命长啊!
“时姑娘,这已经是你最后的考验了,若要放弃,你不觉得遗憾吗?之前的种种努力全将作废,你不感到可惜吗?再好好考虑清楚吧,不必急于回答我。”荣亲王说罢竟转身离开梅园,留我一人独自站在雪地里费神思量。
紫轩确实不易对付,光靠我的能力绝难胜任此事,但假如我只承担明面上转移紫轩视线的工作,暗地里则由双双负责寻找名册并将之偷出,或许还比较可行,就不知道用我这个不咋样的美人来施展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对紫轩那么精明狡诈的家伙会否有效……金曜我志在必得,绝不会半途而废,如今给逼上梁山,惟有搏命赌一赌了。
权衡再三,我提步踏着深及膝盖的积雪奋力赶上荣亲王,急喘吁吁地憋出一句:“我……接受、接受任务了,等我取回名册,金曜、金曜必须归我,亲王殿下可以保证吧?”
荣亲王像是早料到我会答应似的,淡淡笑道:“时姑娘放心,父王金口一开自然君无戏言,待他收到名册会举行封赏仪式,将金曜正式赐予你,同时还可任命时姑娘为宫中女官,保你一生富贵荣华。”
“仪式就免了吧,女官我也没啥兴趣!”他们惟恐紫轩不知道是谁偷了他的东西,还要召告天下呐,这不存心毁我嘛,为免我下半辈子在紫轩的通缉追捕中度过,我必须想个办法推卸责任,至少得尽量减轻自己的嫌疑才行!
“对了,到太粱后会有我们的人跟你随时联系,你若需要什么或遇到紧急情况,直接找他们便是。”
哼,随时联系不就表示我被人时刻监督着吗?都让我当“粽子”了仍不信任我,够谨慎的呀!既然人家不懂得什么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我也无须客气,真遇到麻烦,咱们该翻脸时就翻脸,该出卖组织就出卖组织,绝不含糊,大不了一拍两散。腹诽完毕,我痛快地应道:“没问题,一切听从王爷安排。”
“小姻,你怎么样?冷得厉害吗?快进屋里暖暖……”不知不觉,我已跟随荣亲王回到梅园入口,而守在那儿的月无双只漠然扫了眼荣亲王,便将我冰凉的脸颊搂进他温热的怀里,并拖我匆匆离开了无遮无蔽的外廊。
隐约中我仿佛听到身后荣亲王轻声道:“别忘记你的身份,那不过是一项任务罢了……”
牵着我的手一紧,我微觉诧异地望向月无双面无表情的侧脸,看来刚刚并不是我幻听咯,莫非荣亲王的话是对双双说的?可我心底为什么那么不安呢?好像我即将揭露某个不该触及的秘密,而它却会令我感觉痛苦和后悔。要问问清楚吗?一抬眸,正落入月无双黑如墨玉的眼里。算了,很多事情不去追根究底或许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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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若有若无的寒意与不知如何偷取名册的忧虑交替折磨着我,我躺在床上将山羊、绵羊反反复复数了一遍又一遍,就是睡不着。无奈之下只好爬起身,裹上两件织锦大袄,再往炭盆里新添两块木炭,斜倚着窗前的金丝绣垫卧榻,独自发呆。
屋内幽黑寂静,除窗口投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外,仅余炭盆里偶尔闪现的点点火星。我懒得拨弄灯烛,便缩在榻上朦胧着眼神想心事,带点松木味的炭香令我联想起多年前那个坐在香樟树下抚笛的清冷男子。玄,所有得来的消息都说你已经成亲了,这是真的吗?
光线忽暗,我扭头随意一瞥,却愕然发现窗上映出了一抹人影。仔细瞧来,那身形、那轮廓熟捻至极,又分明透出缕缕玉兰馨香,令人望而欲醉,不是月无双是谁?大半夜的,他不睡觉跑我窗外放哨吗?
