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蒙古酒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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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上,伯颜出列道:“启奏皇上,老臣刚刚接到八百里急报,黄河在白茅决堤,淹没岸边二十几州,冲毁良田无数,无数百姓受灾,损失无法计数,若不早做安抚,灾民成为饥民,饥民成为暴民,后果将不堪设想。”
铁穆耳闻言皱眉叹息。九王爷出列道:“皇上,微臣以为,如今之计,只有皇上御驾亲临,亲自视察两岸灾情,大开国库,发放赈济,以安民心。”
颜成道出列道:“微臣以为此举不妥,皇上万金之体,又有政务缠身,怎能轻易离开大都,不如另择一位得力的大臣,前往灾区,传达皇上的仁德,安抚百姓之心。”
都林也出列道:“颜大人言之有理,微臣也以为,皇上不可轻言离京,不如另派一位清正廉明的大臣,前往白茅,赈济灾民,安抚百姓。”他说着话,目光移到我脸上。我心中暗道:“都林啊都林,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想给我一个立功的机会,不过这样的话,皇上恐怕会带我一起去。那样岂不是糟糕得很。”
想到这里,我朝都林使了个眼色,都林有些诧异,想了想还是住了嘴。我悄悄吁了口气,抬起头,见铁穆耳的目光正对着我,似乎看到了我方才的小动作,脸上表情似笑非笑,让我不禁想到昨晚那个梦,心中一惊,忙迈步出列,也不敢看他,低着头道:“皇上,微臣有本要奏。”
铁穆耳嘴角含笑,看着我道:“张爱卿有何本奏?”
我朗声道:“皇上,黄河自金章宗明昌五年夺淮后,决溢十分频繁,从先帝统一中原算起,已有二十余次之多,实为我大元的心腹大患,微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赈灾,长远之计则是治理,让水灾减少泛滥,才是上上之策。”
铁穆耳闻言略有些惊讶,想了想道:“张爱卿莫非有什么良策?”
我笑道:“皇上,微臣有两策,其一:议修北堤,以制横溢,则用功省;其二议疏塞并举,挽河东行,使复故道,其功数倍。”
伯颜在前笑道:“好,张大人说得好,若能用此二策,虽不能尽绝黄河之灾,至少在数十年内,不会再有大水患之忧。”
我闻言朝伯颜微笑点头,伯颜也点头示意,我转头看向皇上,朗声道:“臣举荐一人,可当此任。”
铁穆耳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笑道:“爱卿举荐何人?”
我道:“臣举荐都水监贾鲁,此人精通水利,极有才华,若能得他出任工部尚书之职,主持治河,黄河的水患,可望逐步解决。”
铁穆耳似乎有些吃惊,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好一阵,方才笑道:“好,就依爱卿之言,传朕旨意,召都水监贾鲁上殿。”
太监忙下去宣旨。过了一会,贾鲁从殿外匆匆走进来。向铁穆耳跪下拜道:“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铁穆耳笑道:“贾鲁,听闻你精于水利之术,朕今日便升你为工部尚书,总治河防使,主持黄河流域的治理。”
治理黄河水患本是贾鲁的毕生梦想,为此他曾亲自沿黄河考察数千里,几次向先帝上奏,请求主持黄河水利工程的建设,只是当时元朝刚刚开国,战后百废待兴,满目疮夷,根本没有余钱,也没有力量进行这样浩大的工程。如今听闻皇上亲自封他为总治河防使,多年梦想可以成真,心中激动,不禁热泪盈眶,跪下拜道:“微臣谢皇上信任,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话未说完,喉中哽咽,泪水滚滚而下。
这时御史大夫合台出列道:“治理黄河是个极为浩大的工程,沿途涉及州府极多,贾鲁只是一个小小的工部尚书,人微言轻,恐怕无法胜任此职。”
铁穆耳眉头微皱,看着他道:“那么依爱卿之见,该当如何?”
