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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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近西倾,云如彩絮,层金,层红,层紫地泛开,绚丽的晚霞满布天空,如拢轻纱。
车轮的辘辘声滚动在覃乡郊外的古道上。一行队伍护拥着四辆马车缓缓东行,经过连日暴雨洗刷,古道边泥泞不堪,车队走地极慢,马蹄声松散而拖沓。侍卫们无精打采,任由一路风尘扑上满是疲惫的脸庞。
队伍当前一人,是个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面色黝黑,身材高瘦。他按辔徐行,打量着四周的景致,神色颇为自如,正眺望着远方,眉头忽而一皱,渐渐放慢速度,退到队伍中心的第一辆马车旁,轻叩车窗。
车窗缓缓打开,那男子也不往里张望,目视前方,低声道:“就要进入覃乡的地界了。”
车内坐着一个华服男子,玉冠束发,紫衣广袖,抬头向车外张望:“覃乡离永乐城王府只有四天路程了吧?”
“如果按小侯爷的速度,走上八天也说不定。”那男子露齿笑道,口气多有嘲讽之意——这人是一路护送宁远侯的近卫,名唤李俊,为人豪爽,言语不羁——他转头看向车内,笑地更欢,“对了,现在你可是侯爷了,只要一声令下,我们三日就能赶到永乐城。”
华服男子本是神情脱略,闻言不由苦笑:“你这话要是传到小侯爷耳里,可就害了我了!”
李俊哼了一声,说:“小侯爷和姬妾在车里乐着呢!就算听到又如何,尉弋,他处处依靠你的助力。能把你如何?如今听说有贼寇要在途中截杀,他躲到后面,让你穿上他的衣服引人耳目。哼!留在王府这么多年了,我们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大哥,小侯爷已是王府的主子,我们说话还需避忌些。”尉弋微微苦笑,慎重地说——他和李俊并不是亲兄弟,两人从小在王府长大,幼时身份卑微,常常受欺,李俊自顾不暇还经常为他挨揍,情谊深厚,比手足更甚,他以兄长敬之。
李俊唇角扯动,想要再说些什么,终还是轻叹了口气:“谨慎些自然是好的……”他说话时有些意犹未尽,眸底黯色一闪而过,复又明朗。
队伍已慢行到峡道前,这条峡道是入覃乡必经之地,两旁山野夏意浓郁,四周树林茂密昏暗,林叶深处望不到尽头。李俊皱起眉,**马腹,加速前行。
马车忽然有些颠簸,尉弋靠着车壁,剑眉微蹙,对着空寂的车厢,垂眸沉吟,他的瞳色黑如浓墨,就像是一泓未曾照耀过阳光的暗渠,谁也无法从那样一双深沉的眼眸中解读出什么。
他出生在昆州庐县的一家农户,在出生之前,家中已有四个男孩。农家人劳作需要强壮的少年郎,他却与众兄弟不同,体格瘦小,体弱多病。无法成为家中的帮手,自幼为父亲所不喜。
那一年,又遇灾荒,庄稼颗粒无收,长兄也到了婚配的年纪,父亲在夜里辗转反侧,幽幽地叹了一夜的气。第二日,母亲翻出箱底那件他过年时才穿的布衣,温柔地为他换上,衣服的袖口有一些磨损,母亲便拿出针线,细细地缝上,银针在他眼前忽上忽下地翻飞,他怔怔的看着,手心忽地一热,他抬眼看向母亲,长年的劳作和辛劳让她面带菜色,眼角也堆起了纹路,晶莹的液体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满布脸庞。
