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流云 剪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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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烛(下)
撄宁子召来身后陪立的儿子异熹,众师见那人已是不惑之年,稍稍理解他心中感叹。
墟葬忖度良久,撄宁子的变故他隐约推算出端倪,因而更为介意灵法师未到场一事,便道:“在下亲去延请了那位灵法师,请问山主,他还不曾到么?”
撄宁子一愣,目光射向烛火最幽暗的角落,道:“夙夜大师不是早就到了?”
众人齐齐看去,原本空无一人的椅上,平空多出一个墨袍男子。幽隐的火光照不清他的脸,即便近在咫尺,竟没人能将他的容貌看个分明。紫颜极目望去,他的眉目稍一清晰,便化为混沌,湮没在重重光影之后。然而对方散发出的诡谲之气,却与白日树间救他时相同。
傅传红揉了揉眼,小声说道:“咦,难道竟是个妖精?”皎镜大声笑道:“呵呵,果然是灵法师,我服了!”
撄宁子明白众人的困惑,含笑说道:“夙夜大师法力惊人,既不愿让人看到他的真面,也请勿勉强。”
正在此时,夙夜忽然开口道:“雕虫小技,班门弄斧,望各位不要见怪。”他的语声极富蛊惑,阳阿子眉头一皱,明明听出他的惑音之术,也解不得,兀自被这声音催眠得神思昏沉。
撄宁子打了个哈欠,不再有说话的念头。夙夜轻轻一笑,闻见一缕清香缓缓飘来,知是??在强自支撑,向她点了点头,说道:“各位别为我扫了兴,继续说吧。”
紫颜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凝视了他,引得夙夜微觉诧异,不知这少年如何把持住心神,不受他声音控制。
众人蓦地清醒,略略知道是中了他的道,碍于面子换过话题。
紫颜不经意地抬眼,黑影中的夙夜如墨蓝的巨翼蝴蝶,冷冷地折翅旁观众人的失落。是灵法师的话,事先是否就推断出撄宁子欲退隐的结局,因此意兴阑珊,姗姗来迟?他心中忽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仔细回想夙夜的神情,涣漫渺漭的脸上仿佛曾出现过一丝淡淡的嘲笑之意。那是什么样的笑容呢?像是洞穿了某种真相,却高傲得不屑于揭破。
紫颜回望侃侃而谈的撄宁子,他的反常是这十年来慢慢演变的么?既不想操办十师会,之前何必送出请帖?紫颜默默地看着面带沧桑的撄宁子,这些岁月中延伸的皱纹,真是老人心甘情愿领受的变迁?一个在青壮年就想到修改未来的人,果真在知天命以后彻悟天道了?
墟葬打破了诸师的沉寂,忽然说道:“不知夫人可安好?十年不见,我们是否要依例拜见献礼?”
撄宁子的嘴角微一抽搐,很快朗声笑道:“她一如往常,大师既想见她,明日我叫他们打扫干净,一起去见了便是。”
墟葬拱手道:“如此甚好。专有几位大师为夫人备了礼,如今后再无机缘相见,唯有此次能为夫人效力了。”
紫颜越听越不对,??凑过身来,悄声道:“我师父托我带了一份礼献给夫人,什么也没说,只称见到她就会明白。”紫颜点头,崎岷山庄内外大有古怪,无论是沿路遇袭,还是撄宁子的性格大变,以及神秘的夫人,山庄里有太多解不开的谜。纵然有穿透面相的利眼,也无法在一夜间全部把握罢。
紫颜转头去看傅传红,以他画师的直觉,很可能也察觉到了不对。傅传红果然神色古怪,犹疑地凝望着撄宁子,犹如当日见到易容后的他和??。紫颜猛然想起,墟葬长于阴阳五行之术,刚才骤然提出夫人之事,莫非大有深意?而丹眉、璧月诸师不言不语,想来也在暗中推敲。
于是,当晚宴的美酒佳肴陆续呈上时,觥筹交错下隐隐有潜流在穿梭激荡。众师如常地寒暄客套,撄宁子盛情款款地陪酒嬉笑,紫颜已能清晰目睹背后蟠曲的心事。夙夜点滴不沾,如一个作壁上观的魂魄游离于众师之外,即使是墟葬也放弃了与他交好,旁人更绝了搭理的念头,不敢沾惹他分毫。