合台道:“臣以为只有皇上御驾亲临,贾鲁大人随驾同往,一方面巡视灾情,安抚民心,一方面彰显皇上对治河工程的重视,沿岸的州府明白了朝廷治理黄河的决心,才会齐心协力,襄助贾鲁大人。”
铁穆耳闻言皱眉不语。
驸马阔里吉思见状出列道:“合台大人言之有理,臣恳请皇上亲临灾区,视察民情,让天下万民感念皇上的一片仁德之心。”
吏部尚书等人也纷纷出列跪下道:“臣等恳请皇上御驾亲往黄河,赈济灾民。”
铁穆耳皱了皱眉,很快笑道:“贾鲁卿家,你今日便随朕前往白茅。”
贾鲁叩头道:“微臣遵旨。”
铁穆耳笑着抬手道:“众爱卿平身。”我见出列的都是些皇亲国戚,而且异口同声,都要皇上御驾亲临,伯颜和都林等人却眉头微皱,似乎颇不以为然。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疑虑,低下头暗暗思量起来。
散了朝,铁穆耳来到御书房,招来阿罕,对他低声道:“朕马上前往白茅,你留在京城,多派人手,给朕牢牢地盯住九王,他若敢私自出城,立即处死。记住,此事绝不可让太后知晓。”
阿罕躬身道:“是,皇上。”
铁穆耳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牌,递给阿罕道:“朕不在京城之日,怯薜军由你统辖,若有谁敢趁机作乱,一律拿下,不必向朕请旨。”
阿罕上前一步拜倒在地,双手接过金牌,眼中含泪道:“臣为皇上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我穿着官服,和朝中百官站在城门口,望着皇上御辇渐去渐远,心中暗想:这次洪水泛滥,涉及州县极多,沿途又要赈济灾民,一来一去,怕是没有半个月回不来,正是自己悄悄离开大都的好时机,想到这里,不禁暗暗松了口气,跟着众官一起回来,坐上官轿,到了府门口,从轿中下来,刚迈进府门,忽然忆起三日前和少华一起订的那些座钟部件,算算时日,应该打造好了,想到这里,忙到后面唤来张渔,同我一起骑着马,来到东大街,先到各个铁匠铺取了零件,又来到金银铺取了那个外框。回到房中,关好门,便拼了起来。直拼了两个时辰,方才拼好。我轻轻转动发条,旋紧了,座钟滴滴答答地走了起来。到了午时,当当当地敲了十二下。
我大喜道:“成功了。”想了想,忙拿东西包好,出了门,带着张渔,骑上快马,一径去了城中最大的商行。我叫张渔在门外等候,自己大步走进去,见了老板,将包中座钟拿出来笑道:“今日有一样好东西,请老板看看。”
老板接过座钟看了看,惊道:“这是什么?”
我道:“此物名唤自鸣,有两根银针,可指示每日时辰,精确之极,且每到一时便会自动敲响,丑时敲一下,寅时敲两下,以此类推,到午时敲十二下,是西洋传来的无价之宝。老板若是识货人,便出个价吧。”
老板闻言看了看我,我伸手到钟上转好发条,轻轻把短粗针拨到丑时,果然敲了一下,声音清脆之极。老板道:“好是好,只是从未见过此物,不知行情如何,不如公子开个价吧。”
我想了想道:“五千两银子,怎么样?”
老板摇头道:“太贵了。少一点。”
我抱起座钟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若不要,我找别家去。你若要的话,我便让你做我的代理商,专门经营此种物品,以后所有的自鸣,包括其它新奇的西洋玩意,都交给你售卖,如何?”
老板想了许久,咬牙道:“好,就依你。我先付三千两银子,再打张字据给你,若卖出去了,再付余下的两千两。”
我笑道:“好,买卖成交。”
老板递了三千两银票给我,又打好一张字据。我接了银票和字据,喜滋滋地走到门口,正待出去,迎面进来一个人,脚步极快,我一时刹不住脚,一头撞到他怀里,来人轻轻一笑,伸手扶住我道:“张大人,这么巧。”我听到他熟悉的声音,抬起头,惊道:“九王爷。”
王爷看着我,嘴角含笑:“张大人,你见到我,好象很吃惊啊。”
我迅速退后几步,很快镇定心神笑道:“下官参见王爷。”不待他答言,飞快地绕过他,走到门外,张渔迎上来,向我施礼道:“大人。”我向四下看了看,不见了自己的马,不禁有些诧异,王爷从身后走出来笑道:“你们的马,我已经叫侍卫牵走了。”
张渔向九王爷躬身道:“小人拜见王爷。”
我转头看着他道:“王爷莫非有什么事,要找下官商谈?”
九王爷看着我,两道修长的眉毛轻轻扬起,笑道:“大人难道忘了,在颜右丞的寿宴上,你曾经答应过本王,要和本王喝酒叙谈。今日你我都有空闲,岂不是适逢其时?”
