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章 第二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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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壹)
天有些暗,风也是瑟瑟的。
宁青宫倒是不小,
怕了圣麟时不时来寒谷轩,尚初舞随意寻了个院子捡几本册子,坐在小亭里一看就是大半天。
连下了几天的小雨这个时候倒是停了,雨珠打落在芭蕉叶上听得分明,几声秋燕几许迷离,断续寒砧断续风。
有些凉,站起身来才发觉早已不记得来时的路。
浅浅笑过,也是了,自己何曾住在这么大的地方过?柴房也好,宰相府的小院也罢,都是容不得自己乱走乱撞的。
湿气氤氲上他的衣角,给水色衣衫染上暗色纹路,影影绰绰。
小径上还依稀见得几枝残红,调败颓落,不知消得几多依黯。
再走了几步,竟是听到一阵琴音。
弹琴的女子正值妙龄,莲藕色的纱衣包裹着苗条腰身,
玛瑙簪,双凤钗,冰指玉弦。身后两个侍女安静垂首。
犹豫了一下,尚初舞还是转过身,刚迈了一步
[公子可是“圣氏第一的琴师”?]那女子软软地问,似花娇媚似水轻柔。
尚初舞顿了一下
[娘娘谬赏,不过是殿下随口开的玩笑罢了。]
莞诗拨了最后一音,推开琴。
[殿下可从未这样开我的玩笑呐。]
隐隐有些头痛,来人微敛了眉仰起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不悦
[娘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用眼神屏退两个下女,玲珑妃子款款起身,莞尔一笑。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无愧于殷朝第一美人之称。
[殷朝和圣朝两国鼎立,百年来纷争不断。琴师以为,我嫁给麟王是为了什么?]
没料到会被这样问,尚初舞欠了欠身
[还请娘娘指教。]
曾经在殷朝艳名远扬的女子略略扬起小巧下颚,忽然冷冽的神情不再像是那个麟王身边娇羞妩媚的妃子。
[你知道么,就算麟王会娶我是因为我郡主的身份,就算……就算他从来未把我放在眼里——]
一步步逼近,用水银一样透亮的眸子盯着他,眼底竟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坚持
[我都已经在十一年前爱上,曾立誓此生非圣麟不嫁。]
忽然心头一窒,那柔弱的女子如此坚定的心境,那一刻的绝然是他绝不愿意去回想的曾经。
就如他当年一样单纯着向往,
一个可以庇护自己的地方,一个关于永远的幻像。
[娘娘…]尚初舞不知该如何说,浅浅叫了一声
[所以…]
莞诗美丽的容颜上有让任何人都心痛的凄哀
[所以,我不允许他爱上别人。不允许他爱上你。]
呆了半晌,尚初舞忽而看着她笑了。
却是宛若最冷艳的梅,孤独而落寞。
[娘娘多心了。]
退后一步,声音清浅平静泛不起一丝涟漪
[殿下只是在作戏而已,彼此都清楚得很。尚初舞不过是获罪之人,怎会无端得到殿下宠爱?]
怎会配得上有人真心去爱?
莞诗却只是摇头,旋而退后一步。
[我不知道…但是…]
尚初舞用一种几乎怜悯的眼光淡淡看过她迷茫的容颜,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终究只施了一礼,径自离去。
留下玲珑妃子怔怔呆立着,精致的面容上满是愕然。
好不容易走回寒谷轩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夜过时候,东窗自凝霜月,乍暖还寒。
暗色将一切光线都拢了去,轩内黑黑的,什么都看不分明。
有些奇怪,希梅也总是会给自己掌一盏灯的啊。
刚走到小轩门口,翠玉帘被风拨弄着叮当作响,浓郁的酒香暗自袭来。
熟悉的压迫感,尚初舞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
[进来。]
屋内的人说,听不出什么语气。
浅淡的月华细细勾勒出那人的轮廓,雕刻般深邃俊美的眉目。用手指疲惫地支了额头,逆光中却看不清他这个时候是怎样的表情。
[圣麟?]
在自己都没发觉的情况下,尚初舞唤出声。
他醉了。
那个从来一丝不苟,每一步每一着都机关算尽的男子居然在在这个小轩内,在自己面前,颓然醉倒。
不知何时起,连绵的雨又开始下了。
梧桐树,三更雨,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浅廊分分明明。

流苏斜掩,小梦惊残
想到还是应该去让希梅叫几个人来,刚转身,听到那人一声怒喝
[给我站住!]
