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六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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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伯虎从旁门偷偷溜出了王家,却并没有回去,而是漫无目的,走走停停,竟然奔着东山深处溜达过去了。他知道,这地方已经变成伤心之地了。走在树木林立的山中,心情相当萧瑟,想着王姑娘也许走过这条路,春天的时候可能顺着这路到山里春游,便琢磨,就算让我再走一遍吧,当是陪王姑娘走的。
七拐八绕,一忽上坡,一忽下坡,转来转去,身上出了汗,口也渴了,但脑子还是懵懵的。这时候看见前面树丛掩映之中,露出一个庙来。心想,王姑娘走累了,也会到这庙里来歇歇的吧?就不由自主走过去。看那庙的匾额,写着:“翠峰寺”。
小唐走进去,看见一个僧人正在扫地,就上前施礼,问:“师傅,你这儿有水喝么?”
和尚看了他一眼,说:“桌子上有茶壶,自己到后院打水去吧。”
唐伯虎果然在僧房的桌子上看见一个陶茶壶,挺旧的,上面布满茶渍,还有裂纹,不过也顾不得许多,拎了壶就奔后院。庙不算大,最后面那个小院到处都是岩石,上面长满青苔。岩石下面,传出潺潺流水声。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泉眼,泉水汩汩而出,顺着山势流下去,旁边还刻了三个字:悟道泉。
唐伯虎在泉水里接了一壶,仰脖灌了下去。天气本来就冷,这泉水又是冰凉,喝下去就变成透心凉了,小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战。跟过来的和尚说:“你怎么喝凉水啊?这么好的泉水,接一壶,到屋里煮了沏茶吧。”
唐伯虎点点头,再接一壶,跟着和尚回了屋子。
进了屋子仔细瞧,只见桌子上除了摆着茶杯茶叶,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纸笔。习惯么,唐伯虎随手拿起一张纸看了看,竟然是张画,画的是云山雾罩下的悟道泉,蒙胧一片。画虽然放得乱,笔力却是足够的,唐伯虎看得啧啧有声。
和尚在旁边煮水,笑道:“你别笑话人啊,这是我随便瞎画的。”
唐伯虎这才定睛瞧和尚,大约四十多岁吧,脑袋剃过,不过已经长出了头发茬儿,胡子也没刮,不修边幅。唐伯虎就问:“师傅尊姓大名呢?”
和尚笑道:“我叫柏子亭,是个游方的和尚,临时在这住几天。今天他们都下山看热闹去了,反而就剩下我一个,在这儿守庙。”
说着他从犄角旮旯的柜子里翻出一个酒葫芦,递给唐伯虎:“喝两口,暖和暖和。上好的青梅酒。”
唐伯虎没想到和尚这儿还有酒,接过来就灌了两大口,这才缓过点劲儿来。加上火炉子一烤,感觉到挺舒服。他就问:“看什么热闹啊?”
“你不知道么?山下王家儿子百日么,来了好多名人。”柏子亭笑道,“别看和尚们天天在庙里念经打坐,俗心还是有的,一碰见这种事情,都争先恐后地去看……有什么看的?大家都是人。”
唐伯虎笑了,说:“师傅是没有俗心的。”
“我也有。”柏子亭哈哈笑道,“我过两天要去西山徐家,叨扰他们,让他们做做善事,帮我印上几百本佛经。”
唐伯虎一听来了神儿,赶紧问:“你和西山徐家很熟悉么?他们家是做什么的啊?”
柏子亭说:“要说这个徐家,那可是有意思得很。他家的公子叫做徐缙,喜欢摆弄各种古籍,就琢磨着把古书都印出来。你知道现在大多书都是用木板印的,工匠的字不行,版就刻得不好看。徐缙先是想要完全复制古书,就叫工匠把那些宋朝古书拆了,盖在木头上按着字儿刻。可这样,刻个版吧,就要毁本书,小徐挺心疼,干脆就让工匠先拿薄纸盖在古书上,一个字一个字描,描完再用拓本去做版。不过这样也有缺点,古书留下了,可时间太慢了啊。”
唐伯虎听得有趣,觉得这徐缙也是个精灵古怪的人。
他问:“然后呢?”
“然后徐缙这小子想了个辙,就是模仿宋版书,做了一套统一的字模,基本上横平竖直了,直接拿铜水浇灌出无数小字块来,他叫做铜活字。那些字呢,也起了个名字,叫做仿宋体。其实也就是这么一说。宋版书用的全是楷体,这仿宋体差得远了,但做模子的确是方便啊。”柏子亭说,“这小子年纪和你差不多,是个小发明家。”
唐伯虎说:“这人是个怪才,他怎么想到拿铜做活字呢?不嫌麻烦么?”