清晨的阳光投进了屋子,桌椅早已老旧,镀上一层浅金的薄曦,一片纤毫毕现的斑驳。
母亲背着阳光,颤动着肩膀,默默哭泣,那样的绝望和哀伤慢慢渗透到空气里,沉重地让他透不过气。他很害怕,想看清母亲的样子,母亲却避开了他探究的眼神,拥他入怀,喃喃低语:“对不起,我的儿,对不起……”
一长串不知道多少个对不起,他慌地六神无主,紧紧抱住母亲,心痛,泪水忍不住地往下掉。母亲牵着他的手走出屋子,父亲正坐在门前的长凳上,眼神落寞地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从未随同父亲出过门,一听说可以去城里的集市,孩童的好奇与好玩立刻占了上风,他放开母亲的手,跟在了父亲的身后。
远远的走出了村庄,他这才想起回头,母亲依然站在屋前,淡蓝色的衣裳,仿佛是澄空中的云朵,格外素净。他鼻头又有一些泛酸,听到父亲的吆喝,这才重新迈开步子。
走了整整两日,他和父亲才来到了城里,小小的身子站在墙角往上望,城墙暗灰,高耸入云,无边无际的宽广。他感到无边的害怕,连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
父亲在城口买了一个肉包,塞在他的怀中,说了一句:“饿的时候吃。”
他受宠若惊,抬起眼睛,日头正浓,父亲的脸在淡金的光晕中模模糊糊,不甚清楚。他略微闪了一下神,只手伸进怀中,那里暖暖的,层层热气透进衣服。
很暖……
他把手放在胸口,衣料触手柔滑,是上好的杭罗,却是一片冰凉如水,没有什么温度。心头蓦然一惊,他惶然张开眼。
居然又想到了这么遥远的过去,尉戈静坐在马车内,呆呆地想。
“尉戈,”李俊的马紧紧跟随在车外,声音略有些急促,“情况有些不对。”
他神色依然有些恍惚,看向窗外,峡道前涌来人流,三三两两为队,大多衣衫褴褛,面上满是疮痍之色,零落地面朝侯府队伍走来。
这是受水患所害而离乡的流民吧,尉戈心想。今夏昆州水患成灾,一路上他们已经遇过一拨又一拨的流民。异姓王杜老王爷已归天西去,昆州又遇百年洪害,这些为之受害的贫苦百姓,这样风尘仆仆,前往何方?
眸中有些黯然,正想调回视线,忽而脑中电光火石,他警觉顿起。
“这些流民中没有老弱妇孺。”尉戈低语。
“是,都是青壮男子,这些人两三为队,分散却又不凌乱,不合常理,”李俊早拧起了眉,面色严肃。
“快通知侯爷。”几天前收到风声,有人要截杀宁远侯,这几日的平静险些让他们都以为危机已经度过。
“已经通知了。”
一匹快骑从后方插上前,是个浓眉高壮的侍卫:“李哥,小侯爷说莫要草木皆兵,流民不过近百人,个个面黄肌瘦,难道还能敌过我们两百多的侍卫吗?”李俊平日在侍卫中颇有威信,这传话的青年侍卫硬着头皮把刚才侯爷一番斥责说地极为柔和。
李俊闻言,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声道:“他躲在后头倒是自在。”青年侍卫不敢接话,放慢马速靠后。
李俊转过头,说道:“尉戈,我看情况有些蹊跷,你现在假冒侯爷,可要万分小心。”
“我知道。”他点头。
李俊见他面色不改,沉稳有度,心中暗叹,口上说道:“尉戈,前几日路遇流民,有个落单的姑娘,品貌十分不错,小侯爷便叫人虏了来,今日还带着那姑娘在后面的马车里快活着呢,这样的主子,我们却要为他卖命,这……这真的值得吗?”
尉戈一怔,唇角泛起微微弧度,笑意苦涩:“大哥,这是你我所能决定的吗?”
