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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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阳光再怎么留恋,终有被隐去的那刻。当最后一丝阳光被月光取代,3月12日的夜晚拉开了帷幕。今晚的电台节目,继续播放着影星阮玲玉的相关新闻。
新闻1:又有近万人到达万国殡仪馆,鲜花汇成海洋。另张达民再次进入停灵处,恸哭,被祭奠之人发现,赶出万国。
新闻2:电台公告了出殡时间,3月14日,阮玲玉将下葬于联义山墓地。有消息称,已有上万人决定送别他们喜欢的明星,警察局已调配人手,准备维护当天沿路的治安。
新闻3:影院开始了纪念阮玲玉的活动,她生前拍摄的20多部电影将以不同形式播出。
新闻4:联华影业公司仍处于歇业状态,原计划拍摄的多部影片现也停工,而原定由阮玲玉小姐主演的影片很有可能被搁置。
所有的一切,都和最近的新闻人物有关。人都说,人之已死,万事皆休。这说的是那类没有名气的人。对阮玲玉来说,死亡确实堵住了某些人的嘴,她生前面临的难题随着她的故去烟消云散。现在,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曾经追着她揭她短的小报也调转枪口,给予了她高度的评价。
一切溢美之词,如果只出现在终章,还有意义吗?
今晚,对很多人来说,心情各有不同。
而老西门4号的几个人,在心急心蓝的催促下,早早地吃了晚饭,等着玫瑰口中说要来拜访的人。
因为吃的实在太早了,所以大家无所事事,只能听电台打发时间。
为此,心蓝非常恼怒,一个劲地说,要是收音机能成为像影画戏那样的可以看的东西就好了。
苏大用又给了心蓝一个毛栗子,说这个妹妹脑子越来越短路了。
一旁的玫瑰玩着手中的塔罗牌,说:“大用,心蓝这话倒是真说对了。英格兰已经发明出了第一台有影画可以不用去影院,可以在家看的东西,人们叫它电视机。”
玫瑰的话彻底引发了好奇宝宝心蓝的兴趣,追着问玫瑰是怎么回事?而赏了妹妹一栗子的苏大用也有了兴趣。
玫瑰不紧不慢地说:“心蓝,还记得那年我们在英格兰时遇到的那个男孩吗?他叫贝尔德。”看着眨着两只大眼睛的心蓝,玫瑰就想起来了,每次的穿梭总会丢失一部分记忆,心蓝这个丫头平时得过且过,她的丢失率是最高的。大用呢,印象中他还真没接触过贝尔德。算了,今天得费点口水了。
“贝尔德从小就是一个好奇宝宝,不过他比你好,有行动力。你只会空想。”玫瑰这样说道,就看到心蓝射来的投诉目光。
“贝尔德自从在学校听说了电视研究的课题,就一直很感兴趣,所以就投身到这个事业之中,从1906年开始,很多次的失败,直到1925年10月2日,贝尔德在室内安上了一具能使光线转化为电信号的新装置,希望能用它把木偶助手比尔的脸传送到隔壁的接收机上,就在这一天他做到了。在一个像这样大的盒子里(为了让心蓝和大用明白,玫瑰用手比划着),贝尔德清晰看到了比尔的脸,一丝一毫都很清楚。这可以算作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台电视机。不过,官方却将电视机诞生日定在了第二年,也就是1926年的1月26日,因为这一天英国皇家科学院的研究人员应邀光临贝尔德的实验室,放映结果很成功,引起极大的轰动。这是贝尔德研制的电视第一天公开播送。所以这一天也就是公认的电视机诞生日。”
玫瑰的科普知识说完,发现听课的两个人脸上呈现出问号的表情。好吧,再说的简单些。“其实很简单,就是在家里有一个比收音机大一点的匣子,屏幕呢有点类似影院里的影画布,不过是玻璃样子的,像收音机要有电台一样,电视机也需要电视台,他们制作节目,我们在家接收就可以了。明白了吗?”
