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星沉碧落人归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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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色未明,一队十二名侍女就恭敬地把我请下床,塞进澡盆里焚香沐浴,接着我便跟个木偶似的傻坐着任她们上下其手,帮我梳洗更衣。
还好这一过程并不漫长,因为参加祭天的服饰古朴而简单,上身穿绘有鲜红火焰图纹的窄袖交领右衽长袄,下身着白色银边曳地棉裙,头发高高盘起,不簪任何饰物,只戴一顶缀满珍珠及红色珊瑚石的发冠。
到了卯时三刻,我已貌似端庄地站在月无双面前,咬紧牙关耐着酷寒,陪他共同等候荣亲王的出现。
“你怎么样?冷得厉害的话就把手伸给我,我用内力帮你驱寒。”同样身着窄袖火焰图纹长袍的月无双看上去穿得也很单薄,但不知是不是衣服颜色的关系,他整个人皎如玉树临风,俊美得近乎虚幻。
我毫不客气一把抓住他身侧的手掌,心里忽而气愤、忽而忧虑,气的是昨晚他离开后我因为思虑过重,几乎一宿没睡,可他倒好,不仅没事,竟然还神清气爽地犹胜以往!至于忧虑……说不上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不过今天的任务那么重,不担忧才奇怪吧!
又等了片刻,荣亲王才姗姗来迟,他见到我们只微笑着点点头,便当先一步率领仪仗往府内最东面的祭台行进。皇帝娶妻要去位于煚城东郊的大祭祀台祈天,其余皇族则只需象征性地在家里摆个祭台就可以了,再加上我仅仅是个侧室,因此仪式被简化许多,不消半个时辰就已结束。我按惯例聆听完荣亲王千篇一律的教诲,就立即让侍女们带回蓠菊院,重新沐浴更衣。
“二世子在要做什么啊?跟我一样梳妆打扮吗?”五六名侍女开始捣鼓我的头发,我眯着眼,状似无意地问了句。
右手边为我编发髻的小丫鬟想了想,答道:“这会儿午时刚至,二世子应该在陪王爷用膳,不过也有可能去接待宾客了,今天宫里头派了不少人来贺喜呢!”
我一听,这也是个多嘴的丫头,趁机追问:“宾客这么多,荣亲王岂不会很忙?”潜台词则是:他岂不是没空回松风阁?
“对啊,谁不知道荣亲王好客呐,所以从早上起便有宾客陆续过来了,等到得傍晚客人更多。王爷虽不喜张扬,但这可是陛下赐的婚,难免操办得热闹风光一些,这样才不失皇家体面嘛!”小丫鬟讲话还一套一套的。
我给她个鼓励的笑容,然后旁敲侧击,打听到府里为接待来宾,果然抽调了常驻各处的人手,而荣亲王忙于应酬,应该没工夫再回松风阁休息,一切皆在计划之中,如若等会儿这安排仍然没有变化,相信易怀初的使命肯定能顺利完成。
未时王府正堂内,我顶着满头沉重的发钗,怀抱类似袖珍西瓜的青色瓜果,千辛万苦走向盛装华服的月无双。他穿的是以红色为主色调的广袖礼袍,长发高束,簪以金翎冠帽,腰间系一条绣工繁复的锦带,底下坠一对寓意祥瑞的翡翠玉佩,华美的服饰与其倾城容貌相得益彰,当真是龙光秀异、神采翩然,哪像我……
嫣红的对襟绣衫长裙暂且不提,因为裁剪的样子尚算不错,唯一让我接受不了的是脸上的喜妆,侍女们刚画好时我对镜一看,Kao,活脱脱的京剧脸谱嘛,还是唱老生的,本来面目完全瞧不出,莫怪乎连盖头都省了,还有比这更能遮脸的东西吗?
低头死盯着手里的青瓜不敢去看月无双,我生平第一场婚礼无法穿着白色婚纱也就罢了,居然还给涂成大花脸,叫我怎么见人啊!兀自揣着欲哭无泪的心思跟随司仪官走到指定位置,月无双近在咫尺,我举起青瓜信手抛向他,才半米不到的距离纯粹是摆摆样子,不会有谁像我上次那样弱智到跑去接人家新郎的青瓜了。一想到这儿唇际不由漾起朵浅笑,眼前似乎又浮现出被手持棍棒的新人四处追杀的情景,那个时候的我们可真够狼狈的!
