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上事大多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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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红着,像张热腾腾的脸。
小酒馆里很阴凉。靠窗的人,面容清俊,眼神幽深,目光像被什么笼罩着,看得见,抓不着。
对面就是丁裕堂。忽地街面上人嚷狗吠,有人躲闪不及,被推搡在地,卖水果的张老头满地爬着捡,带头的几脚把水果踩得稀巴烂,你们……,张老头伸出的干巴手收不回来。
哈哈……那些人狂笑起来,玉少爷马上驾临,你想死吗?
酒馆靠窗的人看看自己的指尖,他准确地看到它们并没有动。一个魁伟的身影一晃,一个年轻人己从他眼前跃临街上,清寒的剑尖直指为首狂徒的咽喉。
玉少爷,玉少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年轻人嘴角一丝得意的牵动,你把这里恢复到你来以前的样子,我就饶你的命。
那狂徒一阵寒战,裤子到地上竟湿了一片。哼,年轻人的目光转向哆嗦的老人,他低身伸出手拉张老头,跪在那边的人一咬牙,就地一滚,围观人都看出,他是想博一下,不逃非死即伤。
年轻人眉心一蹙,一团剑花生出六颗寒星直追那人毙命,谁料这边张老头却死抓住他的手,情急踢着脚边的一个大水蜜桃,不偏不倚竟削在年轻人的剑上,一劈两半。
年轻人顿脚要追,一直大门紧闭的丁裕堂门开了。
窄窄的门户,没人知道有多深。开门人正是久未露面的丁裕堂的当家人丁半夫。他瘦小矍铄,双鬓微白,面如婴生。
年轻人一见一揖到地,晚辈玉端庄一心思念丁姑娘,昨日已下了聘书聘礼,望丁老爷准晚辈今日与丁姑娘完婚。
人群一阵微声,仗着他爹是镇前大将军,看这年轻人生得也还不错,丁姑娘貌如天仙,不想的不是男人,是不是他们满人就这么直截了当……
这个……容小老儿与妻女商量再与玉公子定夺,公子就暂且请回吧。
婚姻大事并不儿戏,丁老爷,晚辈并非莽撞强娶,那日丁姑娘己赠我香帕定情,说着,他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嫣红的绣丁香花的手帕。
人群一阵哦声。
丁半夫面沉似水,我女儿己去她姨母家,若你捡到我女儿的东西,敬请奉还。
丁姑娘赠我的香帕怎能奉还,您说丁姑娘不在,我一看便知。
玉端庄成竹在胸,长身一摆手,先前开道的几个瞬时涌到丁家门前。
爹……丁半夫刚要关门,一声娇脆的叫声从身后传来,犹如银星撒地直穿所有男人的耳鼓,如果女儿跟了他去就可以了事,那就让女儿跟了他去吧。
说话间,一个粗布纤瘦、发缕飘荡的女孩徐徐走到丁半夫身后,她肤凝脂嫩,五官极尽标致,眉间眼里似弱似情。所有的男人都看呆了,呼吸紧张,手脚半晌动不得,连小酒馆里冷眼观瞧的那人心里也不觉一动,都道江南美女名头响,不想关外也有这样绝色的尤物。
玉端庄更热血沸腾,恨不能一下把美人揽入怀中。丁姑娘,香帕香芬犹在,我们一起求爹答应吧。
玉公子,丁云香似有不忍,但还是不得不说出来,请……请把手帕赐还为上,那日我为你绑住伤口止血,是情急之用。
什么?玉端庄心口一闷,丁姑娘,你女孩儿家害羞是不是,你刚才也说愿意跟了我走,男婚女嫁、男欢女爱都是天经地义,何必遮掩?