“难道真是时也,命也?”李俊苦笑,“即使你我才华出众,也拗不过一个命字。他再怎么荒唐,生在王侯之家,也得多方庇佑,哼哼,这就是命,不服也不行吗……”
无人回答他的话语,队伍依然徐徐前行,接近峡道,迎面走来那些流民,模模糊糊的灰黑色,远远的像一团墨色,在这葳蕤茂盛的夏日里,有着说不清的一股子寥落。距离近了,侯府的侍卫们恍惚听见一阵呜咽的低泣。
尉戈凝神倾听,那低低的泣声依稀是一曲: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徐徐晚风夹着沉郁的歌声,丝丝缕缕地渗进每个人的耳里,格外凄凉。
这群离乡避难的民众在唱黍离之悲?歌声哀伤,如泣如诉——何况这本就是一首忧时伤世的诗歌。
他心头一阵恍惚,定定地看着前方。风里混着丝丝的湿润气息,流民模糊成一团,看不清楚面目。
“尉戈,”李俊见他伸长了脖子要往车外看,低呼提醒,“小心为上。”
“古道,流民,黍离……大哥,让兄弟们戒备,前方多有诈。”普通百姓如何会唱黍离,又如何会在侯爷出行的队伍前吟唱。
李俊立刻吩咐下去,侍卫们精神一震,开始警惕。
歌声缭缭不绝,似有似无,渐渐离地侯府近了,那些低头赶路的流民却自顾行路,并无半分异状。
尉戈眉心深深拢起,深感不安,眼看着队伍就快要和流民正面迎上。
“水患肆虐,是昆州之难,宁远侯爷,亦昆州之难……”前方忽起一声清啸,随之高声吟道。
尉戈和李俊心神一颤,眼光如炬,看向前方。
流民三三两两的队伍之后,一道绛色身影往侯府队伍走来,大步流星,行走如风,穿过流民身侧,形如游鱼。
侯府众侍卫也在观望,只觉得眼前一花,那绛色身影已经窜到流民之前,流民停下脚步,安静地站在他身后。李俊打了个手势,侯府的队伍也立刻停下,两方隔着七、八丈的距离。
那绛衣男子站在两方之中,负手望天,身形如山,风鼓起衣袖,猎猎如飞。众人的眼光都落在他身上——那实在是个伟岸的男子,倒不是说他有多英俊,可一望之下便生出渊停岳峙之感。他面上有些寥落,似乎陷入沉吟。
李俊一手紧紧握住刀柄,心不自觉地鼓跳,从刚才已看出这男子武艺高超,侯府中无人能及,今日面临的,是前所未遇的危机。侯爷的生死他并不看重,只是此刻尉戈冒充侯爷,危险万分,他不得不严阵以对。他转头,对尉戈使了个眼色。
那男子收回目光,看向侯府众人,朗声道:“在下谢耿之,来取宁远侯爷之命。”
侍卫皆哗然。心想这人只怕是疯子,哪有人如此身无寸铁,还敢口出狂言。侍卫们仗着人多势众,有几个人笑出声来。
李俊脸色一沉,严禁侍卫哄笑,对着前方高声道:“阁下可知道,谋害王侯是什么罪状?”
谢耿之道:“谋害王侯,举家同罪,可惜我已无亲属在世,一命换一命,也算值得。好,现在换我问,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侯爷可知道?”他目光坦荡,最后一句,寒声高问,暴喝而出,如同炸雷一般。
侍卫们一惊,不敢面对他横扫而来的目光,纷纷避开眼神。李俊回头,接过尉戈递来得一样黑筒事物,在手上转了一圈,晃亮火摺子,点燃尾稍,众人只听见轰然一声,金光闪闪的光亮在空中炸开,盛开如同牡丹,布满晚霞的天空也被这光亮夺去了色彩——这是求救的花炮,遇袭时通知周边衙门营救的信号。
流民们都抬头观看,谢耿之却冷冷的道:“占人家产,淫人妻女,搜括民脂民膏,侯爷所作所为,实在愧对天下,不配做昆州之主,就请侯爷长眠于覃乡,以谢天下吧。”
话音刚落,他已大步向侯府卫队走来。流民大喝,从身后的包袱中抽出刀剑等武器,纷拥上前,如水流一般向侍卫们涌来。
就在这时,先前传过话的青年侍卫上前,凑近李俊,说:“侯爷说,不过是些乱臣贼子,快些拿下就是了。”
李俊大怒,反口咤道:“老子们今天能不能活着回去还是个问题,还啰嗦什么!”
