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吃到大半时,院子里大伯哥叫,老太太就出去了,在外面嘀咕了一阵,孩子的奶奶在门口对大儿媳妇说:“有事去刘庄一趟,吃完涮一下,拾掇利落再走!”然后又转向何琳,语气一下子就温和了,“闺女,吃罢让招弟领你转转,熟络熟络。别生分,敞开吃,吃饱为原则。”然后闪人了。
何琳吃的少,怕渴,怕喝水,怕上厕所,于是找话和大嫂说。不知大嫂老实还是怎地,只是嗯嗯着,只应着,不接话,也不看她。
何琳寻思可能婆婆对自己太好了,想起还给她捎来一身保暖内衣,马上回头到正屋找。礼物好象给收起来了,找不到。悻悻地回来,大嫂已经走了,只洗了她自己的碗。招弟也已吃到打个嗝,扒拉着吃过的骨头一件件挑给狗吃。
哎呀,要洗碗啊,没人洗了。何琳挽起衣袖把盘盘碗碗丢在——洗脸盆里,没别的盆了;又犯了愁,大冷的天,凉水也就罢了,四处却找不到洗涤灵,也找不到水。还是招弟有眼色,帮着花婶婶把脸盆搬到外面的押水机前的水池里,倒上引水,反复按压,汩汩清凉的冷水就从地下冒出来了。没洗涤灵也不要紧,有碱面,招弟转身变戏法似的抓来一把白碱,才把盘子上的没污洗干净。当然主力洗手是招弟。手都冻得通红。
“招弟,你很会干活啊!”
“吃完饭都是俺洗。”
“上几年级?”
“一年级。”话犹为尽,“将来俺一定也要努力考上大学,象二叔一样,到城市生活!”
何琳笑了一下。
“奶奶和你妈妈关系好吗?”
“不好。打。”
“谁打谁?”
“都打。”
“谁的责任大呀?”又换了一句,“怪谁呀?”
女孩不说话。
上午没事了,何琳仔细打量着传志长大的地方,房子有点旧,还是传志父亲七年前去世时,用赔偿的钱翻新的;婆婆大人还真是个能干的女人,老公去世后独自撑起一个家,还能供起两个学生。传志在男孩中排老二,还有一个弟弟,刚考上武汉的大学。还有一个最小的妹妹,父亲去世后就去深圳打工了,一直没回来。
何琳从门缝里看西厢房,班驳的光影中全是树枝和麦秸,下面象盖了棺材。“啊,是什么呀?藏这么严密?”
“木头!俺达达帮着偷砍的,公家不让砍。”招弟捂着嘴巴说。(注:达达为爸爸)
何琳记得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杨树、柳树和槐树长势甚好,很难得乡村这么好的一块绿化地,第一眼对王家店的好印象至少一半要归为这片树林。“不让砍还砍啊?长着多好啊。”
“俺们不砍,公家就砍了。全村人都偷着砍了。”
然后就由招弟带着在胡同里逛。逛到第三家,招弟指着房顶一片烂菜花的院子说:“这是俺家。”
何琳吓一跳,“你家屋顶怎么了?”
“计划生育,给扒了。”
何琳继续惊奇,“你不是自己一个么,一个还扒?”
小女孩低下声音,“还有一个妹妹。”
“妹妹呢?”
“死了。”
“死了?”
女孩笑了一下,马上狡黠地改口,用更小的声音:“送人了。”
“送人了?”
“我小姨家帮养着。”
“帮养着?哦。”
女孩飞快地说:“奶奶说就指望你生个小小子了。”
何琳不由心里泛起了阴影,什么人家嘛,怪不得婆婆对自己和嫂子那么明显的厚此薄彼,是有目的的,生男生女哪是女人自己决定得了的!
两人继续走,小姑娘告诉她她娘还流过产,被公家人拉到医院里就流了,奶奶说可惜了,准是个孙子!家里因为生妹妹还被罚了款……可能大人说话不怎么避讳孩子吧,这个小人精什么都一清二楚。
“你们晚上住哪呀?”
“灶屋里。”
“吃住都在灶屋?”
“他俩在,俺就要偏挤到奶奶床上睡,撵也撵不走!”
“奶奶中午干嘛去了?”
“去大姑家了。”
“走这么匆忙啊?”
“大姑两口子揍架了。”
“真的?”
“猜的。”
“猜得准吗?”
“准。”小姑娘肯定地说,“他们常揍架,上次都把大姑的鼻子揍出血了,奶奶就堵在大姑婆婆家门口骂了一下午。”
哈,何琳觉得有趣和不可思议,“怎么这么多事呀?”
“人多事就多呗!”