你……丁云香的脸腾地红了。
你休在这里胡言乱语,快快请回吧。丁半夫要速速关门,可玉端庄哪里容了他,丁老伯,那就请恕晚辈不敬了。
只听叮叮当当几声脆响,那几柄刀剑未伤人都震飞了,有的直插青石板地,有的直入飞梁,无不没入三寸深,再看玉端庄脚下竟多了一圈铜钱,直把他整个人圈在当中。呵呵,男婚女嫁、男欢女爱确是天经地义,但天地有别男女的宗义却是男情女愿,丁姑娘己表明心意,你们又何必苦苦相逼。这声音好似从辽远的地方传来,不震耳发馈,却连绵不绝,好像要绕着每个人的内脏转几转,再从脚低发散出去。
不正是小酒馆里靠窗喝酒的男人。他一身青布衣衫,体格结实欣挺,一张没表情的脸,一双看不懂的眼睛。
玉端庄面色泛白,咬牙道,你即知道情愿二字,就该知道这里的事情与你无关。
你又凭什么说与我无关,这男人不瞧他,只看地上的铜钱,玉端庄这才反应自己还站在人家的局里,他羞恨得心头乱跳,挥剑劈去,人们只见那青衣男人身边全是六星的剑花。
你真是六语剑门下吗,张六掌门给你排入门槛儿的号牌了吗,青衣男子在玉端庄犀利的剑气中缓缓踱步,他话声朗朗,没有一丝游喘气息。
玉端庄发狠道,毁我者死,挡我者死,我想他死者死,我要把玉府的万数人马全调来,有本事你就杀七进七出,来人啊,来人啊。
啪啪啪啪,玉端庄两个脸颊像挨了几个巴掌,再摸竟是几个**辣的铜钱印。不知什么时候,青衣男子己把地上的铜钱掂在手中。
玉端庄感到双眼一股潮热,他突然反转手腕,青衣人抢扑上去,一掌推到他的肘尖,青剑脱手划过玉端庄的左肩左臂,五彩华服登时染红一片。
青衣男子冷冷道,报了今天的仇,你再死。
夫君,丁云香潺潺跑到青衣人身边,一滴细泪隐在眼角,玉公子,到如今我不得不说实话,小女子早己许与这人,他腰间玉佩就是我多年日夜随身之物,只因他浪迹江湖,许下武功学成之日、安身成家之时的诺言,丁家没有他的归期,才一直未与外人透露。
青衣男子手抚玉佩,似十分爱惜,微妙的神情瞬息闪过。玉端庄跟本没从一串跟他相反的预期中缓过来,哇地一口鲜血喷出,昏倒在地。
丁府殷实,小地商家却有一番大家贵气,清幽药香四处弥漫,多年来,丁半夫和他的丁裕堂就是此地救命的象征。
丁半夫从内室举出一颗弯曲的灵芝,双手捧到青衣男子跟前,这棵灵芝虽纤小,却是灵芝中的极品,名唤盘龙芝,是我的镇宅宝物,请侠士收下。
青衣人心头一凛,面上却不表现出来,老伯言重了,仗义执言,救于危困,本是男儿本色,怎可受谢。
还没问人家高名贵姓,你就让人家走吗?同样娇嫩的少女,但多了许多高亢活泼。
不得无理,还不来谢过恩人,丁半夫话语严厉,脸色很柔和,侠士别见笑,这是我小女儿丁云佩,从小就惯坏了。
又是个小美人。粗眉大眼丰唇,神采飞扬,见之忘情。青衣人微微颔首,心想,姐妹俩竟然这么不同。
又没救我,我谢什么,丁云佩直视青衣男人的脸,说啊,你叫什么?
那人似没有感受到**辣的眼光,朝丁半夫一揖,晚辈成妙天,奉命到美屏山寻找家师生前至交,六语剑掌门张六老前辈。
恕老夫眼浊,丁半夫为成妙天看座,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年轻人,我多年不涉关内中原,江湖各门派都淡忘生疏,成少侠功夫了得,却不知这一手铜币作局出自哪位高师门派?