我闻言忆起自己确实说过这句话,一时倒不好拒绝,想了想,只得道:“只是天色已经晚了,下官还有事要办,不如等下次吧。”
王爷笑道:“张大人又何必推辞呢?前面便有一家蒙古酒馆,我们就在那里边喝边谈吧。”说完不容我出言拒绝,转身急步向前走去,我犹豫了一下,带着张渔,慢慢跟在他身后,低着头走了一阵,再抬头时,只见王爷已经停在一家极豪华的酒馆外,转身向我招手。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我谅你也不敢做什么。我这里想着,见他还站在门口等我,犹豫再三,还是走过去,跟着他进了门。
到了酒馆中,王爷唤来老板,用蒙古话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老板连连点头,带着我们走到楼上一个布置的极雅致的房间里,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我抬起头向四下望了望,只见左手的墙上挂着一把大铁弓,弓身擦得极干净,闪着光亮,向着大街的窗子旁砌着一张土床,床上摆着一张长几,长几旁铺着两块羊毛织成的地毯,窗上垂下厚厚的幔帘,将室内遮的十分阴暗。
我飞快地奔过去,把帘子拉开,又伸手推开窗子,一缕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房间里顿时变得十分明亮。王爷背着手走到我身后,看着我忙忙地做着这一切,嘴角的笑意越发浓了起来。
这时,小二端了几壶酒,还有一些菜上来。放在长几上,躬身道:“两位大人请慢用。”转身退了出去,王爷对身后侍卫道:“你们都出去。”两个侍卫向他施了一礼,快步退了出去。我犹豫了一下,转头对张渔道:“你也出去吧。”张渔向我们施了一礼,转身出去了,王爷的侍卫走过来将门紧紧地关上,和张渔一起站在门外守候。
王爷走到床前,在地毯上坐下,看着我笑道:“张大人请坐。”
我犹豫了一下,走到他对面坐下。王爷见状站起身,一把拉住我的手,不顾我反对,将我一直拽到他身边,按着我坐下,方才轻轻放开我笑道:“这些都是蒙古菜,不知张大人可吃得惯?”
我坐在他身边,心里觉得很不舒服,趁他不注意,悄悄移开了一点,道:“下官一向不爱吃这些油腻的东西,请王爷见谅。”
王爷笑道:“是吗,那就多喝点酒吧。”伸手到桌上取来酒壶,要给我倒,我道:“怎敢劳动王爷,不如让下官自己来吧。”
王爷笑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何必拘泥于礼节。”给我倒了满满一杯,又给自己倒上,端起酒杯道:“张大人请。”
我自知无法拒绝,索性镇定心神,拿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道:“谢王爷。”两人一起一饮而尽。
我放下酒杯,拱手道:“不知王爷有何事要与下官商谈?”
王爷抬起一双鹰眼,在我身上看了看,见皇上赏赐的玉佩又被我挂回腰间,嘴角忽然浮起一丝会心的微笑,想了想,取下自己腰间那块玉佩,递给我,笑道:“你看看。”
我接过玉佩一看,脸上露出惊异之色,想了想,递还王爷,笑道:“想不到王爷也有一块和皇上一模一样的玉佩。”
王爷朗声笑道:“本王这块玉佩,与皇上那块本是一对,是由一块玉石雕刻而成,先帝将一块赐给他,一块赐给我,如今他那一块已在你那里,岂不是正好跟我配成一对。”
我心中大怒,脸上不动声色道:“王爷真会开玩笑,下官实在受不起。”
王爷看了看我的脸色,微微一笑,伸手提起酒壶,又给我满上酒,道:“这是正宗的蒙古酒,张大人何不再喝一杯?”
我道:“这种酒后劲极大,下官酒量甚浅,实在不敢多喝,请王爷见谅。”
王爷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看了一阵,笑道:“怎么,你怕喝醉?没关系,大不了本王送你回去便是。”
我心中一惊,忙道:“王爷千金之体,下官不过是一介小小的三品官,怎敢劳烦王爷大驾?”
王爷笑道:“我都不介意,你又介意什么?”他见我不肯喝,皱眉道:“张大人,你这样未免太不给本王面子了吧。上次在颜右丞府上,你喝得可不少。”
我无奈,只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扭头看窗外。酒馆楼下是宽阔的大街,街边摆满商铺,穿着各种服饰的汉人,蒙人,色目人在街上往来穿梭,叫卖声夹杂着讨价还价声,场面十分热闹。
九王爷在旁笑道:“大都商贾流通,人口众多,经济繁荣,是我大元最好的城市。”
我轻轻一笑:“这是因为当今皇上爱民如子,是位仁德之君,登基以来,一直推行轻徭薄赋,与民生息的政策,能有如今这般繁华的景象,都是皇上之功。”
九王爷看着身边的丽君,她谈起铁穆耳那个黄口小儿,眼中自然流露出的欣赏和关切,让他心里觉得很不快,不过他很快控制住自己,朗声笑道:“若没有先帝对我朝数十年的辛苦经营,打下这一片万里江山,又花费大量人力财力,修建大都城,当今皇上纵有千般能耐,又能如何?”