眼看谢耿之和流民已经动起来,他心知不妙,打手势让侍卫排成列阵,把四辆马车围在中间,低头对着车内的尉戈道:“车后有把刀,来得是个硬把手,你我只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正是应了他的话,谢耿之冲入侍卫队中,动作奇快,如游龙如水,势如破竹。两袖如盈满了风,普通侍卫撞上,一招毙命。本来成列的队伍很快被他杀出缺口,流民们一拥而上,刀剑挥舞,乱砍乱杀。
形势急转而下,侯府的侍卫们慌乱起来,他们平时疏于操练,也从未遇过武艺如此出众的人,围成阵列的队伍硬是被谢耿之杀地四散,眼看他下手不留活口,侍卫更不敢上前,几十人的队伍向后退,乱成一团。
李俊面色凝重,冷静地指挥着队伍抗敌,奈何这些侍卫平日欺行霸市有一套,真功夫却没多少,在他指挥下略见起色,于形势却无大用。
流民早已疯狂,不顾生死地冲了上来,侯府队伍节节败退。
“大哥,先护住侯爷的车马,我们把这些人引开。”尉戈道。
“疯了么你!就杜若晋也值得你护卫他!”李俊冷冷道,“已经发了求救的信号,我们能拖一时是一时,拖不了,我们今日就想办法自己冲出去!”他飞快地打量一下四周地形,思索着突围的路线。
尉戈知道他主意已定,多说无益,手中紧握刀柄,只等情况不对就跳出马车。
重围之下,侯府侍卫已被压地喘不过气。李俊瞅准时机,正要招呼尉戈,场中忽传来一阵笑声。在激战时刻那么清晰,两人好奇地转过头。
一望之下如遭雷殛,侯府队伍的第三辆马车上居然坐着一个红衣女子,穿着一件大翻领窄袖的衣装,柳叶弯眉,目含秋波,笑地好不惬意。偌大的侯府队伍,竟无人察觉她是何时出现在队伍中间,更不知晓她是如何坐到了马车顶上。
她笑道:“哟!这宁远小侯爷还藏着不出来,谢老大,就让小楼我帮你把他揪出来吧!”
尉戈和李俊额上已是冷汗淋淋——小侯爷正是坐在第三辆马车上,两人还来不及思考对策,那马车门已经打开了。
先是凑出一个女子的半个身子,衣襟还有些凌乱,她向外张望,惊呼出声。随后就有一个身着便衣的年轻公子探出脸:“吵什么……怎么还没有把这群乱民给拿下?”
——这年轻公子正是宁远侯,他相貌不俗,和尉戈有几分相似,可惜多年纵情酒色,脸色青白,眼神轻浮,他一探出脑袋,就看到众人的眼光集中在马车顶上,转身抬头望。
那自称“小楼”的女子坐在车顶,环佩声响,衣裙色如石榴,艳到了极致。宁远侯看了一眼,竟有些痴了,这女子艳丽无双,把他一众美姬都比了下去。一时间忘乎所以,便上下打量着她。
“**熏心,一看就不是好人。”小楼冷冷地一扫下方,刚才还风情万种的眼眸中射出凌厉的杀气。
宁远侯心底莫名一寒,不等他缩回脖子,那马车顶上的红裙已经摆动起来,所有人的眼中只见那红色像是活了,恰如牡丹盛开。宁远侯尖叫了起来:“快拦下她……”呼声未断,红色衣袖已经来到面前。
红袖下,寒芒闪动,那是薄如纸翼的一把刀,形如柳叶。
在众人张口结舌,根本不及做反应之际,一蓬鲜血洒开,宁远侯的人头骨碌碌落到地上,面上犹带着惊恐的表情。
这一击仅仅只是眨眼之间发生的,靠近马车的侍卫眼睁睁看着,这样绝命的一刀,快地超出众人想象。
马车里还有三四个女子,从敞开的车门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大声尖叫起来,侍卫们从惊慌到恐惧,再也管束不住,四散逃窜。
小楼从车顶跃下,反手一转,靠在车厢外的锦衣美姬顿时送了性命。
眼看她对女子也半分不留情面,众人无不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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