“小姻……”月无双忽然轻轻握住我手掌,似真似假道:“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好久,能够与你执手盟誓、相约白头,哪怕只有一瞬,我此生便再无遗憾了。”
迅速扫视了下周围,好像没人听见他的话,我赶紧瞪大双眼用劲捏着他手掌,低声喝问:“干嘛说得这么肉麻?还提什么死不死的,多晦气!我可等着跟你一块儿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呢,别想反悔哦!”
“绝不反悔!”秋波流转的眼眸内闪现着坚定的光芒,我未及读懂其中的含义,司仪官便隔开了我俩,旁边的侍女随即递上火种,待我点燃象征福泽绵延的九盏长明灯,第二道仪式才宣告完成。没容我多喘口气呢,又立马被丫鬟婆子们缓缓推动着朝原路离去,回头想看一眼月无双,却发觉他也在众人的簇拥下渐行渐远。
明明是我们的婚礼,但为什么我们两个要一直被迫分离呢?心底的阴霾悄无声息染上眉梢,胸口也堵得慌,等一下就得展开行动了,但愿能够无惊无险地平安渡过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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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啦,我实在撑不住要休息一会儿了,你们先下去吧,我就靠着软榻眯一下下,不会把发饰衣物弄乱的,穿这一身家伙比让我学游泳还费劲,打死我都不想再来一遍了,所以你们尽管放心吧!”回到蓠菊院恰值申时,易怀初大概开始行动了,我帮不上忙,可又紧张地坐立难安,因此决定支开侍女,设法探听一下情报。
月无双怕我这儿出什么紧急状况,前些天就留了几个暗哨守在附近以便随时联络,我开启最角落的一扇边窗,然后照约定好的讯号,面朝窗口摆了盆盆栽,不多久两名作侍卫打扮的内线便跃入屋内,向我禀报事情的最新进展。
方才易怀初拿着荣亲王的假手谕,堂而皇之调走了松风阁外的四名守卫,现在则有一个醉酒的宾客正同余下的六名守卫闹腾,易怀初混在劝解的人群中,凭他的身手要避人耳目悄悄潜入必定不难,等会儿只需在他离开时再惹场争端,吸引守卫的注意,那么最快半个时辰他便能顺利脱身,传来好消息了。
我绕着圈子来回踱步,心急如焚,可一直到侍女们叩门请我去行最后的合卺礼,易怀初那儿仍然没有送来任何消息,难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吗?前往南院花园的路上我不断安慰自己,如若出事,荣亲王怎么可能容忍我继续这个婚礼?王府内又怎么会如此风平浪静?想必是暗哨来不及通知我,易怀初那儿绝对没问题的!
“没问题吗?”月无双一露面,我顾不上新娘应守的矜持之礼,凑近他身畔压低嗓子询问。
“东西已经得手了,你放心吧!”月无双聚音成线,确保没第三个人听见我们的对话,并且依旁人看来,我们垂首依偎的模样还甚为恩爱。
我松了一口气,面色也渐渐和缓,站回原位被众宾客们瞻仰老半天,才听宫中的传令官宣读寒熹赐婚的诏令。毕恭毕敬地拜谢领旨后,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时刻:接受作为新婚贺礼的圣石金曜!
手捧用红缎包裹的浅金色晶石,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千湖祭司预言我会拯救苍生而武断地把我召来这个世界,结果我因为穿越后遗症被迫求取金曜保命,求石的过程恰好也是阻止战火蔓延的过程,这就应了祭司的预言。但仔细想想,整件事情中最无辜、最倒霉的那个不正是我吗?被莫名其妙空投到一个异时空,又卷入各国的阴谋漩涡,说我可以拯救世界,谁信呐?别人拯救世界或赚名或赚利的,我却为了块石头搞得晕头转向,疲于奔命,名利没见着,杀身之祸倒十足十地背了一身。现在金曜总算到手了,寒照的梁子却也结定了,逃走之后我绝对会被列入他们的官方黑名单,就算回到太粱,紫轩怕也不会让我过上舒坦日子,我这个拯救世界的英雌到头来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冤不冤啊?!

