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钓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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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尽春来,万物复苏。小徐姐姐离去的悲哀已经慢慢散去,虽然时时心里还是疼,可生活也得继续。更何况这新的一年,不仅要生孩子,还得参加乡试呢,想起来真有点紧张。
在家闷得久了,小唐也想出去转转,透口气么。恰好徐廷瑞来接小徐妹妹,说要让她回去住几天。小徐妹妹回娘家了,唐伯虎就更想出去玩儿了。不由自主就从家溜达出来,不由自主就转到祝枝山家门口,不由自主就进去瞧瞧胡子在干什么。
祝枝山瘦了不少,说是读书读的。聊了会天,说是今年乡试无论如何也得考上,之后有亲戚帮忙,可以再去礼部考个差使。这样好歹就有个官做了,也就算谋了个正当职业。祝枝山叹道:“小唐啊,我情况和你不一样,我比你大十岁,长得也没你好看,这考状元之类的事情我根本就没想。去当几年官,挣点钱,给家里人一交代,我这辈子必须做的事情就算做完了。然后我就回家,过我的逍遥日子。”
小唐嘿嘿笑:“没功夫干别的了?”
“现在是没功夫啊,事情都赶到一起了。”祝枝山说。
原来祝枝山的老婆也怀孕了。结果呢,两个男人扯了会儿伺候孕妇的事儿,说得愁容惨淡的,都觉得最近实在是太辛苦,的确应该到外面去透透风,有张有弛,劳逸结合么。但背着怀孕的媳妇儿出去泡妞也是为君子不齿的行为,祝枝山出主意说:“不如我们去太湖玩吧,游山逛水,踏个青,远个足,怎么样呢?”
唐伯虎当然赞成,至少,能去太湖边喝两杯么。和家里打了招呼,两个人就雇了车,直奔太湖边来了。
太湖烟波浩淼,春天里游人如织。但是,逛景点是最没意思的事情。所以小祝小唐两个,就顺着湖边瞎转悠,找僻静地方陶冶情操了。路上他们还说起小徐姐姐,依旧是叹气连连。东拉西扯的,路就走得远了,直走过一片芦苇,竟然起了雾,加上天色已晚,就辨认不出方向了。
唐伯虎说:“糟了,这下要挨冻受饿了。”
祝枝山说:“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一个小酒馆,炖上一条太湖鲜鱼,弄点青梅酒。”
祝枝山把唐伯虎的口水都给说出来了,两个人就加快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赶。没想到路走错了,在芦苇丛中越走越深,竟然走到了湖边泥里,路还断了。
这下可没了办法,往前走吧,就是太湖,往回走吧,实在没力气了。
正迟疑呢,就看见芦苇深处有灯火一闪。祝枝山赶紧冲那个方向大叫:“有人么?”
叫了好半天不见答应,正要以为自己眼花,芦苇中竟然传出一声:“往左边走。”
两个人大喜,几乎连滚带爬钻了过去,突然眼前开阔起来。空地上搭着个小窝棚,只见一个人,绿蓑衣,青斗笠,正在那里忙活呢。
那人听到动静,慢慢抬起头来,原来又是个白胡子老爷爷,也看不出多大岁数来了,那胡子比沈爷爷的还长好多,都长到肚子下面了。见了两个人,就招呼过来帮忙。原来是风大,柴禾点不着了。祝枝山和唐伯虎就过去,拿身子挡了挡风,这才把火镰打着草纸,慢慢地燃起一堆篝火来。老头用木棍支起架子,从窝棚里搬出干草来,劈劈啪啪地烧,一下子就暖和了。
老人搓搓手,对祝枝山说:“你去到水边,有根绳子,使劲拽,把我的鱼篓拽上来。”
祝枝山听说有鱼,不由得大喜,欢蹦乱跳就去了,没多大功夫,呼哧带喘地拖回了一个大鱼篓,里边有十多尾大鲤鱼。
唐伯虎被老头支使,去窝棚里拿了个铁锅出来。这铁锅也够老的,都快破了,上面还生了锈。老头让唐伯虎到窝棚后面提个木桶过来,特麻利地把锅和鱼都收拾了,把铁锅往篝火上一挂,倒点水,拣了条最大的鱼放进去煮。
接着,老头又拿出一个包袱来,里面又有各种小布袋,看上去是作料,东撒点西撒点,左弄右弄的,竟然弄出香味儿来。小唐和小祝都快馋晕过去了。也看不出人家让不让吃。
唐伯虎开口搭讪:“老爷爷,您尊姓大名啊?”
老头一乐:“我自己都忘了。”
这话一说,小唐不知道接什么好了,愣在那儿。还是祝枝山有经验,立刻说:“老爷爷,这鱼都是你钓的么?”
