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回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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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达民从外面看向里面,这幢小洋楼的确比他们曾经住的要好上很多,他的确是无法给她一个像样的家。
阿根,你就这样走了。
张达民鼻子一酸,心一抽,眼眶一阵潮湿,终是忍住了。
最近几天,自己也和泪包扯上了亲戚关系。这一辈子的泪,在最近都流尽了,以后的日子是不是可以开心点?
张达民这样想着,突然又生出一分罪恶感来。阿根,不在了,是自己将她推向死地的,他已经是众人眼中的罪人了,他这辈子都会背上了一个枷锁,他只有赎罪。
而就在这个当口,梁妈走了出来。她不咸不淡地抛出一句话:“你进来吧,老太太让你进去。”
张达民毕竟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心里倒是有股气,不过却怎么也没发出来。现在,只要是有所谓正义感的人,对他都不会有好脾气的。这样想想,他按下这股气,走了进去。
走过一个修剪得当的小花园。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只是一个小丫头,梳着两根辫子,那时她还叫做阮凤根。她是何妈的女儿,何妈是他们张家的佣人。而他和他的家人都随着何妈叫她,阿根。
阿根,阿根,这一声称呼竟然一叫就叫了那么多年。那个当年在他家花园里浇水施肥的小丫头,竟然会走进他的心他的生活,他们会这样纠缠在一起。而他也记得,当他向她吐露爱意时,也是在他家的花园内。那天,夜色美好,花前月下,他跟她说了喜欢,她一如往常般红着脸低着头羞羞答答地转身跑开,走出几步后的那一回头,给了他勇气,他追了上去,跟她说我会给你一个好生活,让你住在花园洋房里。但是,在她和他一起的这些年里,花园洋房从不曾出现。眼前的这个花园,他记得上次来时,她正在修剪花草,她顺手摘下一朵花,领着他走进屋里,顺手插在一个小瓶里,是如此地惬意。
当时的场景仍在,而今的屋里则显得有些冷清。张达民一眼就看见何妈坐在厅里的一张藤椅上。对何妈,张达民是有歉意的。因为是家里的佣人,所以对她一向都是呼来喝去的,即使和阿根在一起了,这个习惯也一直改不了,为此没少和她争吵过。
当然,很多时候,张达民是忘记了要尊重。即便想起来,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表现,更不知该如何表达了。
何妈总归还是没有脱了佣人的习气,看到张达民,她昔日服侍过的少东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是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多年的操劳,在她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她偏向深色的衣服,所有的头发都拢向后面,在后脑勺处绾着一个发髻,用网兜兜着,一丝不苟,干干净净。体面,这是从内心深处生出的骄傲,也是对自我的一种尊重。阮玲玉或多或少沿袭了母亲的某些习性,她善于修饰自己的仪容,甚至有些许洁癖。
张达民想到此,疾步走上前,扶住何妈,以不似过去的声音说道:“何妈,你别起来。我,我受不起。”
何妈接受了张达民的好。而梁妈很及时地在这个时候送上一杯茶,看到的情况是:
何妈坐在她一惯坐的右首的位置上,头低垂着,侧向一边。张达民有些不自在地坐在下首的位置上。两人什么话都没有,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梁妈及时地退了出来。
这种安静十分的尴尬。何妈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曾经,她以为,阿根跟着他,一定会有幸福的。在她看来,佣人的女儿嫁给少爷,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当然,她也想过会有家庭的反对,所以她一直坚持两人独立。这世上的父母总是拗不过儿女的,总有一天,他们会认下阿根的。只是,这一天没有到来过。阿根不仅抛头露面,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在婚姻上也一直没有起色。最后,还被眼前的这个人一盆污水泼来……想至此,何妈抽泣起来,泪水啪嗒啪嗒地掉落在深色的外衫和裤子上,印下水渍。
一旁的张达民也被这安静搅得有点坐立不安。梁妈端来的那杯茶已经被他举起放下了几次,茶水已见底。
张达民思量,这何妈是肯定不会主动开口的。在这件事情上,总归是自己理亏,何妈能够见他已经很大度了。
但这世上就如肯定有不散的筵席一样,沉默,是一定需要有一个人来打破的。张达民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妈。”
