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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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天一直阴着,小雨不停,后来有一天竟然下起了雷雨。不过这对唐伯虎影响不大,他一直在家宅着,白天读书画画,晚上和小徐妹妹在一起,倒也是其乐融融。唐广德终于见到儿子乖了,喜上眉梢,心想人常说,给孩子娶媳妇儿能让他收心,看来果真不假。
美中不足,只是偶尔会想起小徐姐姐,或者想起东山王鏊家的王素兰,会对着窗外的雨发一会儿呆,叹一口气。可想有什么用呢?都活在这个世界上,距离都不算远,但就是见不到面。
不过倒真有件好事,那就是小唐挣钱了。有一天唐伯虎在一个白扇面上画了几枝墨竹,给小徐妹妹看。小徐妹妹说:“你画得又有长进了。”说着就拿了扇面,出去给唐广德瞧。唐广德瞧着扇面就发愣。小徐妹妹就问:“爸爸你想什么呢?”
唐广德说:“人家都说,竹子是最雅的东西。咱家开饭馆,做的都是鸡鸭鱼肉,全是特俗的,要是把这竹子画挂在墙上,你说是不是就有点档次了?”
小徐妹妹连连点头。
唐广德又说:“不过光这样还不够。你叫他再写点字在上面,最好是说自己画得好的。食客们都吃这一套,你越吹,他们就觉得越好。还有,让他把自己的名字写大点,这样大家就都知道是谁画的了,咱这画也是自家出的,不是到街上随便买的凑合的。”
小徐妹妹被唐广德逗乐了,回去跟唐伯虎一说,小唐说:“这容易。”想了想,便提笔在上面上写了几句诗:
唐寅画竹丛,颇似生成者。原非笔有神,盖是心自野。
这诗不仅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头一句,还吹自己画得好,像真的长出来的竹子。小徐妹妹读了两遍,问他:“心自野,是什么意思啊?”
小唐没想到小徐妹妹话里有话,只是说:“就是内心狂野。不狂野,这竹子就画不了这么好。”
小徐妹妹没再多问,拿了扇面给了唐广德,唐广德二话没说,就挂在了店里。谁曾想小徐妹妹刚回到后面房中,唐广德就追了进来,喊着:“儿子,再画一张再画一张!”
怎么了?因为刚才那扇面刚挂出来,就给卖了。有客人问,老唐乍着胆子说十文钱,那客人居然没还价。
老唐真是喜出望外。就这么着,唐伯虎开始卖画了。起初扇面是十文一幅,但老唐会做生意啊,跟唐伯虎说:“你的主要任务还是学习,所以,以后每月逢五画画,一个月只画三天,每天……画三张就可以。”
这么一来,唐伯虎的画就成了有限的东西,买的人多,老唐就抬价了,居然能卖到二十文一幅,竟然比老唐开饭馆来钱快多了。
每月逢五,唐家饭馆就像赶集一样。能买画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来看画看热闹的。唐伯虎又开始动员祝枝山和张灵也画点画,张灵总在醉梦中,画得少,祝枝山闲得没事画得多。这样,饭馆差不多变成画廊了。
只是有一天,唐伯虎去张灵家拿画儿的时候,张灵突然问了他一句:“你还记得有张画么?”
唐伯虎被问愣了:“什么画?”
“画了个女的。谁画的?”张灵说,“我喜欢那女的。”
唐伯虎这才反应过来。想想,还是不告诉他的好,就说:“那就是随便一张画儿,画着玩儿的。你要是喜欢,过两天我再给你画一张。”
张灵愣了一下,点点头:“哦,那要就是一张画,就算了。”
就这么着,小哥儿几个多多少少都算自食其力了。除了补贴家用,自己手里也算有了点活钱。当然一有了钱,心就蠢蠢欲动起来。外面风光无限啊,搞搞聚会啊郊游啊什么的多好。
机会很快就来了,因为老王鏊又回家了。
王鏊这次回家是什么事儿呢?这次是因为他老婆又给他生了个儿子。这个小儿子,起名叫王延素,要办百日宴,捎信给沈周沈老师,要他过去吃饭。沈周问几个学生谁有时间一起去,唐伯虎自然是最积极的,兴高采烈,一个劲儿地问哪天去。沈爷爷笑道:“看你乐的,你什么时候生儿子啊?”