成妙天目光转动,丁半夫果然非同一般,我有意隐去身法招式他也能察觉到,啊丁老伯,家师是祖上家传武功,很少涉江湖,只是笑称自己子农派、望野主人。
那你是怎么拜的师傅,丁云佩好像看人从来都不闪避的。
佩儿,丁半夫拦道,我这两个女儿啊,他的眼神出现瞬间的飘忽,还真是让人难心,刚刚香儿擅自说己许你为妻,请成少侠谅她情急所言,不要怪罪。
哪里,成妙天分明感到一直默默的丁云香涌来的殷殷目光,丁姑娘是好意,我怎会怪她,一个大男人不妨事的,我反倒提心她的清誉如何澄于众人。

清则清……丁半夫像想到了什么,语塞。
成侠士,突然丁云香跪倒他的脚下,如侠士不嫌弃,小女子愿为妾为婢,终生侍候侠士左右。
成妙天大惊,托付终身可非同小可,怎的这姑娘就如此用情了。姑娘大可不必如此,如果是其他正派武林之士都会出手,如果不是丁姑娘是其他的女子,成某也义不容辞。
成侠士是不喜欢我,难道我就连给侠士做个粗使丫头的资格都没有吗?丁云香失望的表情让人不忍看,珍珠似的眼泪成串涌出。
这……我不是不喜欢丁姑娘,我只是,成妙天未料是这样,只能看着丁半夫。
爹,他说他喜欢丁姑娘,我就是丁姑娘了,丁云佩不像在说笑话。
爹,丁云香不容云佩再说下去,跪爬到丁半夫脚下,爹,女儿从没有求过您什么事,女儿今日认定成侠士是可托终身之人,求爹成全女儿,女儿刚刚己在众乡亲面前表明心意,如果女儿不能许与成侠士,女儿也不能再嫁与他人,难道爹真要女儿老死家中吗?
女儿泣泪横流,丁半夫心里百般滋味,你这孩子,唉,也罢,女大不中留,只是……唉,成少侠,我这女儿只托与你了,你或打或杀或卖,都不再与我相干。
丁老伯,您这样让我如何是好,丁家如想感激我,留我大摆席宴,赠我银两,留我在家中,帮我寻找张掌门,我都愿意接受,只是这婚姻大事,关可丁姑娘一生,我萍踪浪迹,实在还未到可依托之时啊。
她许了你自是你的人,你在外一年她等一年,你在外十年她等十年,你有妻她为妾,你有妾她有婢,难道你真嫌我女儿相貌不好,性情不淑?
不不不,丁姑娘温和婉转,貌比天仙,怕只怕我误了丁老伯和丁姑娘的美意。
那你走吧,丁云香止住了泪,从地上摇摆而起,你别说进过这里,更别说认识过我丁云香,再别到这里来,我生死都与你无关。
成妙天心烦意乱,这似乎是他跟本想不出来也跟本不愿面对的一幕,却又像是他非常想见到的一幕,他在做些什么。
丁老伯,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婚姻大事非如儿戏,妙天并未婚娶,但尚有老母在高堂,为儿的需向母亲禀明,才可完婚。成妙天两颊轮廓突显,双眉深锁,嘴角下沉,难言的痛苦神色。
成侠士还是不肯应允了?
香儿,丁半夫道,百德孝为先,成少侠说的没错,只是也请少侠留下一件信物与今日婚约为证,也才不叫她女孩家苦等空闺。
大丈夫言而有信,我就把这块玉佩赠给丁姑娘,我娘亲手为妙天系上的时候,就让我送给将来的妻室。
古玉朴实无华,其中有几抹艳翠,恰如游龙戏凤、龙凤呈祥,丁云香泪痕未干,又嫣然一笑,成侠士,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人。
成妙天不能入睡,信步出客房,夜寂静无声,月色如银,繁星绽亮,一阵微风而来,丁家的药香混着浓浓的青草清凉气味。
唉,大该夜虫也听不到他这声微弱的叹息,刚刚晚饭时,丁半夫的话,如果玉府的人来寻仇,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带着云香走。
云香与我为妻,丁府所有人就都是我的家人,我怎能弃家人走?
是香儿的夫君,就要听我的话,不然就不是香儿的夫君,其他事我自有道理,妙天,你大可放心。
成妙天思索着丁半夫这个人,看上去,好像特别精明,但又不像是个少情寡义之人,还有丁云香丁云佩,她们姐妹关系好像并不好,姐姐柔弱,妹妹就多锋芒,丁云香又一见许婚,这家总有点古怪,但他说不出在哪里。
莫非是有那个人在的缘故,可她到底在哪呢?