心蓝和大用,用各自的脑袋想了想,虽然没怎么弄明白,不过也没时间让他们多想,因为门铃响了。
这是一个男人。
又是一个男人,这是今天来的第三个男人。
如果说第一个男人是无赖,第二个男人是骗子,眼前的这个男人怎么看都是一个正直的人。
这是一个正直的男人。他很疲惫,是那种很多天没有睡眠,为之操劳的疲惫;他很伤心,是那种发自内心,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哀伤的伤心;他又很自责,很明显,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神情,是那样的真挚,他把心事深深埋藏在心中,因为得不到宣泄,也无从宣泄,他活在强烈的自我谴责中。所以,就造成了现在的他。
他,看起来有很多天没有换衣服了,他的头发也呈现出油状,他下颌的胡子有些茂密,是那种没有规则的茂密,他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了。苏心蓝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他是好人。
心蓝第一次没有伶牙俐齿,她没有询问对方贵姓大名,她直接引着他进了客厅。玫瑰正亲手煮好了一壶咖啡。现在的他,的确需要来杯咖啡,最好再有一点吃的。心蓝很主动地走向厨房,她要给他做点什么,同时给他和玫瑰独处的机会。
“你好,楚先生。”这是心蓝离开客厅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是的,这个看起来很糟糕的男人,正是最近引发阮玲玉自杀事件的导火电影——《新女性》的导演,蔡楚生。
“蔡先生,先喝杯咖啡,我觉得你现在需要。”玫瑰轻柔地说。
蔡楚生接过杯子,香浓的咖啡味让他瞬间提了神。这几天,他一直无法入眠,他在阿阮的身边,那是已经没有体温的阿阮。他想着和阿阮相识的经过,也想着阿阮在电影里的表现,更想着阿阮对他说的很多事。想到这些,看着躺在那里再也睁不开眼镜的阿阮,他觉得他做错了什么。
他拿着咖啡杯,他命令自己要喝上一口。他喝了,咖啡的味道是这几天他尝过的最热的味道,原来温暖是这样的。他想着,眼镜有点湿润。

“阮小姐,冒昧造访,请见谅。”他还是开了口,虽然有点艰难。
阮玫瑰听到这话,却在想,这是今天听到的第三次相同内容的话,由三个男人说出来,感觉却完全不同。
他是她信任的人。
这点阮玫瑰很清楚。
他是一个正直且可以让人信任的人。
这点阮玫瑰同样很清楚。
玫瑰决定,今晚她只是一个听众。
“楚先生,请你不要自责,很多事情是人力无法控制的。死者已矣,虽然老生常谈,但却真的很有意义。”玫瑰知道这番话在当下很是软弱,但只能如此说。
“阮小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是觉得如果我能答应她,带她离开,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
玫瑰给蔡楚生的空杯续上咖啡,拿了一块饼干放在他手上。
“阿阮的个性就和她演的戏一样,处处透着悲剧的成分。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联华电影公司的大楼里,我记得她那天没有拍戏,却到现场看人家拍戏。她在我的前面走,我在她的后面,后来我们在办公室里,有人介绍我们认识,可能因为我们都是广东同乡,她对我的印象很好,而我从一开始就认识她,她的银幕角色非常出彩。她可以说是默片女王。她没有架子,她很谦虚好学,她待人诚恳,但是她很不幸。”蔡楚生一口气说了很多,稍作休息后,他继续说道:
“她和我说了很多,她的烦恼她的痛苦她的悲剧,一切都历历在目。阮小姐,她当我是真心朋友,可我却帮不到她。”说到这里,他显然又沉浸在自责的悲恸中。
“蔡先生,我来说个故事。小明和小方是好朋友,他们两个明天都要参加考试,小明跟小方说因为没复习害怕自己明天无法通过,小方说明天会帮助他。但第二天考试,监考老师异常严格,根本没有作弊的机会。成绩出来了,小明自然没考好,小方因为准备了,考地还不错。”玫瑰说完故事看着蔡楚生,“人生道路就是这样简单,逢到考试的时刻,不能心存侥幸。属于自己的事情还是只能自己才能完成。阿阮她没有通过这场考试,这不是你的错。你知道吗?”