“小姻……小姻,仪式已成,我们该回房了,走吧!”柔柔的嗓音响在耳边,胳膊一紧,双腿不由自主地跟着前行。
“回房?回什么房?”我云游的思绪依然飘荡在外,一时间没弄明白他的意思,直至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笑声才惊醒,我们要回的自然是洞房。脸上一阵火烧,幸亏涂的油彩够重,再窘迫也不虞被人发现,原来喜妆的主要妙用是遮羞……
既已成亲,我就不能继续留在蓠菊院,得搬去跟月无双同住,不过洞房花烛夜我们肯定无福消受了,毕竟逃命才是正题。所以一踏进布置喜庆的新房,我们这对夫妻关起门来做的头一件事不是数红包,而是换装打包。等换上便于活动的紧身衣裤,月无双就带领我借着夜色的掩护,沿事先确定的路线飞速离府。
原本我们打算从府内人迹最少的东院翻墙出去,那边有处守卫的盲点,外头还安排了接应的车马,只要一上车,逃生的机率便能大大增加。但尚未靠近院子,两队约十余名巡逻侍卫便先我们一步进了院门,月无双立即打了个手势,同我隐于树丛间静观其变。巡逻巡逻,无非就是满府瞎晃悠,按理说他们不会长时间待在一处。
半柱香后,五名侍卫列队整齐地离开了东院,可另一队却迟迟不见出来,我与月无双对视一眼,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明日辰时前若然赶不到通官山跟大部队汇合,我们就彻底歇菜,玩儿完了!
“没办法,小姻,时间不等人,看这情形他们是要留守东院了,唯今之计只有趁他们队形未稳、心神未定前,我先带你寻隙逃出去。”月无双说罢,突然伏低身子道:“你上来,我背着你移动起来更灵活些,要是觉得不适应就闭住眼睛,因为我会以最快的速度闪过他们。”
依言趴在他肩头猜测他最快的速度能有多快,事实证明,不戴挡风镜是根本瞧不清他如何动作的。冷风一个劲儿地灌入我眼睛鼻子,我只有凭借皮肤对空气流动的敏锐触感才估摸出他的速度绝不亚于每小时两百多公里的BMW宝马!兜风也可以是这样的……
“抓紧了!”月无双落在一棵云杉的枝桠间稍停片刻,面前便是两名巡逻侍卫站立的地方,距离我们仅约五六丈远,我心口“怦怦”狂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惟恐招来他们的注意。忽然,月无双凌空跃起,就擦着侍卫的头顶飞抵对面树梢,吓得我险些心肌梗塞,冷汗冒了一脑袋。幸好底下那两根木头以为是夜鸟经过,没对我们的藏身处仔细探察。
如此有惊无险地避开众侍卫耳目,我们终于平安跃离了荣亲王府,坐进候在墙外阴影中的马车。虽然直接骑马速度更快,却倍显招摇,马车则无所谓,寒照有不少特殊工种夜间上下班均用马车代步,我们以此为掩护,一路畅通无阻地奔至城门,城守早有准备,领我俩由侧门穿出,并牵来匹快马催我们赶紧上路。
月无双也不废话,抱着我共乘一骑,策马扬鞭不要命似的猛冲向前,而此时我提到嗓子眼的心逐渐落回了原处。天亮后我们必定可以赶至通官山山脚与易怀初他们碰头,接下来走水路去往西北海域会相对容易点,因为水路的关卡不及陆路严密,加上我们伪装成南北货商,持官府正规批文,受拦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是目前西北部的气候比较痛苦,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若非还有一条内海海路能直通太粱,我才不愿去受那份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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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由浓转淡,东方天际也泛出鱼肚白,又行约数里,带着晨曦寒意的阳光攀上枝头,照亮了前方的景物。
“咦?我好像望见山头了,再骑快点,双双,我们到了!”通官山乃城外最高的山,但离煚城极远,平时基本上没什么人跑这儿游玩,用以掩藏我们的近百人马倒正合适。
我话音刚落,跨下疾驰的骏马却似乎存心跟我作对,它飞扬的四蹄居然就此慢了下来,最后干脆给我悠悠闲闲地迈腿散步,我一急,返身去推月无双,想催他甩甩马鞭,不料一推之下,月无双竟侧身翻倒,软绵绵地摔至地上。
我大惊,勉强跳下马用力扶抱起他,骤然发觉一丝诡异的黑色鲜血顺着他优美的唇形缓缓流淌,而他苍白的脸色也透出隐隐黑气,仿佛正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逐渐**,如此症状不需细探便可知晓他是中毒了,但他何时中的毒我怎么完全没有察觉呢?