一句话,把小唐说羞涩了。祝枝山在旁边笑而不言,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倒是文征明,一听说去王鏊家就有点退缩,因为要坐好长一段船么。吭哧了半天才说:“沈爷爷我不去了,我不爱坐船,我……还是有点怕水。”
沈周知道文征明家困难,应酬的事情不去也罢,就没有勉强。告诉祝枝山和唐伯虎,说让他们带件自己的诗画当礼物。唐伯虎回到家,几乎一晚上没睡,画了一幅山水,当然画的是王家的壑舟园了。上面还题了诗:
久仰远山计,于今渐有缘。终当来此处,盘礴味松泉。
这诗的意思,明着夸山水,暗着就是又要见到王素兰姑娘的意思。小唐想表达的是,迟早有一天,他得住到王家去。
有把握没把握不知道,反正表达一下总是可以的吧?他相信王鏊把这张画挂在家里,王姑娘总会看到,而且一看就能看明白。
和上次一样,师生三个人依旧是很早出发。不过这次是冬天,到了太湖边上,天还没亮。叫了早起的舟子,上了船,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水面上仍然漆黑一片,远远地能看到东山的影子,还能听到鸡叫。天一亮,就到了碧螺峰下。老王鏊知道今天有客人来,也是早早起来,指挥家人洒扫庭除。正忙活呢,沈周他们就来敲门了。
迎进了客人,坐下喝茶,王鏊说:“哎呀,时间过得好快啊,这转眼间,又是一年多没见了……你看,我头发又白了好多。”
沈爷爷说:“我头发早就全白了,所以不觉得时间过得有多快。”
两个老家伙东拉西扯,小祝和小唐就把自己带来的画送上来。王鏊先看了唐伯虎的画,不住地称好,怎么也没想到这诗是写给自己女儿的。又拿过祝枝山的,打开一瞧,原来画得是田园风光,大地绿油油的,好多人啊牛啊的在耕地,小孩子在牛背上睡着了,婆婆和媳妇儿正在一起择蚕茧,好一派江南农忙风光。旁边还题了诗:

溪流浸茅宇,短檐挂犁锄。柔桑交午阴,幽禽时相呼。
稚子跨犊眠,梦归候朝驩。稼翁择其劳,暂往携陶壶。
老妻督少妇,择茧停辟纑。轻雨日日零,群苗尽怀苏。
王鏊一看祝枝山这画,不禁扯起心事来,叹口气道:“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什么时候能回来,过这种田园生活。”
祝枝山说:“王老师,你说这人也奇怪,年轻的时候削尖脑袋,拼了命也要考试做官,可当上官了,天天又想着回家务农,你说这不是折腾么?”
王鏊哈哈大笑起来:“没错没错,人生么……就是折腾。年轻应该做点事情,该忙就忙,该熬夜就熬夜。年纪大了么,就想着把机会让给你们年轻人那,愿意回家宅着。不同阶段有不同追求。只可惜我是身不由己。”
他说着话又转向沈周:“你这俩学生都有进步啊。”
沈周点头:“他们聪明,能成大气候。”
王鏊压低声音说:“明年的乡试,朝廷的意思,好像是让我到南京主持。你看,你这俩学生都来考考吧?考不上也没关系,就当热身怎么样?”