阮玫瑰的故事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蔡楚生的情绪稍稍平复了点。
“话是这样说,但作为朋友,当她提出离开的要求时,我是应该去帮助她的。但是我顾虑了,我……”
“作为朋友,我们能做的只是给予建议,最终的决定仍然是当事人的。你该不该带她离开,我想,你当时的顾虑是最正确的,因为很多事情并非离开可以解决。离开,只是逃避的方式。阿阮的个性是因为她有太多的不自信。她对生命的不自信,她对爱情的不自信,她对现在生活的不自信,她对选择的不自信,她对未来的不自信,这些不自信直接导致了她最终的选择。所以,即便你可以带她离开这个地方,逃过这个事件,你又怎么保证她不被下一个事件所击倒?”玫瑰一气呵成,继续说道:
“更重要的是,蔡先生,你拍摄《新女性》所要表述的不正是一个吃人的社会吗?这个吃人的社会,你比很多人都清楚。你认为有什么方法可以控诉?当我们尚无能力去改变时,死亡是最有力的控诉。当然,也许你会认为我的话很残忍,但当下的社会就是如此。你要相信,阿阮今日所做,是为日后更多的人谋幸福。你必须要相信,未来,我们的下一代或者下下一代,将生活在一个更坚强的社会下,他们有能力也有这个自信去承受一切。蔡先生,这样想,你觉得阿阮牺牲的意义大不大?”
玫瑰的这番话铿锵有力,给了蔡楚生很大的鼓舞。
“作为朋友,我们能做的真的只能如此吗?”蔡楚生仍然纠结这一情绪中。
“蔡先生,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会怎么做?是带着阿阮离开,然后成为更多小报追踪的对象,毁了你们两个,或者两个家庭的人生;还是继续你原来的选择,实现你的梦想,用你的才能表达更多人的想法,用你的镜头拍摄更多真实的影片?”
玫瑰的这个设问,看似只有两个选择,但对要选择的人来说,选择太多反而更没好处。玫瑰深深了解这个道理。她这个听众,今晚怎么也要起到一点作用。
事实上,效果还是产生了。
“阮小姐,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本来是不想来找你的。如果昨天你不去万国,我想我是永远都不会来找你的。你出现了,我就知道,你不介意别人知道你和阿阮的关系。你的地址,是阿阮告诉我的,要说明的是,阿阮并不是故意说的,她只是很偶然地提到了……“
“我想我知道,正如你和阿阮是朋友一样,我和阿阮之间也有点旧识。”
言及于此,蔡楚生很明白,玫瑰并不想多谈她和阿阮之间的关系。但,这并不是他今天来此的目的。
他是真的很痛苦。一个那么好的朋友就这样不见了,他亲眼看着她的不幸,却不能从旁给予帮助,这事是真地打击到了他。他只是想和一个了解这件事,但却绝对不会透露这件事的人诉说下心中的悲恸。
阮玫瑰正是这样的人。超出他想象的是,她除了是很好的听众外,还是很好的开解者。难怪阿阮对她赞不绝口了。
“蔡先生,请恕玫瑰唐突,我让丫头准备了些吃的。现在,让我们去餐厅吧。我们今天吃得太早,也饿了,不介意一起吃吧?”玫瑰亲切地说着,等着蔡楚生的回应。
怎么可以拒绝一个这样好的人?这是他当时的念头。
当他走出老西门4号时,心情和刚来时不一样了。他觉得他应该更好地活下去,为了阿阮也要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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