一说起钓鱼,老头兴趣来了:“今天钓了一整天了,还别说收成不错,全是个儿大的。不过美中不足,钓的多是鲤鱼,要是能钓上一条乌鳢来那就理想了,那鱼吃着就香。”
祝枝山点点头:“那您一定是专门钓鱼的,是高手。”
老头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运气好,要是碰到我什么都没钓上来,那就只好煮点清水白菜吃了。”
这意思,就是请小唐小祝吃饭了。那两个多伶俐啊,立刻你一句我一句,老爷爷长老爷爷短地乱叫。老头被叫得都快晕了,赶紧摆手:“等等等等,有问题。”
俩人愣了,问:“什么问题啊?”
老头说:“平时我都是一个人吃饭,所以只有一副碗筷。你们两个来了,没家伙事儿啊?怎么吃呢?”
这还真是个问题。老头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们去把我床底下那竹箱子抬出来。”
唐伯虎又进了窝棚,愣没找着床。那不就是几块破木板么?上面凌乱地扔着被子,底下是有个竹箱子,可箱子一抽出来,木板就得直接搁地上了。就权当那木板是床吧,反正这窝棚里,也没有更像床的东西了。
老头打开箱子,唐伯虎往里一看,喝,这老爷子还是个文人呢。里面有个笔洗,还有个大茶碗,另外还有个没了盖子的竹筒,里面塞着笔啊墨啊纸啊什么的。老头笑了:“多年不用了,字我都忘了怎么写了。这个,洗洗吧,全是灰。”说着就把笔洗塞给唐伯虎,把茶碗塞给祝枝山:“行了,你们就凑合吧。”
的确是凑合,唐伯虎跑去洗笔洗和茶碗,祝枝山到旁边撅了几根粗点的芦苇杆子,这就算筷子了。
折腾一会儿,那鱼是熟了。老头又往锅里下了点霉干菜之类的东西,引得人口水欲滴。老头找了块破布,往地上一铺,跟他们说:“坐下吧,开吃。”
那两个的确是饿了,坐地上就伸筷子捞鱼吃。老头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酒葫芦来:“行了,这下齐了。”
三个人吃着鱼,轮流拿葫芦喝酒,很快身上就暖和起来。兴致也高了,边吃边聊。老头说,他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就在这太湖边上钓鱼好多年,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有往来的小船,他就用鱼跟人家换点酒啊盐啊菜啊的,自由自在,自得其乐。他在岸边还有个自己搭的茅草屋,不过冬天的时候才去,天一暖和就住到水边来。但好久没跟人吃饭聊天了,“上次有人和我一起吃饭,好像还是十几年前吧,我记性不好,时间都忘了。我怎么什么都给忘了。”

祝枝山就问:“上次是个什么人啊?都聊什么来的?”
老头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好像是个砍柴的。我也不明白,他砍柴怎么砍到水边来了。然后我们就喝酒吃鱼聊天。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山里,他说山里的确有大树,但是也有猛兽,所以很危险。他的差使是砍柴,犯不上玩命,所以就到处捡点小柴禾,能过日子就行了,没有烦恼,也没有忧虑。然后呢,他又问我能钓上多大的鱼,我说,也就这么大,湖心里倒是有大鱼,不过那惊涛骇浪的,能把人吓死。这么一说,我们两个原来是一路人,胆小鬼,哈哈哈。”
老头开怀大笑起来,祝枝山和唐伯虎也跟着笑。
老头突然收住笑容,问:“你们听明白了么?”
“听明白了。”两个人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那跟我说说,我刚才都说什么了?”
唐伯虎喝了酒,就来劲,立刻吟道:
渔翁舟泊东海边,樵夫家住西山里;两人活计山水中,东西路隔万千里。
忽然一日来相逢,满头短发皆蓬松;盘桓坐到日卓午,互相话说情何浓。
一云深山有大木,中有猛兽吃人肉;不如平园采短薪,无虑无忧更无辱。
一云江水有巨鳞,滔天波浪惊煞人;不如芦花水清浅,波涛不作无怨心。
吾今与汝要知止,凡事中间要谨始;生意宜从稳处求,莫入高山与深水。
老头听了不住点头:“你听懂了,听懂了,你这孩子有慧根。”
唐伯虎受到夸奖,心里很舒服,说道:“这太湖自古都是很美的,有鱼虾螃蟹,有茶叶水果,要山有山,要水有水,有粮有景。老爷爷选这个地方钓鱼,可是再好不过。”
老头也哈哈大笑起来,问:“你们知道这太湖里的鱼哪种最好吃?还有,哪里的鱼最好?”
唐伯虎接口说:“老爷爷你刚才说的乌鳢固然好吃,但最好吃的,应该是银鱼和鲈鱼吧?”