沈周一听,自然是喜出望外,连连说:“那可是太好了。他们两个,还得你王老师多提携呢。”
这话的意思大家都明白,王鏊要当了主考官,那小祝小唐还有跑啊。都是性情中人,气味相投,又比较了解,那几乎是手拿把攥啊。小祝小唐自然也是喜上眉梢,只是不敢太露出来。王鏊说:“那你们两个回去,可得抓紧背书,好好练习写八股。考上了我请你们喝酒。”
两个人不住地点头。
叮嘱了一番,王鏊吩咐把两幅字画都挂起来。小唐心里暗自得意,心想王素兰妹子马上就能看见了。
聊完了天,祝枝山和唐伯虎依旧到壑舟园里闲逛。景色依旧是那么美,唐伯虎就想起上次来,王素兰小姐女扮男装,偷听他们吟诗的事情来,那俩眼睛不由自主地到处踅摸,希望那姑娘突然从太湖石后面跳出来。祝枝山就笑他:“唉,找什么呢?”
“没有没有!”唐伯虎赶紧摇头,心里就像揣了个兔子,甜蜜的寻觅么。
“我猜啊,那个王延喆小朋友,一定在园子里,我敢肯定。”祝枝山哈哈大笑起来。
唐伯虎又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祝枝山说:“可惜啊,这么好的景色,有人是无心观赏。”
有好多人和事都不禁念叨,一念叨就灵。俩人正东张西望往前走,突然太湖石后头跳出一个人来,大喊一声:“呔!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祝枝山和唐伯虎还真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个四五岁的小朋友,长得眉清目秀,齿白纯红的。这不就是微缩版的王素兰么?
唐伯虎蹲下来,向小朋友笑,说:“我叫唐伯虎,他叫祝枝山。我们是来你家玩的,你是谁啊?叫什么名字?”
小朋友口齿伶俐地回答:“我是王家的大公子,王延喆。”那口气,几乎和王素兰一模一样。
唐伯虎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家伙,胡噜胡噜他脑门,问:“那你姐姐呢?她去哪儿了呀?”
王延喆说:“我姐姐她不在,她已经出嫁了。”
唐伯虎就是一愣,怎么这么一转眼就出嫁了?这下子感觉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一样,脸都白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祝枝山也蹲下来,逗这个小孩玩儿,一听小孩儿说王素兰出嫁了,再看唐伯虎,脸色也不太对,就赶紧问:“什么时候出嫁的呀?嫁给谁了呢?”
王延喆大声说:“嫁给西山的徐缙哥哥了。”
唐伯虎依旧是说不出话来,祝枝山赶紧把他扶起来,坐在石头上,问:“你没事吧?”
“我怎么觉得有点冷啊?”唐伯虎说,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她怎么就嫁人了呢?”
“好了好了,只不过是场白日梦行了么?”祝枝山劝道,“本来就是见了一面儿而已嘛,这不算什么。”
唐伯虎拿袖子擦了擦脸,唏嘘着说:“我也知道不算什么,只是有点太突然了,接受不了。可能过两天就好了。”他呆呆地看着湖面,晨雾散去,远处的西山岛隐约可见。这就叫在水一方吧?
王延喆小朋友看看唐伯虎,问祝枝山:“他怎么了?”
祝枝山笑了:“他经常这样。他觉得你姐姐嫁出去不和他说一声,有点伤心。”
“和谁都没说。”王延喆小朋友说,“宁王到处抢亲嘛,我爸爸就说别瞎耽搁了,找个好人家赶紧嫁掉。然后就嫁了,喜事都没怎么办,也没法通知,我爸爸在北京都没来得及回来。”
祝枝山点点头,心说根结还是在唐伯虎的画上。其实宁王也就抢了这一次亲,看把人闹的……这就叫影响不好。
唐伯虎说:“其实我也知道,就算宁王不抢亲,也没什么戏。门第差得远不说,我都有媳妇儿了……就是这感情一时转不过弯来。吱吱声,你一会儿跟沈爷爷和王老师说一声,我先回家了,我不想在这儿呆着了。”
“别啊,一会就开饭了。”祝枝山劝他,“我陪你喝几杯吧?”
“不用不用,我真没心思了。”唐伯虎说,“我得好好清静一下,勉强呆下去,要是失态了就糟了。你就跟他们说,我突然不舒服了,先回家了。”
说完,唐伯虎站起来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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