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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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灵就一看文征明端起了架势,赶紧说:“别客气别客气,我叫张灵字梦晋,这哥们儿叫唐寅字伯虎。”
唐寅就上下打量文征明,说:“你干吗叫柳树头啊?”
“因为我笨。不知道怎么着干的事都不讨人喜欢,既不会挣钱,也不会读书,记性差,什么书都背不下来。还有,我字写得特别差,去年本来想在浙江考童生的,结果县里考官看了我的字,不让我报名,说让我字写好了再来。”文征明一提起这些满脸丧气,“我爹死了,我呆在那边没意思,就回老家来了。我娘想给我找个写字的老师……头天上学,我就把老师砚台给摔了,墨泼了一桌子,老师的好几张字画都毁了。我说要赔,老师看了我一眼,说,你赔不起。后来,师兄给我起了柳树头这个名字,就传开了。”
唐伯虎心中大乐,觉得这人不错啊。接着问:“你还干过什么傻事啊?”
“我爸爸的同事俞叔叔,看我穿的衣服实在太旧了,就说,我给你做几件新衣服吧?我说,没事没事,这衣服就是让雨给淋的。结果俞叔叔愣半天,就说了句,这孩子!走了。”
“你假客气!”唐伯虎哈哈哈大笑起来。张灵和文征明也跟着笑。笑半天,文征明突然说:“我不是假客气,我觉得随便要别人东西不好。”
“你爹是干什么的啊?你家怎么这么穷?”张灵又问。
“我爹啊,温州知府文林。”文征明说起老爹,眼睛里突然放出光来,“我爹最牛了,两袖清风,办事公道。我爹去世的时候,温州的老百姓凑了千两银子要给我爹送葬呢,我娘都没要,这钱咱不能要。后来他们就修了个亭子立了碑,那亭子叫‘却金亭’。”
“你爹这官当的。”唐寅听文征明神采飞扬地讲着,心里突然特感慨,“这种官少见少见,前几百年没有,我觉得到了几百几千年后,也没有。”
唐寅觉得这哥们儿人真不错。
几个小子站在街边七嘴八舌地聊着,突然听见路口一个女人大喊:“唐伯虎你个小王八蛋,快给我滚回家来。”
听见这一嗓子,唐寅和张灵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灵魂出窍。文璧还在那犯傻呢,张灵拉了他一把:“快跑,丘阿姨来了!”
瞬间,张灵和文征明就消失了,剩下唐寅一个人站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不怕天不怕地,这几个孩子就怕丘阿姨。丘阿姨是谁啊?就是唐寅的老娘。
“你多大了还这么不懂事啊?”丘阿姨一把抓住唐寅的脖领子,像提溜猫一样提溜着他走。唐寅脚尖点着地,踉踉跄跄,心里却在琢磨:“今儿下午那月饼卖得差不多了,我娘应该高兴啊,这么大脾气是冲什么来的?”
回到家就知道是冲什么来的了。丘阿姨下午拎了一大匣子月饼上街推销,看见有钱人家就上去敲门,请人家品尝,没想到整个一县城,品尝的多,掏钱的少。眼见得天色擦黑,收的钱也就二三十文,照这个速度,到明年中秋节差不多能卖完。
最后到了一家,是个财主。那财主一看丘阿姨打开匣子,立刻回头招呼:“叫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都出来吃月饼了嘿。”
丘阿姨还没反应过来,几个女人就从里屋出来了,一边说着“还没过节哪儿来的月饼?”一边一堆手伸到匣子里去抓,一刹那的功夫,点心匣子空了,连那些酥皮儿都没剩,拿手指头蘸着舔了。
财主眉开眼笑,握着丘阿姨的手说:“谢谢啊,今天晚饭又省了。”
丘阿姨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也特大方地笑,傻笑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大官人,你看小本生意不容易,既然太太们都爱吃,那你就订点货么。”
“不就吃了你一点样品吗?”财主语重心长地对丘阿姨说,“样品就是给顾客品尝的。样品吃光了,说明你没偷懒啊,回去给老板一看,肯定涨工钱,千万不要心疼。”
正在那计较,大奶奶开口了:“哎呀你就让她明天送一个月饼来嘛,儿子还没吃呢。”
这话一出,财主猛拍脑门:“对啊对啊,我怎么把儿子给忘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平钱塞给丘阿姨,“明天送个月饼来,要鲜虾咸肉蛋黄的。”
“大官人,我们的月饼都是成盒卖的……一盒二十文。”丘阿姨为难地说。
话刚出口,就见一个半大小子从外面进来了,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进门就扑到娘怀里,放声痛哭。
大伙全愣了,大奶奶赶紧哄儿子:“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我家宝贝了?”