老头又问:“何以见得啊?”
唐伯虎说:“宋朝有个大官叫蒋堂的,也是苏州人,他写过一首诗么,里面说:笠泽鲈肥人鱠玉,洞庭柑熟客分金。还有个叫张先的,说过‘春后银鱼霜下鲈,远人曾到合思吴。’这都是说鲈鱼和银鱼的。这两种鱼最初都在海里长的,后来逆江进了太湖,发现这里水好,便住了下来,所以好吃得很。”
祝枝山也插嘴道:“要说哪里的鱼最好,要属太湖边上的震泽镇了。古诗有云:三万六千顷,浩荡三州界。烟雾四无边,往往出奇怪。洞庭柑已霜,震泽鱼极介。岂无范蠡舟,我欲从公迈。这个‘介’字,古文是通‘个’的,就是个头很大。”
老爷子听了祝枝山的话,“嘿嘿”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唐伯虎的兴致高涨,说:“老爷爷,我给你唱个歌吧?”
老头说:“好啊,这歌啥内容啊?”
唐伯虎说:“这歌就是唱你的,叫做《烟波钓叟歌》。”说罢就拍着手唱上了:
太湖三万六千顷,渺渺茫茫浸天影;东西洞庭分两山,幻出芙蓉翠翘岭。鹧鸪啼雨烟竹昏,鲤鱼吹风浪花滚;阿翁何处钓鱼来?雪白长须清凛凛。自言生长江湖中,八十余年泛萍梗;不知朝市有公侯,只识烟波好风景。芦花荡里醉眠时,就解蓑衣作衾枕;撑开老眼恣猖狂,仰视青天大如饼。问渠姓名何与谁,笑而不答心已知;元真之孙好高士,不尚功名唯尚志。绿蓑青笠胜朱衣,斜风细雨何思归?笔床茶灶兼食具,墨筒诗稿行相随。
我曹亦是豪吟客,萍水相逢话荆识;飘飘敞袖青幅巾,清谈卷雾天香生。言欢并坐太湖口,我吟诗兮君酌酒;酒杯到我君亦吟,诗酒赓酬不停手。大瓢小杓何曾干?长篇短句随时有;饮如长鲸吸巨川,吞天吐月鼋鼍吼。吟似行云流水来,星辰摇落珠玑走;长天大纸写不尽,墨汁蘸干三百斗!
这一口气唱下来,气势磅礴的,大有李白斗酒的风格。祝枝山边听边摇晃脑袋,不停地叫好。
老爷子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这歌里有个地方不准确。”
唐伯虎问:“哪里唱的不对么?”
老爷子说:“你说八十余年,不止啊,远远不止。”
唐伯虎心想,这老爷爷看上去也就八十多岁么,怎么还远远不止呢?
唐伯虎问:“那老爷爷,您高寿啊?”
老头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忘了。孙武子和陶朱公隐居在太湖有多久啊?啊?哈哈哈。”
老头仰天大笑起来。唐伯虎和祝枝山彻底糊涂了。孙武帮着吴王伐楚,范蠡帮着越王伐吴,这两个人可岁数都不小了,到唐伯虎那个年代,怎么也得一千四五百岁吧?老头别是吹牛吧?
老头笑了一阵,说:“好了,我这没那么多地方睡觉,你们两个就辛苦辛苦,继续在这聊着,我先睡去了。天亮你们就走吧。”说完起身,自顾自回窝棚里躺着了。
剩下小祝小唐两个,在这儿面面相觑。小唐问:“你说这老爷爷,是孙武还是范蠡啊?”
祝枝山眯起了眼:“都像,又都不像。孙武按说应该满肚子兵法啊,这老爷爷可不像打过仗的人。要说是范蠡吧,那西施呢?他可是拐着大美人躲到太湖隐居的。”
没一会儿,就听到了老头的鼾声。两个人在那里纳闷,嘀嘀咕咕的,最后天快亮了,两个人才统一意见,管他是谁呢,关键是把鱼吃了,把酒喝了。至于这个老头,他一定是一个见过世面的老家伙。什么都看穿了,就到这儿钓鱼来了。反正太湖的鱼,再让他钓上一千年也钓不完。
天蒙蒙亮的时候,两个人起身往回赶。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看了会儿老爷爷的窝棚。算了,也别叫醒他了,这世界上,难得吃得香睡得着。
有亮了,路就好找了。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回到了正路上。这一夜就像做梦一样,再回头看,浩浩荡荡的芦苇,哪里还看得到半点老爷爷的踪迹?
回到苏州城里,祝枝山和唐伯虎分了手。唐伯虎到了家,已经是快中午了。刚进门,就听得里面有人在“呜呜”地哭。这是谁啊?进去一看,哎呀,原来是唐小妹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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