成妙天敏锐的朝四周望望,习惯地往腰间一摸,才想起玉佩赠给云香了,唉,成妙天难过得垂下头。
成侠士,你真的还没有睡。丁云香鬓上别了一束浓郁的丁香花,她含情脉脉的眼睛对成妙天满是期待。
丁姑娘,叫我妙天吧。
妙天,你还叫我丁姑娘吗?
呵呵……云香,成妙天发现自己有点不自然。
一时无话,丁云香朝成妙天挨近了一步。
云香,成妙天有意无意闪开,你的闺房是在那边吗?
我带你走走看看,好吗?
当然好。
丁云香的心一阵阵小鹿乱跳,成妙天紧随她,机警地记下见到的每一处物件。
我住东厢,云佩住西厢,爹和云佩的娘在中庭。
云佩的娘?
我娘三年前就故去了。
云香,对不起,你不要哭啊。成妙天明白了这妙龄少女为何有股淡淡的忧郁,还好,我看丁老伯对你还是十分疼爱。
妙天,丁云香靠向成妙天的肩头,我许了你就是你的人,从此爹娘也罢、兄弟姐妹也罢,都不相关。
楚楚泪水,温香软玉,成妙天心头不期然一荡,他没有揽住丁云香,也没有推开她。
后院有一偌大的池塘,不饰修整,自然坦荡,微波折闪着月光,恍如梦境。丁云香自然而然地依上成妙天,成妙天坚硬的态度被少女的依恋软化,假装不知道地由她去。
啊……云香,我还真有点不放心那个玉端庄,以他绝对的个性,不可能不找回来,丁家上下都不会武功,以我一人之力怎能敌千军万马,我们寻个藏身之所方为上策。
爹让我们走,我们就走,玉端庄要的是我和你,我们走了,他不会把丁家怎样。
大危难怎可弃至亲而去呢?成妙天心想这少女怎的连她亲生爹爹都不顾,还是她知道什么,心里有数。
我爹他聪明谋略,他说有自道理,我们大可放宽心。
成妙天凝视四周,其实他己两次夜探丁家,都没找到什么,难道消息有误?成妙天轻功了得,夜间作几处廊上飞燕根本没人知道,十年前他正是天下第一轻功名门灵雀峭的秘密弟子。
妙天你在想什么?
啊……我在想……
我知道你还在想玉端庄,玉府的确很有势力,在美屏山没人敢惹他们,前两年满人把关外都占了,明军一路撤回关内,现在清军入关,改国建制,当年立下战功的玉老爷被封为镇边大将军,统管美屏山地界。
成妙天半笑半忧,你一个小姑娘知道得还真不少。
你忘了丁裕堂的赫赫名号,美屏山上至官衙、下至百姓,有谁没来过我家,那位玉公子那日围猎受了箭伤,爹爹不在家,我替他上药包扎,谁想……谁想他第二日就下了聘礼,第三日就上门要迎娶。
要不是他好杀斗狠、仗势强娶,嫁到玉府,也算结了门好亲事。
妙天,你是不是还是不喜欢我?丁云香神色敏感。
不是,云香,成妙天自知失言,你生得这么美,哪里有人会不喜欢。
其实,是我爹他不愿意我和满人成婚,听爹说,爷爷是关内名医,受前朝恩泽颇多,改朝换制与我们这种苟活的百姓无涉,但连年战乱,民不聊生,汉人皆敢怒不敢言,他要我和云佩不与满人通婚,以全此节。
终于听到些想听到的,成妙天一笑,你怎知我就不是满人。
云香虽见识孤少,但一见妙天你的体格容貌,便知是关内人士。
噢,成妙天若有所思。
云香本是孤叶飘萍之命,今日有幸遇见,妙天,你千万别弃云香而去。
云香,成妙天一阵怜惜,别的少女还都天真烂漫的年纪,怎的这丁云香这么多愁善感。
云香,丁老伯一定与关内亲友来往颇多?
不,丁云香像想到什么,爹是一脉单传,平日里他只图行医问药,从不与人深交。
成妙天又疑惑了,真?假?丁云香小鸟似的偎上他的肩头,成妙天张张嘴,终是忍住,没问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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