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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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柯看看舒仪,再看看舒轩。一种被忽视的气愤涌上心头:“我当然知道。弩王盛怒之下,一箭射出,哪有不中的道理。当时虽有众将领,军师在侧,但都在注意援军的动向,没有人堪到城下的异状,就算注意到了,又有谁能比箭快,那一箭,确实射中了楼夫人。”
舒仪浅笑:“这么说,那楼夫人就死在城楼上了?”
“没有,”小二送来了两壶凉茶,小柯忙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这才又道,“也许是弩王不自觉地留了几分余地,楼夫人中了箭,却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当时楼相爷正在援军之中,看到这一幕,伤心欲狂,等弩王退了兵,楼相爷派人到处找名医名药要医治夫人,后来大军交战,相爷怕以前的政敌前来加害,带着夫人消失在朝野,那之后几年,他就在民间经营药材,顺便打理消息脉络。”
舒仪呷一口凉茶,望着说完故事的小柯说道:“这就是‘宗录堂’的由来吧,本来为了探听消息和药材,经过百年的壮大,成了如今的独门宗派。听说宗录堂是由一个叫杜三娘的女子创立,百年前那位楼夫人身边,不就有一个叫三娘的吗?”她眸中沉淀了些什么,隐约有些深沉,缓缓道,“所以,每一个宗录堂的弟子都知道这个典故。”
手中握着茶碗,小柯几乎要从凳上跳起身来,忽而有些窘迫,半晌,才又讷讷道:“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舒仪皮皮地笑。
刺眼的阳光透过茶棚的缝隙照进来,在茶水间映荡出一层光彩,小柯避开眼,无奈德摸摸鼻子,对舒仪的话半信半疑。
茶棚外的故事也讲完了,众人一致叫好。舒轩忽而微微凝神,眉峰悄悄一挑,转头向左看,茶铺分成了三个大棚,左边的大棚最靠近护城河,时有微风阵阵,此刻坐满了人。舒轩视线扫去,从棚中站起一个人,向着三人的方向走来。来人是个老者,身着雪色绸袍,意态闲雅,像一个富贵中人。
“三位……是隆州沈阀的公子小姐吗?”那老者缓步走到桌前,笑容满面,不落痕迹地打量了三人,开口道。
小柯猛地抬头,疑惑着正想摇头。一旁的舒仪却抢先一步作出了反应,她轻轻“咦——”了一声,面上有些惊讶。这个细微的动作当然没有逃过老者的眼眸,他想当然地把这视做承认。
自三人在茶铺出现起,他就暗暗猜测他们的身份。沈氏是隆州的大姓,列属门阀。论权势,天下以舒阀,刘阀为首,若论钱财,便以沈姓为最。世人称之为“隆州虽富,七分沈门”。沈阀中有个公子沈璧,弱冠之龄,俊美无暇,是以美闻名于天下的男子。适才见舒轩步入茶铺,他不由想起这沈璧公子,再细看三人衣着,都是上等杭罗,配上此时此地,更加确定心中所想。
“听闻沈阀家主与杜王爷交情颇深,王爷薨逝,宁远小侯爷承袭爵位,想三位从隆州方向而来,必然是给小侯爷去贺喜的吧。”他笑纹层层漾开,面相慈善,极易让人产生好感。
“请坐,”舒仪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唇角含着轻笑,“先生眼力真好。”她含糊地夸奖了一句,却对身份只字不提。
舒轩淡淡看了老者一眼,微垂下头,喝着凉茶,听到舒仪的话语,并不惊讶,嘴角微弧,多了些笑意。小柯却在一旁不以为然,撇了撇嘴。
“看三位的神色,似乎还不知道那件事。”老者压低声音道。
眼瞳亮起,舒仪问道:“不知先生指哪件事?”
“就在昆州境内,宁远侯在赶往永乐城的途中,被流寇劫杀,随行二百余人尽皆丧命……”
小柯正一口凉茶呛在喉中,瞪大双眼:“流寇?昆州有流寇?还劫杀了宁远侯?”——他跟随青衣多年,耳濡目染,对天下形势有所了解。灏帝在位时,昆州地界物产丰富,但人口却不多,多有土地荒芜,遂成旷土。后来淮帝继位,令周围诸州的无田可耕的百姓迁入昆州,并减免税赋,均租,每岁十分减其三,短短十年,昆州已经成为启陵的富饶之地,后有盗匪出没,异姓王杜震镇守昆州,百废俱兴,百姓安乐,多年来一直为南方乐土。如今,怎么会有流寇,居然还劫杀了杜老王爷的三子,这简直匪夷所思。
老者长叹一声:“今年入夏以来,昆州连连暴雨,竟有十数日未停,骈江大堤决口,酿成水患,多有良田被淹,杜老王爷不在了,昆州何人能作主?无路可走,覃乡聚集一群流寇。杜老王爷虽好,但是宁远小侯爷的名声可真不怎么样,那群流寇自称为民请命,三日前,在昆州边界前去劫杀小侯爷。”
小柯“呀——”地一声低呼,转而去看舒仪、舒轩。
舒轩本是低垂着眉眼,此刻抬起,面色平静,问那老者:“刚才先生说,宁远侯随行两百余人皆丧命,那小侯爷到底是生是死呢?”他语音略过低沉,平淡有礼,却在抬头的一瞬,眸底锋芒凸显,扫过老者周身,老者不由一颤。
“公子真是聪明人,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了。说起这件事,还真是奇怪,宁远小侯爷随行之人全都毙命,他却逃过一死,被覃乡县令给救了,虽受了些伤,却无性命之虞。”
“哦?”舒仪讶然,“宁远侯真这么好运?”