紫颜不解,叫??去问她身边的皎镜。怪神医年纪虽轻,十年前也曾代师赴会,晓得一些典故。皎镜嬉皮笑脸和??扯皮了一阵,方才告诉她,夙夜上回并未出席,但每次现身的灵法师各有怪癖,若是惹毛了他们,纵然对方是十师身份,也铁定要被修理一顿。

紫颜听了,反而如释重负,端起杯想去敬夙夜。孰料一起身,??“哎呀”叫唤,跟着起身,原来两人的衣角被缝到了一处,令人哭笑不得。??咬牙去看青鸾,她自如地移开目光,嘴角挽了一朵笑。
皎镜在一旁笑得跳脚,??没好气地道:“借你的小刀一用。”皎镜故意说道:“我的医刀只割人,不割衣裳。”紫颜微笑,取出易容用的薄刀,认清了针头线角,手起刀落转瞬解开了缝衣线。
青鸾有些诧异,瞥眼间瞧见他用刀割线的手法,叫道:“小子,你过来。”紫颜毕恭毕敬走近,青鸾笑道:“你的手法师从何人?”紫颜灵机一动,道:“我师父沉香子之女侧侧,一直仰慕大师。她天分极好,自学的织绣技法教了我一二,可惜无人指点,最近已裹足不前。”
青鸾道:“无妨,叫她来文绣坊便是。你呢,有没有想过丢弃易容一道,来学一学织绣?嗯,没想过不要紧,现下就想。我从不觉得男人不能学这行,你若有兴趣,我可以代师父收你,我们平辈相称。”
??哈哈大笑,夹了一口好菜大嚼。紫颜知她在笑什么,尴尬地对青鸾道:“如果青鸾大师能不吝赐教,在下当然想修习织绣一艺。只是拜师么……”青鸾道:“什么大师,我有那么老?罢了,你是易容师,前程似锦,不入我门也无妨。但你不学织绣委实可惜,这样罢,往后你每年夏天来文绣坊住两月,我抽空指点你如何?”紫颜想到之前墟葬的告诫,果然喊不得“大师”二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却已笑倒在桌上。
好容易摆脱青鸾,紫颜持了一杯酒晃到夙夜跟前。墟葬余光看见他过去了,嘴角划出一道弧线,微微吐出四字:“初生牛犊。”皎镜摸摸光头,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赞道:“好,居然比我胆大。不行,我也要去跟他亲热亲热。”他刚想起身,被墟葬按住了手,冷冷地说道:“他能去,你不能。你今日不宜妄动。”皎镜恨恨地甩手,道:“知道啦,我熬过今日。一早上就叫我赶紧进山,怕我惹祸上身,我又不是小孩子……”
墟葬安抚他的同时,眼角始终关注紫颜。
紫颜一步步走近夙夜,那张脸依然看不真切,一凝视就绚成了混乱的图案,有时是少年的脸,稍一对视就成了老人;有时竟是狐狸、兔子或马,恍惚以为见了鬼。诸般色相比易容术更为离奇别致,引得紫颜越发好奇想接近。
他深深感到,夙夜如意地操纵凡人对自己的注视,怡然自得地玩赏他人的惊诧,并且已把这种游戏作为了乐趣。就迷惑人心而言,灵法师与易容师何其相似。紫颜知道,他可以找到与夙夜对话的突破口,不可以让自己的内心有所畏惧,哪怕是面对法力高强的夙夜。
“我想,你一定也懂易容术。”紫颜举起手中的杯,“能不能教教我,你的易容术是怎样的?”他感觉到夙夜灼灼目光的扫拂,却不知对方的眼落于何处。
“你是易容师,就不该沾荤腥,最好只吃花和蜂蜜。”夙夜平静地说道,没有动用任何法术。
“哦?为什么?”
“你师父看来是二流货色。”夙夜不紧不慢回答,“戒了荤腥,方可入天道,你光修心不修身,便是枉然。”
紫颜凛然一惊。虽然对方辱及师父,但他从不是个拘泥礼法的人,听到夙夜的话不由怦然心动。
夙夜又道:“你想见我的易容术?”
“是。”
“好,我让你见识一下。”
他话音刚毕,席上蓦地安静下来,紫颜不好意思地回头,原来众师及撄宁子早在留意他们的对话。夙夜遂起身向撄宁子欠了欠身,悠然说道:“听说赴会者皆要在山主面前献艺,夙夜就第一个献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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