“放学路上……有人截我,问我要……钱。”小孩子一边哭,一边诉说。
“谁啊这是!”财主火了,“你看清楚是谁没?这得报官,还有没有王法了!没家教的家伙,不好好管管以后还不得犯天条!”
“看清楚了……是皋桥的唐……唐……忘了名字了……”小家伙说。
这话一出口,丘阿姨差点没一**坐在门墩上。哪儿还敢再做生意啊,点心匣子都没敢拿,扭头就跑了。
她这一路上又生气又委屈又心酸,觉得自己累成这样操持这个家,可孩子却这么不争气,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啊!
正走着,远远就看见自己儿子站街边,像个小痞子一样和人聊天呢,丘阿姨气撞丹田,大喊一声:“唐伯虎你个小王八蛋,快给我滚回家来。”
人一生要做很多追悔莫及的事情,唐伯虎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没把装要饭时的那根竹竿给扔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牢牢抓着那竿子,也许是点着地,被薅脖领子时候省点力气吧。但现在,竹竿已经在娘手上了,自己跪在地上。唐申唐小妹都被叫出来看打。

这时候正是饭点,本来饭馆里没几桌客人。丘阿姨这么一闹,人突然又多起来。好多人往那儿一坐,要壶茶,看热闹。
唐广德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急忙跑出来劝。丘阿姨气得直哆嗦,把下午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说了。
“哎呀小孩子淘气么!”唐广德劝说,“等他长大了懂事了,就全好了。”
“人家说咱家孩子没家教,我看都是你惯的!现在别人家孩子在干什么?在读书。你家孩子呢?在整天满街胡混。还过几年呢,过几年他还不成强盗头子啊?”丘阿姨越说越委屈,眼圈都红了。
唐寅虽然年纪小,但被当众一说,脸上也挂不住了,赶紧辩白:“娘你千万得有信心啊,我明天就读书,明年就考试去,考试就得第一。”
这话一出口,满饭馆的人都笑了。考试容易么?全省几千几万孩子都考试,张嘴就说拿第一,那不是吹牛嘛。不说别的,在座有四五十岁的,六七十岁的,折腾一辈子,连童生都不是。小唐这话说大了。
大家一笑,丘阿姨又羞又怒,觉得唐寅给她丢人现眼,抬手就是一竹竿,“啪”一声落在唐伯虎肩膀上。小唐就势往地上一滚,抱着脑袋,做痛苦万状样子。唐小妹则突然冲出来,跪在丘阿姨前面,哭着说:“娘啊,你别打大哥了,你生气。要打打我吧。”
小妹一跪,唐伯虎就装不下去了,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挡在妹妹面前。要说还是妹妹亲呢,他说:“小妹这事儿得我来担。又不是吃点心,这事你就别跟我抢了……那啥,你女孩儿这样不好看,挨打了满地找牙也不体面……”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丘阿姨教子,结果改小品了。
这么一来,唐申也只好跪了。看着仨孩子,丘阿姨下不去手,眼见得教育要以失败告终。她只好说:“行,今天饶了你。你明年要是考不上,看我不打扁了你。”
正说着,门口突然有人说话了:“他考得上,我保证!”