我看了他一眼,冷冷道:“若是守成之君残暴不仁,嗜杀成性,就算祖宗留下的基业再大,也是要被糟蹋完的,隋朝的杨广便是一个例子,当今皇上论人品,论心性,论才学,都是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有他这样的君主,是大元百姓的福分。”
王爷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那么在你心中,本王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的手握得极紧,我用力挣了几下,始终挣不出,心中恼怒,索性直言道:“王爷若想听到下官的真话,就请把手松开。”
王爷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轻轻松开手:“你说。”
我迅速把手收回来,轻轻转动桌上的酒杯,眼望窗外,笑道:“王爷心思机敏,手段毒辣,才智超群,下官心中一直好生佩服。”
王爷看着我,良久道:“心思机敏,手段毒辣?是赞我,还是骂我。”我低下头不理他。王爷沉声道:“你对本王又了解多少呢?若论起心思机敏,本王并不否认,但若论手段毒辣,本王还比不上当今皇上。”
我怒目瞪着他:“你竟敢诋毁当今皇上?”
“诋毁?本王不过说了一句实话。”王爷一笑,“看来你也不了解当今皇上,他本是真金的小儿子,这皇位怎样也是轮不到他坐的。可是他却居然坐上去了。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听了他的话,我心中暗暗惊疑,他竟然胆大包天,敢当面诋毁二哥,这些话都敢说,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街风从窗外轻轻吹进来,背上有些凉,已经出了冷汗。
王爷从一旁看着我,笑道:“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用平静的语气道:“因为他是最有资格做皇帝的人。”
王爷道:“你错了,只是因为他够狠。他联合伯颜那个老匹夫,把自己的大哥连同几个稚龄的侄子一起贬到远远的北疆,又把自己的二哥贬到南部边陲,还颁下旨意,不奉诏不得回京。若不是太后出面阻拦,他便把他们都杀了。”
我道:“那又怎样,这不过是你们的家务事,只要宽以待民,仁泽天下,就是一位好君主,当年的李世民也曾发动过玄武门之变,照样有贞观之治,这些小节又算得了什么。”
王爷笑道:“倘若只是这些小节,倒也罢了。当今皇上十九岁便到军中任职,跟随先帝镇压过几次汉民暴乱,屠杀的汉民何止千万,心肠之狠毒,连本王都自愧弗如。为君者哪个手上不是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你未免太天真了。”
我心中大感震惊,迟疑片刻,很快怒道:“你胡说,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王爷满意地看着我脸上震惊的表情,微微一笑,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转而道:“你可知这次勇武将军为何匆匆赶往北地?”
我很快收敛心神,笑道:“此事满朝皆知,是因为晋王联合察金部意图叛乱,皇甫将军是镇守北地的大将,保卫边疆本是他的职责,自然当仁不让。”
王爷双眉轻轻扬起,嘴角笑意渐浓:“张大人熟读史书,才华横溢,想必听过庄公的故事吧。”
我受不了他明显带着戏谑的口吻,皱了皱眉,朗声道:“王爷若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王爷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道:“共叔段是庄公的弟弟,一直存有谋反之心,只是生性谨慎,不肯轻易施为,庄公假意离开京城,又派人散布与手下大将不合的假消息,示之以弱,诱他起兵,共叔段自以为得计,率领辖下军队反叛朝廷,被庄公抓住时机,昭告天下,声讨逆贼,一举将之除去,永绝后患。”
我听了他的话,暗暗皱起眉头,这个大变态想说什么,难道他想告诉我,二哥也要学当年的庄公,先示之以弱,让晋王以为有机可乘,仓促起兵,然后再借机将之除去,永绝无患。即如此,少华回京的消息,就一定是二哥派人告知晋王的。可是这样的话,就会把少华置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二哥在我心中,一直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真得如九王爷所说,屠杀过成千上万的汉民吗?他会借晋王起兵的机会,对少华不利吗?我不敢再想下去,很快摇头,为什么要相信这个大变态的话。他分明是有意挑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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