柏子亭笑了:“是麻烦,但就麻烦在开头了。以前古人以泥土做活字,或者用木头做活字,最大的问题就是会掉笔画,一撇一捺,有时候还没排好版就掉了,那书上的字缺胳膊少腿的,麻烦的是读书人。这铜做了活字,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所以,凡事不能怕麻烦,麻烦是为了不麻烦,即便是现在麻烦,以后也是有好处的。”
唐伯虎不住点头,这么说来,徐缙还是很细致很有耐心的。他笑道:“那王家的闺女嫁了他,倒也是不错。”

“王家闺女的条件多了,据说跟他爸爸谈过,女婿要找聪明的,能诗画的,长得帅的,还要懂事的、风趣幽默的……当时老王鏊也郁闷过,这世界上有这样全乎的人吗?”
唐伯虎心里暗笑,想:“这王素兰不就是说我呢么?”
“结果,也是世事巧合,竟然让他给找到了。”柏子亭笑道,“这徐缙就是这么一个人,才子啊,老王鏊喜欢得不得了。跟闺女说了,起初也是不乐意的,但当时不是形势紧张么?老王鏊就急了,从北京捎口信来,说必须得嫁。这嫁过去了才发现,徐缙真是个如意郎君啊。据说现在夫唱妇随的,小日子好着呢。”
听到这里,唐伯虎也没什么说的了。既然这徐缙这么好,王素兰跟了他也算是有福气了。想想自己的家境条件,的确也跟徐缙这样的大户没法比,所以此时此刻,便收了那份忧伤失落不平衡的心,轻轻叹口气,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
柏子亭看他神色,就问:“我说,你不是东山本地人吧?怎么今天跑到这儿来了?”
唐伯虎笑笑,说:“不好意思说,说起来会让师傅见笑。我和王家这王素兰小姐,本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心里是仰慕得很。这次来王家祝贺老王儿子百日,没成想听到王小姐出嫁的消息,心里一时别扭,就跑出来散心。刚才听师傅你讲徐缙的一番话,知道她有了个好归宿,所以想开了,我现在没事儿了。”
柏子亭恍然大悟,看着唐伯虎说:“难怪,一看你进庙,就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过几天我去找他们,要不要我带个话去?”
唐伯虎说:“不用了,带话过去,徒生想念,又会引起一堆麻烦,对谁都没好处。算了,相忘于江湖吧。”
柏子亭赞同地笑,说:“你这人不错,拿得起放得下,属于有慧根的那种人。”他又想了想,补充说:“《金刚经》里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唐伯虎没听明白,问:“师傅能解释解释么?”
柏子亭说:“所有的事情都是空的么。如梦,就是你觉得是有,但仔细想明白了,却是没有;如幻,就是本来不是真的,可你总把他想像成真的;如泡,就是看上去有,实际上却是没有;如影,就是有光的时候能看见,没光的时候就看不见;如露是不牢靠,如电是不长久。这就是《金刚经》里六如的意思。”
唐伯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总之就是两个字——没有!”
柏子亭说:“其实也无所谓有没有,也无所谓得与失,争来争去,记念挂怀,都不是聪明的做法。你现在还小,以后你会越来越明白的。”
唐伯虎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说:“我想起来了,苏东坡有个爱妾死了以后,苏东坡就给她修过一个六如亭。”
“死时才知六如,不如活着的时候就能参透。”柏子亭说,“就好比这姑娘,世上可心的多了,但不会全是你的,对么?反过来,男人也一样。曾经让你觉得美好愉快就可以了,未必要把着攥着,时间长了,没准还生出仇恨呢。”
唐伯虎点点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和这个柏子亭聊天,倒是感觉安静,心澄目明了一样。
柏子亭问:“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唐伯虎说:“我是吴县的,叫做唐寅。”
柏子亭听了就是一愣:“有名有名,太有名了。原来是大才子,没想到和尚我坐在庙里,还见到了大才子,还知道了一段风流事,哈哈哈。”
唐伯虎脸红了,说:“师傅,这事儿你可不能往外说啊,传出去我糗大了。”
“知道知道。”柏子亭笑道,“不过你得给我封口费。呃……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吧?”
唐伯虎假装糊涂:“什么封口费?不是都如梦如幻了么?”
两个人对着哈哈大笑起来。唐伯虎就手扯过柏子亭画的那幅画来,拿根秃笔,蘸了蘸墨,写道:
自与湖山有宿愿,倾囊刚可买吴船。
纶巾布服怀茶饼,卧煮东山悟道泉。
写完诗,两个人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唐伯虎就要告辞。柏子亭看看天色说:“你现在要赶到渡口,恐怕已经没有船了吧?”
“那我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一夜得了,明天再回去。”
柏子亭神秘地笑笑:“这里庙小,也没住的地方。我告诉你,你到山下,陆巷村口,找一个悦来客栈,那是可以白吃白住的,你去那儿吧。”
唐伯虎一怔:“怎么能白吃白住?需要提师傅的名字么?”
“不需要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你去了就知道了。”柏子亭摇头晃脑,神秘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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