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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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检索古籍。那部《历代名人书札续篇》在书柜一角沉默着,我的手指从泛黄的书脊轻轻掠过.一个简单的姿势,风暴便灌满了整个楼阁。
线装,陈旧,纸色昏黄。在它显露出来的瞬间,我对它既倾慕又怜悯,隔着漫长岁月的浸蚀剥除,它在无知无觉中表露出来的金石气息本可以使我的人生完成某种美学意义上的角色,然而时至今日,我却对此漠不自知。
借着月光,凝视着它。我感到惊奇。书分两卷四册,第二卷下册被火烧一角,袒露了一些被劫掠的余烬的陈迹。书出版于那个苦难,艰屈,呐喊的年代,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书末注明:国难后第一版。
透过它,看到的是历史饱含的沧桑与伥恨,但我知道它不会衰老。
编纂者,吴曾祺先生,近代文化界一个值得尊敬的闪亮的名字。严复曾给予其极高的称誉。安坐静默的书房,我无从获知先生的相貌举止,但我分明可触摸到他。我看到先生独坐在1933年的上海外滩梧桐树下的长椅上,在隐隐地枪炮声中忧郁;看到先生踱在上海商务印书馆的白楼前,塔松在紧张的硝烟中依然翠绿,老银杏树下,落叶堆积起厚重的橙黄;看到先生虔诚地捧着《历代名人书札续篇》样书,却因订数稀少,付梓损亏而眼光中露出落寞的自嘲。在1933年飘摇纷乱的上海,先生那一段饱含着新鲜的,激烈的,破碎感的生活,竟使我心中有一个永无着落的怆痛与期盼。
先生在书末有一段出版简述,让我隔着云端触及到他的灵魂,触及到1933年中国的灵魂。全文抄录如下。(其文我试为断句)。
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二十九日,敝公司突遭国难。总务处,印刷所,编译所,书栈房均被炸毁,附设之涵芬楼,东方图书馆,尚公小学亦遭殃及,尽付焚。如三十五载之经营毁于一旦,迭蒙各界慰问督望,速图恢复,词意恳挚,衔感何穷?敝馆虽处境艰困,不敢不勉为其难,因将需用较切各书,先行付印,其他各书亦将第次出版。惟是图版装制不能尽如原式,事势所限,想荷鉴原谨,布下忱统祈。垂祭。
上海商务印书馆谨启
蕴涵沉痛愤怒,积蓄鞭鞑力斥。这段简述字字都是响鼓大锤,一声一声下去,迸发出火星耀眼。从我重金掏书的那天起它就无处不在,标记着无可躲避的时代。
一起来看看1933年的中国究竟发生了什么?
1月日军攻陷山海关,中国官兵伤亡过半。蒋介石亲赴南昌指挥“剿共”。
3月4日,日军继续向长城各口大举进犯,中**队奋起进行长城抗战。第二十九军与日军在喜峰口血战。蒋介石与汪精卫会商,决定全力“剿共”。本月热河沦陷。

4月7日,日军大举进攻冀东,对北平形成三面包围。26日,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在张家口建立,冯玉祥任总司令,方振武任前敌总司令,吉鸿昌任前敌总指挥。30日,中日签订《塘沽协定》。
7月12日,同盟军左路在吉鸿昌的指挥下,收复察东的多伦,举国欣慰。本月,日军在东北设立细菌部队。
有时我会突然感到恐惧,在那个炮火纷飞,国难当头的时代,上海的文化界,中国的文化界历经了怎样的触目惊心的野蛮毁灭?从城市到山村,是怎样的凶残屠戮?中国人呢?中国人的生命呢?恍若落叶呀!每个人对死的体验是如此的接近,如此的真实。他们命定的,无法选择地生活在一个风雨动乱,朝不保夕的时代。在2008年我的书房里我想到了悲欢生死,那些飘渺的影子始终是不清晰的,只是一些刀刻的姿势,身后炽烈的白光使他们成为一道道灰色的剪影。
于是吴曾祺编书,推介国学;于是鲁迅弃医,吹响文化震天号角。
布下忱统祈。-----通告下来了,吾辈热忱地为国家统一而祈福!
多么响亮的声音呀!空谷回声。这是一个文化大儒的声音,这是无数中国志士的声音!背景不再是灰暗阴郁的,而是昂扬的抗击队伍的匆匆行进,是马匹婉转,长鞭飞扬!
而当今世上,浮躁四起.许多的心,永不满足,似乎青春和健康是永恒的,只愿一味的让心底的蝴蝶飘向高远的天空.许多年轻人对经历无所留恋,他们能够轻易地割断过去。遗忘可以免除痛苦。这是他们的意愿。
但当这一天,当你透过尘烟回忆遥远的往事的时候,请不要拒绝。厚重的历史文化如同一柄钥匙,她伫立在那里,通过那样的形象,你会重新发现,寻找你自己。
这才是心的归宿。
1933年的吴曾祺是一个苦难挺拔的人生缩影,它的生命力在于它的强韧,是蓬勃的大气,逆境与生死境地的苦求。我总是不能忘记这个人,他再一次的使我感到我们在人世间只是一具不得已的假面。
但在睡梦中,生活以迥异的形态出现,我似乎和先生们在一起。天还没有亮,忽明忽暗火把,照亮了他们的眼睛。在狼迹满地的废墟中,在余烬苍烟的纸堆里寻找未毁的残本。
将倾的门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一只夜鸟在叫。黄埔江水闪烁着银灰色的光,天边透出淡淡的青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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