“呵呵……也许是各人有命吧!”老者回答,他一边低笑着一边仔细观察桌上三人的表情,小柯皱着小脸,若有所思的样子,舒仪只是略表示了一下吃惊,随即又笑盈盈的,舒轩低垂着眼帘——三人之中,最让老者感到不安的就是这个俊秀的少年,他阅人无数,已培养出一种观人的直觉。而这个少年给他的感觉,如同一把放在鞘中的寒剑,不由地心生敬畏。

“那么诸位还要前去恭贺宁远侯吗?”他舔舔干燥的嘴唇,突兀地问道。
“那是当然啦,听先生这么一说,我们更应该前去恭贺小侯爷死里逃生,洪福齐天了。”舒仪坦然望着老者,笑中似乎别有含义。
“老朽不才,在这里等沈阀中人已有几日了,受人所托,前来传一句话,请沈阀不要支持宁远侯,就此转头回隆州去吧。”老者态度谦恭,语气却甚笃。三人一怔,小柯面色古怪,想笑终是没笑出来。
“受人所托,莫非是这两人?”舒仪指向老者身后。刚才还在说着故事的江猴儿笑嘻嘻地向他们走来,身边跟着一个虬髯大汉,双目炯炯有神。两人走近了,站在老者的身后。
“正是他们。”老者点头,露出一丝可称之为慈祥的笑容。
“沈阀的公子小姐,小猴儿奉命在此等候多时了。”江猴儿眼神明亮,透着一股子机灵劲,他拱手作揖,说道,“奉了大首领之命,请诸位回去吧。大首领说,宁远侯好色贪婪,昆州水患,百姓受苦,他一路东迁,穷奢极欲,世所共愤,更有甚者,居然强占那些受难离乡的苦命女子。昆州水患是毒,宁远侯之毒却更甚,为了昆州百姓,也决不能把昆州交给宁远侯。”
他们居然是流寇的同党!这个念头从三人的脑中一闪而过。小柯一时间说不出话。舒仪霍然抬首,常带着笑的脸难得显出肃然之色:“是,小兄弟的大首领说的极是!”
这下轮到老者和江猴儿一脸惊诧,就是那未曾吭声的虬髯客也不禁侧目相对。老者尤其诧然——事情怎么如此顺利,这种顺利来的如此突然,简直有些匪夷所思,沈阀的人都这么好说话的吗?他作势清了清喉,犹豫着问道:“那小姐公子是要就此转向回隆洲了?”
“哎?我们为什么要回隆州?”舒仪睨视三人,笑的狡黠,眉眼舒展开。
“刚才可是小姐同意了我们的建议……”江猴儿急道。
“你们的建议是对沈阀,”舒仪喝下杯中最后一口凉茶,“我们三个,没有一个姓沈。”
“什么?”老者乍然变色,乍白乍青,“你这是在戏耍我们吗?”他用力一拍桌面,站在身后的虬髯大汉双目圆睁,犀利如刀的视线射向三人。
舒仪动作奇快,就在老者手掌举起之时,已经站起身子,一个跨步,站到舒轩身后,笑嘻嘻地说:“是你们认错了人,又不是我们来冒认,别仗着势大就欺负我们这些涉世未深,不懂世事的弱小良民啊!”
就你还涉世未深,还不懂世事,还弱小良民——小柯嗤之以鼻,一眼瞥到那瞪眼的大汉面色铁青,似乎马上就要翻脸。他甚是机灵,立刻学舒仪一样,起身躲到舒轩身后。
老者胡须抖动,显然被舒仪气地不轻,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江猴儿接口反驳:“可是刚才你们也没有否认沈阀的身份,如今听了这许多事,倒要推托关系,看不出三位衣冠楚楚,竟然是如此下作之辈。”
“刚才不等我们表明身份,就强拉着我们说了一通,现在倒要推卸责任,看不出三位言语闲丽,竟然是贼寇之流。”学着江猴儿的口气,舒仪气也不喘地回驳。
江猴儿长年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张利嘴,谁知舒仪也不逞多让,口舌伶俐之极,两人你来我往,争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也没分出胜负来。
老者本是憋了一口闷气,脸色不善,听他二人口舌争锋这么长时间,气倒渐渐消了,抬眼打量舒仪,心想:这娃娃口才倒真是不错,衣装华美,想必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孩子初出远门。回头再看看一脸平静的舒轩,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好了!”老者低喝一声,道,“看你们也不像是狡狯之人,今日就算是误会一场。”
江猴儿张口想要再说什么,却被老者一个眼神挡了回去。
舒仪笑道:“没错没错,就是误会。”
老者道:“几位出身富贵,当知有些事最容易祸从口出。”
“明白,明白。”口中应承,舒仪笑容不改,似乎没听懂老者话中的威胁。
对这样的态度感到满意,老者终于不再为难他们,虬髯大汉也收敛了迫人的气势。这样一闹,日头早已过了,远处的蝉鸣也是声嘶力竭,有一阵没一阵的。舒仪三人整装上路。
“的铃,的铃”的细碎铃声随着马车远去。
江猴儿一脸的抑郁,说道:“姜老怎么就这样让他们走了,这也太便宜他们了。”
老者冷笑道:“我们正事没有完成,却和这三个不知来路的孩子一般见识,误了事,你要承担责任吗?”
江猴儿不吭声。老者知道他心中不服,说道:“你在外行走这么多年了,也该知道,刚才那三个穿着华贵,言谈高雅,分明是富贵中人,其中那少年华光内敛,恐怕武功不弱,他们除了一个小厮,没有带其他下人,对自保极有信心,和他们动手,有什么好处?”
虬髯大汉默默点头,显是极为赞同。江猴儿叹了口气,也不再计较此事。
老者望着古道,眼神深邃,却是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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