然后一个酒坛就擦着他耳边飞过,在面前的墙上砸得粉碎。碎瓷片瞬间蹦开,尚初舞下意识地举起手臂来挡,雪白瓷片就斜斜刮破皮肤,刺痛。
透明的液体打湿衣料,有些竟也飞进眼睛中,涩涩的。
胸前被一扯,人已经被他拉着前襟一把扳过。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竖着眉,眼中就像要冒出火一样。
[要到哪里去,恩?]
都是逼人的气息。
左肩被死死扳住,
虽然已过了三年,曾经骨头碎裂的旧伤在那样的力道下仍是嚣张着痛楚。
[你醉了。]
垂下眼,他只这样说。
不习惯这样太过接近的距离,尚初舞抬手握住自己衣襟想要挣脱开来。
那力道却越来越大,想是要窒息他一样
[好…不过是做戏而已不是么…]
[什——]
[你从一开始就认为这些都是假的不是么]
[也是了,我到底为什么要对一个卑微的罪人如此…]
那人恶狠狠地说过,将他拽住衣襟的手指一根根生生掰开
[为什么要对一个下贱的玩物如此…]
[唔——]
圣麟把那削瘦的人狠狠推开,
尚初舞踉跄着后退,在门褴上却被绊了一下一个不稳向后跌倒在肮脏的泥水中。
挣扎着坐起,他看到那人眸中有浓浓的血色,数不尽的狠意。
雨水微凉,沾湿本来就单薄的衣衫。冰凉的纱衣贴了惨白皮肤,更觉得冷得入骨。
手臂有些被瓷片划破的地方也浸了水,生痛生痛的。
尚初舞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努力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
[什麽才叫真的?]
[被楚成焰玩到什么都不剩下就是真的么?]
身体颓然僵直,
圣麟看好戏一样靠了门口,恶意嘲笑着已经狼狈不堪的人怎样忽然间就变了脸色
[他给你的就全是真的,对么?]
说不出为何要这样愤怒。
只是想到他竟是这样认为自己,他竟敢这样…
就算一遍遍说服自己不过是一个游戏而已,玩腻了就丢掉。
却越来越迷茫,到底是谁的游戏?
而假戏真做的又到底是谁?
堆积起来的陌生情感封闭了胸口,满得要溢出来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还真是可怜,没人想要真心对你呢。]
只有用血淋淋的话来伤害来报复,看他低着头因为隐忍而颤抖的纤弱身躯,升起嗜血般残忍的快意。
[我知道。]
缓缓站起的人说。
艰难站稳,尚初舞扬起脸,却并不是如圣麟所想的悲哀神色。无色雨珠润湿长发,顺他脸颊的完美形状缓慢淌落。
已经淡漠下来的容颜,带着不应属于这个世界的清丽
仿佛三千丈红尘,几十年浮生,都只淡如云烟,随了风去。
[我知道。]一字一句的重复。
男子忽然有些慌张,却说不上为什么。
[所以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没敢再奢望。]
今生今世不敢再奢望。
再也抑制不住,圣麟快步过去,一把拉过被雨水淋湿的人。连触碰到他的指尖都仿佛被寒气所侵,冰冷。
什么都不要思考,酒劲冲上脑门,这个时候他只想要顺从本能。
用滚烫的唇封住他冷冽的呼吸,
用疯狂的肆虐来麻痹自己说不清的感情,
用几乎残暴的掠夺来证明那个人真实的存在。
初舞尚初舞…
像是一放开就再看不到,一睁开眼那样从来都淡然得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留恋的人就不会在自己怀中。
浑身湿透的人没有多余动作,连反抗都似是没有必要,安静承受他的狂乱,绝美的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聚焦的方向。
[初舞…]
他终于嘶哑的唤出声。
[忘了从前吧,然后——]
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尚初舞木然站着,任那人把脸埋进自己脖颈间,黯然酒香飘飘袅袅。
[重新学会爱人,好么?]
正要推开他的手停在半中
[你真的醉了。]
他只是说,想扶起几乎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
圣麟却就势抱得更紧
[爱上我,好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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