一个大白胡子老爷爷站在门口,估计看热闹已经多时了。他问:“那个月饼莲花落是他编的词儿吧?那就考得上。”
人群立刻安静下来。老爷爷鹤发童颜,眼睛闪闪发亮,胡子长得垂到了肚子,这小小吴县城里,谁不知道他啊。
老爷爷一露面,大家赶紧让开条道。丘阿姨还糊涂呢,看着唐广德问:“什么莲花落啊?”唐广德没吭声,赶紧往前作揖:“沈大叔,怎么把您给惊动了?”
老头谁啊?这一带最有名的画画师傅,兼着课教读书,名字叫沈周。沈爷爷外号白石翁,老家是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地方——那就是阳澄湖。所以沈爷爷的螃蟹画得最好……到了后来有个崇拜他的画家,就叫齐白石了,那意思大概就是向沈爷爷看齐。看齐没看齐谁都说不清楚,但齐白石没怎么画螃蟹,净画大虾了。
沈爷爷画画的本事是家传,后来又拜了好多有名的师傅,这一路学下来,山水花鸟人物,那是相当精湛——具体有多精湛呢?这么说吧,沈爷爷虽然画得很好很好,但四十岁前就不画大画,就拿那小纸小笔的练习呢,练习到四十岁以后,觉得行了,开始创作巨型山水。故宫都知道吧?藏着他的画;苏富比拍卖行听说过吧?二十年前随便一张沈爷爷的画,张嘴就是小十万美金……这还没说他的字儿呢,据说自从黄庭坚之后,就数沈爷爷的字儿好了。
沈爷爷如此之牛,当然找他学画的人就多了。不过沈爷爷脾气大,乐意教的话,他主动上门找人家,不乐意教,给多少钱没用,就是不答应。今天下午沈爷爷下了课,正大街上闲溜弯儿呢,就听见有孩子唱那月饼歌。沈爷爷一听这有点意思啊,就开始打听是谁编的,东打听西打听,就打听到唐伯虎家里来了。这还多亏了唐小妹,要不是她把这歌给唱流行了,这段机缘就没了。
其实唐广德早也动过心思让唐伯虎跟沈爷爷学习,可自己一开饭馆的总是不好意思开口,再说人家要多少学费心里也没底。看街上随便上个学堂,这费那费的多少啊?搁着名师名校,还不得把全家积蓄搭进去?得卖多少月饼才能攒够学费啊!万没想到沈爷爷自己找上门来了,把个老唐激动得不知道说啥好,一个劲儿的嘿嘿乐,连下个跪都忘了。
沈爷爷走到唐寅面前,问:“你写的?”
唐伯虎倒是不怯场,一个劲儿地点头。
“都看过什么书啊?”
“四书五经……都看过一点……我会背《诗经》……还有……边塞诗……”
“行了,明天早晨到我家来找我。”沈爷爷也不多废话,扭头就走。丘阿姨已经明白出啥事儿了,赶紧催老唐:“去给沈老师拿盒月饼啊!”
唐广德愁眉苦脸一摊手:“没了,全卖光了。”
沈爷爷哈哈大笑,说:“得了得了,我不缺这一口儿,瞎客气什么啊!”
这一晚上唐广德丘阿姨就没睡觉。唐广德星夜兼程去进货,现让作坊赶工,天麻麻亮才回来。丘阿姨则给唐伯虎准备上学的衣服。一大堆衣服,就没一件穿得出去的,全被小唐弄得这破一块那破一块的,最后还是丘阿姨现做的坎肩裤子——还有书包,里面放了笔墨纸砚。好歹大清早,把唐伯虎打扮得像个学生了。
老唐眼睛熬得红红的,拍着唐伯虎肩膀说:“我儿子肯定出名,必成大器,好好跟沈爷爷学啊。”
唐伯虎自己都觉得跟做梦似的没醒——昨天还满大街混世界呢,今天就改正经人了?他哼哼叽叽,斜背着书包,拎着盒还热乎的月饼,摇摇晃晃上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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