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学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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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伯虎和祝胡子聊了好久,眼看天色黑了,这才依依不舍散了伙。心里还琢磨呢,本来兴高采烈欢天喜地,怎么到了末了变伤感了?
一个人遛溜达达,过了皋桥,猛然间看见一个黑影站在自家门口桥头,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然是张灵。
唐伯虎悄悄走过去,从背后低声叫道:“半夜不回家,站桩那?”
张灵“啊呦”一声,回头看是唐伯虎,这才松口气:“你改猫了?走路也不出声。”
唐伯虎看看自己家门,就爹妈屋子里亮了盏小油灯。嘴里“哼哼”地吟道:“却原来是个多情的人儿……”
“半天没见你可变浪荡了啊。”张灵说,“我容易么我?你爹见你这么晚没回来,要发火,我说你和那个吱吱声去切磋学问去了,晚回来点是正常的。你爹就让我去叫你回来。我到哪儿找你去啊,就只好在这等……”
“借口,完全是借口。”唐伯虎摇头晃脑地说,“你不是在等我,你是舍不得走……”
张灵被小唐点破心事,“嘿嘿”干笑两声。唐伯虎道:“这也没什么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然喜欢,叫你妈找人来提亲么。我是一点都不介意你当我妹夫的。”
张灵赶紧辩解:“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啊?”唐伯虎心情好起来,决定和张灵开逗,“才子佳人么,我觉得合适。”
“谁是才子谁是佳人啊?在我心里,古往今来,这才子就一个,那就是李太白,佳人么……崔莺莺吧。”张灵开始七扯八扯。
“哦……”唐伯虎点头,向张灵施了个礼,“张郎……”
“喂,我叫张梦晋,我不叫张君瑞。”张灵说,“行了,你回来了,我也回家了。”
唐伯虎一把抓住张灵袖子:“听着,我家不嫌你家穷,你犯不着自卑,也犯不着不好意思。机会得抓紧,过这村儿没这店了。”
张灵摔了摔手,走了。
唐伯虎看着张灵的小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摇了摇头。李太白?人生得意须尽欢,张灵还不懂啊。
回家晚了,唐伯虎自然挨了爹妈一顿暴呲儿,那唐广德和丘阿姨点灯熬油等他,火大了。从此以后失去人身自由,放学必须直接回家,不许到街上瞎混,只能回家温习功课。好在唐伯虎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那小徐姐姐还等着他考试成功呢……于是发奋读起书来。这一读不要紧,谁都不理了,夜里还耗着不睡。唐广德夫妇疼在心里,喜上眉梢,觉得孩子终于开窍了,用功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冬天就到了。接近年底,大家的应酬就多了起来,消费也到了**。唐家小饭馆生意红火,唐广德夫妇趁着热乎劲儿,就开始张罗过年了。说巧也巧,腊八那天早晨,这吴县竟然飘起了漫天大雪。家家熬着热气腾腾的腊八粥,看银装素裹,倒是格外添了种喜气。
那天在沈爷爷家,轮到唐伯虎劈柴禾了。这沈爷爷看唐伯虎人小,力气显然没祝枝山大,就说:“你也不用劈大木头了,你给我劈点炭吧,那个不费力气,就是脏点。”
怕唐伯虎把衣服弄脏了,沈爷爷还特地找了件粗布褂子给他罩身上了。唐伯虎穿上,就跟穿了一大裙子似的,走路都不稳当,差点走成一顺儿。劈柴禾当然不顺手,没多久就全黑了,这倒好,白雪黑人,相映成趣。
从下午开始,祝枝山就不停地围着唐伯虎转悠,一会指点一下姿势,一会又议论一下柴禾块的大小。唐伯虎不听他的还好,一听他的,劈得东倒西歪,累得一身汗,汗水混着脏泥,脸上一道一道的。
“你看这柴的纹路没有?斜的,说明你下手的角度不对!”祝枝山蹲在地上,捡起柴,比划着说。
唐伯虎斧头刚举到半空,看见祝枝山突然蹲下,赶紧收手:“我说胡子,你安的什么心啊?我差点劈你肩膀上。”
祝枝山笑笑说:“像,实在是像。”
唐伯虎没反应过来:“像什么啊?”
祝枝山赶紧从雪地里捡起一根干树枝来,塞到唐伯虎手里:“拄着,走两步。”
唐伯虎明白,怎么把这茬儿忘了?祝枝山和自己同为要饭爱好者啊。秋天刚来的时候不是约过么?到了冬天一起去要饭,好好过把瘾。
祝枝山看着天色说:“你看吧,这江南也不是不下雪,就是这么大的雪少见啊。估计是路也冻了,粮食也运不进来了,又赶上今天是腊八,这么好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怎么样,跟爹妈请个假吧?”