“双双,你醒一醒,快告诉我解毒方法,我去找药材、去找人帮忙……你醒醒啊!”心底的恐慌早已肆意弥漫,说出口的话更是克制不住地带有颤音。
怀中瘦削的身子应声动了动,秋波流转的眼眸在我急切的期盼下终于慢慢睁开,柔和而沙哑的嗓音轻轻响起道:“对不起,小姻,我遵守不了承诺……没办法陪你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了……”
“不会的,中毒嘛,解了它不就行了……”头摇得宛如波浪鼓般,“双双,告诉我上哪儿可以弄到解药,我、我一定能救你的!”
“这种毒,一旦发作……便无药可解,所以小姻,你、你别再为我耽搁行程了,快点、快点赶到通官山去吧……”
“我不!”一把抱紧月无双,我怎么可能放得下他?如果他真有个万一……不,我允许、我不准他出现那样的万一!
“也好……”冰冷的手掌温柔地抚上我面颊,“能像这样靠在你怀里离开人世是我求之不得的,恕我自私,即使无法同你相守一生,我也想永远留在你心里,让你永远忘不掉我……”
咸涩的滋味涌入口中,掺杂着绝望的悲苦,眼泪好像流不出来,全都倒灌进了心底。怎么会这样?我不懂,事情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方才还好端端的双双怎么一下子就要……不,我接受不了!
月无双眼中的神采仿佛将熄的烛火,难以遏止地涣散开去,流水漱玉似的声音却依然喃喃道:“记得第一次看见你时,你聪慧、明媚,且不吝于将自身的光芒与他人分享,我待在你身边觉得暖暖的,而后便舍不得离开半分……和你四处游历的日子,每一天都充满着无法言喻的幸福,每一刻都深深烙印在我心里,以至于我害怕这路有朝一日会走到尽头……小姻,我虽不懂爱,但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很想把你据为己有,如果我那么做了,你会不会多喜欢我一点……”
翻江捣海的剧痛狠狠将我撕裂,偏偏神智又是前所未有地清醒,我忍不住低吼:“别说了,双双,我一直都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所以你不能死!不能离开我!不能……”
“谢谢!”月无双黯淡的眉眼陡然绽放出绚丽夺目的笑容,恍如烟花乍现,璀璨绝美得令我不敢直视,生怕下一秒这份灿烂就会在我眼中湮灭。微弱的气息无力地拂过我耳际,“小姻,我忽然想起……想起了明琅镇,还有长乐山,我忘不了那片湛蓝的天空,忘不了你唱的那首曲子,小姻……你能再……哼给我听听吗?”
“好……”我使劲点头,仿佛这样做就可以挽留住什么,“还记得那场音乐会的烟火,还记得那个凉凉的深秋,还记得人潮把你推向了我,游乐园拥挤的正是时候……”声音颤得厉害,我却不敢停,要是我能一直唱下去,他会不会因此而不再离开?
“一个夜晚坚持不睡的等候,一起泡温泉奢侈的享受,又一次日记里愚蠢的困惑,因为你的微笑幻化成风……你大大的勇敢保护着我,我小小的关怀喋喋不休,感谢我们一起走了那么久,又再一次回到凉凉深秋……我们小手拉大手,今天为我加油,舍不得挥挥手……”
贴着我面颊的手掌毫无预兆地落下,而后我的世界便遽然陷入了一片死寂,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已经失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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