这一声,轻轻的,却如划破寂夜的爆竹,让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何妈,心一惊,浑身都清醒了过来。
这一声,那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曾叫过,即便是他和阿根最恩爱的那两年,他也从不曾开过口。
这一声,曾经也是阿根和他争吵的原因之一。
她很明白,因为他从来只把她当做他家里的佣人。即便同在一个屋檐下,他还是难以放下心中的骄傲,喊出那一声。
今天,他竟然喊出了这一声。
何妈突然悲从中来,满心满眼地翻涌着各种思绪,却吐出:“受不起,张公子。你和我早已没有任何关系了。阿根早在两年前就和你脱离了关系。”
张达民从没见过何妈能如此冷静地说出这样一番思路清晰简单明了的话来。他是真的明白,何妈从心眼里已经对他没有一丝好感了。
“您受得起,妈,我早该这样称呼您了。我知道晚了,而且时机也不对。但是我必须要来,要叫您一声,妈。当然,我不是要求得心里的安慰,我是觉得我应该要这样做。为了阿根,我也要这样做!”张达民继续说道,“对你,对阿根,甚至对小玉,我确实没有做好也没有做对。妈,你也知道我从小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脾气性子都是被宠大的,这几天我想明白了,我很幸运,遇到了您和阿根,你们继续宠着我,而我,却……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福!”何妈接过话头,说道:“其实,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以为女人嫁得好就是福。我自己没这个福,我以为你们在一起,她就有福了。我错了。就像阿根演的戏一样,我们女人的福,只有靠自己。所以,请你不要叫,我受不起,而你也不该叫。”
张达民是打定了主意抱定了决心而来的,所以也不在乎何妈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对不起,我知道这次我错的离谱,错到无法挽救。妈,这次,我真的会像个男人一样。”张达民说完,看向何妈。
此时的张达民,真的是没了过去的公子脾气。在何妈看来,这样的他是如此的陌生。但阿根终是因为他才会被……当然,还有一个人。何妈这样想着,对张达民的感觉反而好了些,眼前的这个人,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这几天,他出现在灵堂,哭得伤心的样子,何妈是记在心里的。这瞬间,何妈的心一软,说道:“小玉要下课了,季珊也要回来了,你在这里不方便。”

张达民听出何妈对他的不再有原有的恨意,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达到了。没了这个负担,他对下一步要做的事,有了更大的勇气。
“那我先走了,妈。”张达民就这样在何妈的注视下走出客厅。此时是下午的4点多,太阳已有了下山的意图,斜斜地照进来,拉长了张达民的影子。直到影子消失,何妈才恍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张达民此行前来的目的,难道仅仅是求得心里平安吗?
这个孩子虽然习性上很是拙劣,但却是一个心思不复杂的人。一个不思进取好逸恶劳的人,至少不会有太多的弯弯绕绕的。但,今天的张达民却让人有点看不明白。
申报,是上海第一大报。自1972年英商美查创办这这份报纸,《申报》就定下了它的基调,以商业性为目的。因为办的早,从1872年到1935年,历经了清同治、光绪和宣统三个朝代,又经历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北伐战争。时间的沉淀让《申报》很自然地扮演起了正派的形象,它的正刊有大量的社会信息,严肃且公正,而它的副刊则轻松娱乐,两者相辅倒是相得益彰。因此,在上海,几乎每个读报家庭,都会订上一份《申报》。
此时此刻,司机老吴站在《申报》的楼下。
他在犹豫徘徊。虽然刚才底气十足,到得这里,还是没了刚才的勇气。进去,还是不进去?老吴在这里已经兜了快半个钟点了。
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徘徊的久了,对这个地方会产生不确定。这种不确定首先反映在对自己的不确定,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来;然后就会怀疑自己所在的这个地方,周围的这些人为什么都要看向自己,难道他们看出我此行前来的心思?又或者他们看出我的无能。所以很多时候速战速决最是能成事,因为夜长的确梦多。
当然以上这些对心理素质强的人来说是无用的。而老吴,一个只会开车,字也识不全的人,此刻确实产生了不自信。
老吴一直在思量:自己进去后要怎么说?当然是说事实!可说了事实又能怎样?究竟可以帮到什么?……这些念头在老吴的头脑里不断打转,转了一圈又一圈。如果不是猛烈的刹车声,老吴可能还将在这些思绪中徘徊。
发出这一声响的是离《申报》办公大楼不远的一个拐弯处。
望平街是一条还算宽敞的道路,在福州路附近。在上海人眼中,这一带都在四马路的范围内,属于繁华路段。
老吴放眼看去,前方已经围了几圈人,出事了!