“好啊好啊。”唐伯虎心一下子就飞了,“不过这么好的事,一定叫上张灵,朋友不能忘,咱们一起去要饭。”
这二位倒是说干就干。祝枝山转眼叫来了柳树头,说:“兄弟,我们今天晚上要弄个诗会,想相烦你去老唐家帮着请个假。”
文征明一听,说:“那我也去,你们应该带上我。”

祝枝山趴在文征明耳朵边说了句话,文征明立刻改变了主意:“好吧,那我帮着请假去。”说罢一溜烟跑了。
唐伯虎就奇怪了,问道:“胡子,你跟他说什么他跑得这么快?”
祝枝山六个指头伸出了四个,得意地笑道:“四个字,有女人来。”
唐伯虎哈哈大笑起来。这文征明从小家教太严,不敢随便出去玩,一听到女人,那就更如听到了洪水猛兽,断断没有尝试的念头。
很快就要过年了,来找沈老师求画求字求对联的人相当多,沈老师应接不暇,孩子们就算放了假。两个人趁着乱,偷偷跑出了沈老师的家门。出门没几步,戏就来了,唐伯虎拄着树枝,眼睛微闭,在地上轻轻点着。祝枝山呢?手搭在小唐肩膀上,一瘸一拐,六指指儿端着个大破碗。哪儿来的碗呢?为这天祝枝山蓄谋已久,早就在真叫花子那儿花了一文钱买过来的,一直放在书包里。这哥俩点头哈腰,刚出了这条街碗里就有七八个大钱了,大家好像心都挺好的。祝枝山把钱拿出来揣怀里,碗中就剩一枚钱。他说:“无数前人的经验告诉我们,碗里钱多了,别人就不爱给了,觉得咱们贪得无厌。所以留一个钱效果最好:已经有好心人给钱了,那我也不能落后么,榜样是有力量的。”
唐伯虎点头道:“专业的,就是不一样。”
转过街角,唐伯虎就跟祝枝山商量:“你去叫张灵行么?我家离他家太近,我怕被我爹发现,那咱这美好安排就全泡汤了。”
祝枝山笑道:“根本就不用去找他。”
唐伯虎顺着祝枝山的指点往前看,远处雪地里,竟然躺着一个人,穿得破衣拉挲。那不是张灵又是谁?
俩小子嬉皮笑脸跑过去,围着张灵看。张灵一直闭着眼睛,知道有人过来,张开一个缝瞄了一眼,叹口气:“我还以为是大款呢。”
“守株待兔啊?”唐伯虎问,“你不冷么?”
“别捣乱。”张灵说,“我这装刘伶呢。本来想全裸的,看看实在太冷,好歹还是穿了件衣服。”
祝枝山把他拉起来,说:“这么着是不行的。这里没有啥大款,都是普通老百姓。想要大钱咱们得换地方。”
“那去哪儿啊?”张灵问。
“你们就跟我走得了。咱们得赶饭点。”
小哥儿几个由祝枝山带路,向前走去,由城西就奔了城北,走得浑身是汗,半个时辰就来到了吴县的富人区。哪儿啊?那就是著名的胜地虎丘。这虎丘一带,聚集了不少园子,都是巨富豪门盖的风景别墅,随便一圈就是一大片地,所以有钱人都爱往这儿跑。尤其是快过年了,请客聚会,装风雅扮高人,这儿就是集散地。这帮人出手没零钱,全大刮刮响的大宝钞。但有一条,普通要饭的不敢往这儿来,怕被人当盲流给收了,那就得衙门大牢里过年了。这几位不是年轻么?不知道深浅,也就啥都不怕了。
走得离虎丘近了,祝枝山叫停,然后说:“现在开始入戏……预备……齐!”
唐伯虎立刻开声唱起了莲花落,张灵和祝枝山随后跟上,那歌词是:
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来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
意马收,心猿锁,跳出红尘恶风波,槐阴午梦谁惊破?离了利名场,钻入安乐窝,闲快活!南备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
这词儿大家都熟,那是元曲儿里的节目,在当时就跟流行歌曲似的。小哥儿几个又默契,你一句,我一句高低错落,还越唱越来劲了。随着那小节拍,瘸子瞎子醉鬼,哥儿仨东歪西斜,特有节奏地就上了千人石,奔了可中亭。
这可中亭是当年南朝宋文帝给和尚们施粥的地方。那次一帮和尚在千人石上听讲经,皇帝就在旁边等着请和尚们下了课喝粥,谁知道那老师不自觉,没完没了地拖堂,眼看过了正午才散场。和尚的规矩,过了中午就不能吃东西了,结果把皇帝给惹急了,心说我这粥你们不喝就馊了,那不白熬了?多费柴禾啊。于是皇帝说:“别走别走,现在正好是中午,不算犯规,赶紧吃。”就为这句话建了个亭子,“可中”就是正好是中午的意思。
那大过年的,把可中亭包下来吃饭,赏雪赏月的,只能是大款。
只见那亭子上,点着盆巨大的炭火,摆着酒席,周围围坐着几个中年人,全穿的缎子面的大棉袍,鸡鸭鱼肉,美酒水果,一应俱全,中间簇拥着一个齿白唇红的锦衣少年。唐伯虎一看就认出来了,熟悉啊,都穆都少爷啊。心里暗叹一声,怎么一要饭就碰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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