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声台休息室。唐季珊一个人在里面。马上就要开播了，他拒绝了再和主持人沟通一次的要求，他希望能够一个人静一静。他必须这样做。他站在窗口，室外不远处的地方依稀可见黄浦江，在明灭的灯光下，江水像一面黄铜的镜子浮在那里，一阵风打过，吹皱了，风过，再平静。
此刻，唐季珊的心，和眼前的江水一样，不能平静。做出这个决定，他开始有点后悔了。这个世界，因为她改变了。这些天来，他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她走了，丢给他一堆的事情。这些天来，有人指责他，有人怨怼他，有人认为他虚伪，有人觉得他刻薄冷情。可谁人真正理解过他了？
一个朝夕相处的人，在身边冷却了温度，那种心情谁明白？
当然，他在内心深处还是承认的，在处理那晚的那件事情上，他的确如阮玫瑰所言，兜转了太多。但是，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是经过几十年打拼才得来的，他如今的名望是他这么多年来洒了大把的金钱得来的，他不能因为这件事破坏了苦心经营的一切。
功名利禄转头空，青山是依旧在，但很多事情有可能再也回不来。
这些天来，阿阮生前的好友，前辈明面上出来帮忙，办这个办那个，私下里却多用言语刺激，那个黎民伟更是直截了当地向他索要阿阮生前的遗书，让他赶紧公布于众。却有没有想过，当时的他也在悲恸中，有没有想过他正在失去爱人的痛苦中，有没有想过他的立场，他的处境。
阿阮生前的几个好姐妹们，悲恸之余却不忘在私底下教唆阿阮妈妈的场面，他不小心也见到过几次。这帮太太小姐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阿阮妈妈虽然是穷苦人家出身，做过别人家的佣人，但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老人家平时不太言语，但心思还是活络的，被这起子太太小姐们一教唆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
唐季珊尤其想到自阿阮离开后，阿妈表现出的阴郁不定的样子，和平常判若两人。虽然，每次见面，她表现出来的样子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对自己还是和以前那样谨小慎微。但明显可以感觉到，那种隔阂已经存在。她在忌恨他，她在怪责他，她只是不想事后无依，所以才会如此谨小慎微。
人，总是要为自己打算的，不是吗？
这样想着的唐季珊，突然冷哼了一下。是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已经让那么多人想要的遗书公之天下，既然已经让大家得偿所愿。那是不是也可以让自己也有所得呢！
其实，他不用走上这一步的。如果不是那天他自投罗网去找上海滩上的那个神秘女人。如果不是去找她，她如身在现场般地说出那晚发生的一切，如果不是那天她的咄咄相逼。他是一定不会在公布遗书的当天选择到电台。
多年生意场上的经验让他深深感觉到即将有不利的事情发生。这些天，他已经感到了些许苗头。比如经常往来的生意场上的一些人虽然在这几天发出了慰问，但阿阮生前谈的几笔生意却以阿阮之事为推脱另投怀抱。而联华影业的几个大股东虽然一心扎在阿阮的丧事上，但在对阿阮这件事上对他的态度也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尤其是黎民伟，阿阮在中国影业之所以如此出名，黎民伟是伯乐也是她的好友。在对阿阮身后事的处理上，黎民伟一直在和他强调遗书的事情，其程度可谓激烈。
他承认，在阿阮这件事的处理上，他的确兜转了几圈。但，有没有人想过他这样做的无奈。对很多人来说，他，唐季珊，是个有头脑且成功的生意人。但，这样是不够的，一个人有了利，名，同样是重要的。
明天就是阿阮出殡的日子。事情就要尘归尘，土归土，但一个人的名声如果倒了是很难再起来的。
这样想着，唐季珊，狠狠地吸了口气。手里捏的烟斗已经没了温度，门外传来声音，是时候了，我们每个人都是戏子，那就演好这场戏吧！
播音间里，很狭窄。空气明显比外间要热，这个不透气的地方就是播音间。
唐季珊带着耳帽，坐在机器前。脑子里再次过了一遍刚才和播音小姐的大纲，提前一个小时候的录播，即使是录播，知道现在没有一个人听得到他在说的内容，可即便这样他还是紧张。原来，在镜头前和在话筒前的感觉是一样的。
自己终不是一个演员。这样想着的唐季珊开始了今天的这场戏。
广西北路上那家餐馆有一个很洋化的名字：沙利文。
沙利文餐馆门口高高挂着“CLOSE”。屋内的人，一边享用着心蓝烹饪的牛排，一边喝着经理提供的红酒，场内一共10只耳朵5个人齐齐盯着收音机。节目开始了。
这里略去开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直接进入正题。收音机里传出的女主持人声音用足可以想掐死她冲动的语调问：“唐先生，此时此刻，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对阮玲玉说内心的话，你最想跟她说什么？”