刚想开口招呼,却被一声柔柔的叹息震慑了心神,即使隔着厚重密实的窗户,我依然能感觉到他依依凝望向我的眸眼。万种情思不消说,千般愁绪上心头!我就这么与他隔窗对视,空气中仿佛有微热的电流穿梭,脑际竟还掠过一段《冬日恋歌》的旋律,然后我倏然惊醒,发现自己因沉湎于方才涌起的暧昧气氛,险些做出不理智的行为,半开的窗户便是明证。
“咳,双双,你……你怎么站在外面?天寒地冻的,进来坐会儿吧!”为免尴尬,我刻意装作自然而然的样子,笑着邀请道。
月无双盯了我半秒,突然垂首“扑嗤”一笑,指着被推开的窗户问:“让我从这儿进去吗?”
“哈啊?”原来我请人的手势是顺着窗户做的,脸上顿时涨得通红,直想埋头挖个地洞钻进去。
“好啦,小姻,快把窗子关了吧,外面风大。”
扭头一看,就那么数秒工夫月无双已不知怎么的进到了屋内,正取出火折子点燃两盏琉璃彩穗宫灯,端的是来去如风,不着半点痕迹。
我闷闷地合上窗,嘟起嘴道:“干嘛**人家香闺?幸亏我机灵,没把宫中侍卫招来,否则有你好看的。”
月无双学我盘腿坐至软榻,舒舒服服地靠了个大垫子,“你知道的,我晚上经常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刚巧路过你这儿,想看看你睡了没有。”
“是吗?那……看在你我同病相怜,全都睡不着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收留你一晚吧,咱们可以随便聊个通宵。”月无双温暖的胸膛对我发出呼唤,我瞄一眼,再瞄一眼,终于矜持抵不过诱惑,蹭啊蹭地窝了进去。呵呵,我借他地方落脚,他总要付出点儿代价吧!
“小姻,我好像记得你欠我一段往事没说啊,今天能补上吗?”月无双揉了揉我披散至腰际的长发,声音绵绵若水。
咦?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的往事,我穿越前的往事可以告诉他吗?似乎也没有瞒他的必要。挪了挪位置,沉吟半刻道:“假如我说……我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你会相信吗?”
月无双将我膝盖上的薄毯掖紧了些,而后缓缓道:“我相信,其实从千湖国的祭司那儿我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来历,虽然匪夷所思,但我相信这是真的,你与寻常女子不同……”
“呵呵,不过就是受到的教育以及思维模式不太一样罢了!”我闭上眼睛,忆起曾经的点点滴滴,往事重又鲜活真切地浮现在我面前,我禁不住沉溺其中,接着开始梦呓般对他讲叙了自己的故事,包括顽皮的童年,学生时代的初恋,繁重的课业,找工作的艰辛……还有疼爱我的父母,楼上要好的姐妹,交往过的男生,一帮把shopping当成毕生追求的死党……以及我最喜欢的偶像,最爱吃的零食,最常玩的娱乐活动,最想去的旅游胜地等等等等……
说着说着,莫名的凄凉跟委屈刹那间齐齐涌上心头,前尘往事俱成云烟,我已经没有过去了,且再也回不到过去了。蜷作一团,泪水慢慢浸湿了月无双的衣襟,他默然不语,只是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我后背,任凭我肆意发泄,全不在乎我把他的刻丝兰纹黑袍当手帕、当毛巾、当抹布……直到我哭累了,心情松快许多,才止住眼泪疲倦地赖着他温暖的怀抱,酣然入睡。
“小姻,我也有些话想对你说,但刚才犹豫了好久始终说不出口,或许像现在这样反而更好,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你坦承一切……”夜阑人静,在我所触及不到的梦乡之外,月无双披着透窗入室的清辉,喃喃自语,娓娓细诉。
远处隐有风声呜咽,似惋惜、似告诫,徘徊不去,为着一场无法挽回的错失而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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