老吴走上前,人群中的人杂七杂八地说着话,正中停着一辆小汽车。这种洋派的车子在上海一属于有权阶层,再则是豪绅富商帮派大佬,想让他们从车上下来,除非遇到比车上人更强权更得势的,要不然绝非易事。
这不,这辆车上坐着的男人正悠哉地坐着,反而司机被这样人群围着不得行动显得焦躁。他倒是想下车,后面的男人却没有给出指令;他倒是想发火,但刚才撞上来的男人却正在挣扎起身,看似没事,看动作虽然缓滞,总归是顺畅的。车上的司机一时火大,大喊道:“作死啊!没事大白天地撞上来。嫌命长的话,隔壁就是黄浦江,你咋不去跳!”
此话一出口,人群中又发出唏嘘声。坐在后面的男人,轻轻咳了一下。司机将头伸了回来,一时没了声音。
“下去看看,不管有事没事都给些安置费。不能辱没了自己。”车上的男人淡淡地说道。
司机领命出去。那个被撞的男人已经站立起来,一旁的老吴看清了这个人,竟然是张达民。
看这个男人并没有伤到,自然乐得给几个钱就了事,司机伸手就从兜里拿了几个大洋,抓住男人的手,说:“先生,这些钱拿去找个跌打看下。”这个男人并没有接这几个钱,神思恍惚地挣扎蹒跚着向一边走去。
司机是奉了命出来的,他往前迈上一步,抓住这个男人,将钱塞进他的口袋里。转而回到车里,看热闹的觉得这场戏演的差不多了,而且演的也实在没看头,开始散去。
此时的老吴却跳了出来,上前揪住张达民,道:“你别走!张达民!”
这一声足以引发震动,这几天谁人不知张达民啊!那些散了的人,仿佛像饿汉看到筵席般又聚拢来,有好戏看了!
的确是有好戏看了。
老吴揪着张达民,本想狠狠揍上几拳,但张达民却没有一点想和他纠缠的意思。
张达民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他是他们家的司机。要去的地方就在旁边,不能和他多纠缠。
“你想干什么,放手!”张达民低低地喊道。
老吴被他一挑,说,“你个卑鄙小人,我要给太太讨个公道!”
一旁的人想着,快动手快动手,其中有些年轻气盛的人,当然包括男人和女人,本身就对张达民心怀愤意,如今有人动手还真是一件好事!自然也等着开战了。
不过,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不会根据观众的要求上演的。观众,只是观众,舞台上的戏者才是关键。就在大家都热切盼望可以看场好戏时,车上的那个男人摇下车窗,探出头来,看向这两人,对他们喊了句:“喂,你们,要演戏请到一边去!大马路上别妨碍他人前行。”
说虽是轻轻的,却极有分量,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派。老吴松开手,向车上的人看了看,一个身着长衫打扮斯文的人,派头极精干。老吴伺候唐季珊也有些年份了,也算是会看人的,知道此人绝非普通人。一旁的张达民却无心于此,老吴的手一松,他就急着转身要走。
“两位,尤其是你,动武不是好事,日后还请三思而行。还有你,也别急着走,看你的样子像是急着赶去报社,你若是想要澄清什么,先请看下这本杂志吧!”车上的人说着丢下一本杂志,正是今天中午才出刊的《联华画报》。标题醒目,一下就吸引了老吴和张达民。
两人因为各有心事,根本就没注意到画报,自然也就没看见阮玲玉的两封遗书了。如今看见,却极为震撼。
浑浑噩噩间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两人震惊之余却都在第一时间打定了主意。
此刻,车上的人又说话了,“两位看来都有所决定了。那就要好好思量一番。切勿意气用事。
说完,弹了个响指,司机接到了指示,车子缓缓开动,周围聚集的人群也渐渐散去。一起散去的还有老吴和张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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