收音机最大的好处是看不到人，看不到人就不知道他的面部表情和细部变化，只听唐季珊说：“我，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跟她说，我爱她。我会收起之前的自尊，我要跟她一起难关。我……”沉默，一阵沉默，只听到收音机里传出的沙沙声，然后是播音小姐接上的话，“唐先生，请节哀顺变。”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唐季珊连续几个对不起，继而接上话茬，继续说道：“我承认我当时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不该让她一个人去单独面对的。我们之前有商量过，阿阮说不希望拖我进泥潭，说要自己来面对。我说不好，这种事情应该让男人来承担的，但阿阮实在太爱我了，她说是她过去的经历拖累了我，一定坚持要自己去承担。我……我……没想到，会……”突然间，唐季珊泣不成声，恸哭起来。
播音小姐看来是个没经验的，只会说最简单的安慰话。听得一旁的心蓝直喊：“如果可以打个电话进去，我一定要骂骂这个女人，为什么只会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说完这个之后看没人反映，继续喊：“这个唐季珊，不像是和泪水有缘的，怎么那么会哭啊！”
“因为有时眼泪是最好的武器，可以唤起同情。而在人前示弱，有时才是最强劲的武器。”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心蓝一回头，是小姐。
其他几个人没想到阮玫瑰会出现在这里，讶异之外，大家纷纷站起来让出位置。玫瑰轻轻笑着，眼神轻柔地看向在场的几个人，然后微微一笑，说：“怎么，你们成了白老鼠，吃心蓝做的黑椒牛排。”玫瑰拿起一把叉子搅拌了下牛肉汁，然后看向李晓亮，继续轻柔地说：“好吃吗？”
李晓亮因为有前车之鉴，马上表态：“好吃，非常好吃。”
阮玫瑰放下叉子，转向心蓝，说：“丫头，也帮我弄一份。今天，我也来做回白老鼠。可好，心蓝？”
心蓝自然知道小姐是有话要说，就顺带把餐厅的老板也一干无关紧要地人带进了厨房。
就在此刻，收音机再次传出了声音。是唐季珊。
“我永远都忘不掉初次看到阿阮时的场景。那时，我们很多人在香港，大家在逃难，我们一群人在歌舞厅，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其实之前在电影上有见过，但当看到真人，我还是被震惊了。原来，阿阮的真人那么美。当时我忍不住就请她跳舞。她的舞跳得非常好，我彻底被她迷住了。”
“她是一个纯真善良的人。我喜欢她的个性。也许在很多人看来，电影圈就像一个染缸，会让一朵纯真的花污浊。但，阿阮那么多年来一直没变过，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会不小心上别人的当，才会背负上这些经受不去的责难。”
“那么，唐先生，你为什么在今天公布遗书，而不是第一时间及时公布？”这个话题是当下最敏感的。事实上，在节目的尾声来说这个话题，很有吊胃口的嫌疑。
不过却难不倒唐季珊。这个问题他早已想得很娴熟了。
“因为，阿阮是明星。明星的私生活是很多人茶余饭后的话题。你们也看到，阿阮离世前就已经生活在媒体的压力下。我是多么想要保护她，以为可以为她多保全些。但是我又错了。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是考虑欠周全，我想这就是关心则乱吧！”
“唐先生，明天就是出殡的日子。我想此时此刻，你是否可以对所有的听众说些什么呢？”
“我想说的是，谢谢你们对阮玲玉的支持。明天，如果有空，可以和我们一起，送别她。因为她实在是个太完全的女人。而我此生最遗憾的就是不能和她执子之手，白头偕老。在这里，我还想说的是——”
突然间，唐季珊停了话头，又是一片沉寂。
收音机外的人，只听到抽噎声，在静默了几秒钟后，唐季珊继续说道：“阿阮，我想跟你说，我好想你。我一定会照顾好阿妈和小玉的。你放心好了。”
“啪”一声。心蓝狠狠地关上了收音机，做了个恶心状，说：“小姐，为了你的胃口，还是食不言，寝不语吧！”
阮玫瑰轻轻一笑，拿起刀叉准备开吃。一旁的李晓亮则不想错过调侃的心蓝的机会，说“心蓝，你刚才那句绝句主要是指自己在吃饭时说话，你大小姐的用语真的真的非常绝妙。”
心蓝刚想说上两句，不过转眼瞧见每个人忍俊不禁地样子，辩道：“那吃饭时总要心情好。所以，不好的话听在耳朵却又要吃东西，最好还是不听。更何况那个人说的实在太假。”
玫瑰一直很专心地吃着心蓝做的牛排，所有人就这样等着她吃完了，看似一场会议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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