边说边走,突然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哗啦一声落在脚前。何琳吓一跳,招弟拉着她急匆匆离开。然后小姑娘介绍说这家子是俺们的二爷爷家,咱家的“世仇”!常和奶奶跑到街上骂,还打过,因为没俺们人多,只能偷偷恨俺们,根本见不得俺们的好!嘿,小小年纪,人情世故还懂得不少。
转了一圈回到家,头重脚轻,何琳觉得自己感冒更严重了,想让传志卖点药,却找不到人,喝酒从早上喝到下午三点多。招弟倒去找了,一会儿回来说二叔醉了,骂人呢,走不了路了。何琳只得去床上躺着,口渴得牙根都疼了,却不想喝水。
傍晚嫂子回来了,做了晚饭,就是把中午的剩菜又加进半盆白菜,一起煮了;又烧了半锅面汤,馏了馒头。晚一会儿,老太太回来了,带来了大闺女和大闺女的儿子,五六岁虎头虎脑一脸脏兮兮的小男孩。一回来都躲进厨房七七八八地说,很快速的方言,断断续续的,听不懂。然后招弟就过来,喊花婶婶吃饭。何琳说不饿,不用管她。小姑娘似乎就把这话向她妈妈说了,在众人吃过饭离去后,一向沉默寡言对婆婆的偏心心存不满的嫂子给端来了一碗清蛋汤,放在何琳床前的小桌子上,什么也没说出去了。
何琳倍感委屈,开始想家,加上几天不洗澡了,心生怨言,尤其对传志对她的忽视很生气,妈的,是到婆婆家来吗?分明是流放!没人管没人问了。那碗汤倒全喝了,太渴了,喉咙都干裂了,然后潜意识地看了看墙上还有没有蜘蛛后,又昏昏睡去。
不知多久,就听乒乒乓乓的砸门声,然后就是哗哗啦啦玻璃往下掉的声音。何琳一下子给吓醒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听院子里开始争吵,男人的女人的,急促尖锐,彼此激烈指责谩骂,然后参与进来更多人。
何琳偷偷下床,悄悄过去往窗外望,吹着凉风,院子里分为两派,为首的都在用手指指着对方,快指到对方鼻子了,其中一个便是未来婆婆,个子不高,为人泼辣的本色一下子显得特别清楚,说话高亢有力,**裸的威吓;和老太太对指的不知何方神圣,好象是中年男人,个子很挺拔,但迫于对方人多势众,且战且退之意。“陪窗户”、“青霞”、“你妈个逼”“挨揍”“娘家”“婆家”这些关键词重复了若干遍,暴吵了近一刻钟,声音突然变小,然后两队人马慢慢走掉了。

院子里突然变得十分安静。一会儿,一个小小的推门声,有人小声地喊花婶婶。何琳飞快地把门打开,把无所不招无所不晓的招弟放进来。
“刚才怎么回事啊?”
“大姑父带着人来找大姑了。”
“干嘛带这么多人?”
“打架呗!”
“打你奶奶?”
“打俺爹!”小姑娘十分干脆,“前几天俺爹带着人把大姑父打到沟里了。”
“为什么?”
“他打牌输了钱,还打大姑。”
“你大姑呢?”
“奶奶把大姑藏起来了。”
“他们现在走了?”
“走了吧,奶奶说俺也正找大姑呢,找到了一定让她回去。”接着小姑娘又絮絮叨叨说起上次谁又把谁用棍子抡了,谁又在床上把谁揍了一顿……好象都是积压的陈年旧帐,没头没尾,历史悠久;参与的人有舅舅、叔叔,表哥、表弟,表姑父……唉,真乱啊,山寨里土匪似的,何琳听得头昏脑胀,突然蹦出一句:“怎么不报警?”
无所不知的小姑娘愣住了,好象不知道“报警”为何物。
两人正聊着,传志披星戴月回来了,喝得醉熏熏的,路都走不成直线了,一头栽进来就扑倒在床上,把侄女撵到外面奶奶床上,拉着何琳要亲吻。
何琳打掉他的手,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问:“为什么不报警?这么多人打起来多危险!”
传志呵呵笑了两声,“报警有屁用,这不是城市,警察管你这烂事!”
“打起来算谁的?”
“算拳手硬的。在农村谁没人谁吃亏……有人就有理。”
“你不知道刚才你妈有多危险!”
“哼,借他一个胆子,敢!”
何琳愣了,还是文质彬彬的男友吗?怎么也象痞子了!不由叹口气,“我感冒了,明天给我买点药吧。”
传志喝的太多了,红红的眼睛都没翻她一下,就神智不清了。
何琳不甘心,推他,“什么时候走啊?明天我们回去吧!”
那边已经睡得象猪一样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何琳打算正式告诫男友:要走了,你不走我走!
但没等她开口,已有人先于她把传志从床上拎走了,是村干部,说是与大学生贤侄交流一下感情。未来婆婆很高兴,还把他们送出大门外。
何琳郁闷啊,感觉自己不识趣,是个累赘,被人遗忘了。恰恰这时嗓子也哑了,喉咙火烧火燎的,牙也疼了起来。就躺着床上忍受着不说话,极生闷气。
早餐竟没有人叫她。只听未来婆婆问了句:“你婶子呢?”
“花婶婶说她感冒了。”
婆婆大人好象说了一句“娇气”什么的,院子里再没有人了。
得吃点什么吧,何琳饿得不行了,想起来带来的一桶巧克力,起来摇晃着四处找了找,唉,怕招弟偷吃吧,不知藏哪个鼠洞里去了,愣是一块没寻着。何琳恨恨地朝传志手机里发短信:今晚我就走,看着办吧!你自己倒如鱼得水了,不管我的死活!
没到傍晚,传志就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他母亲、哥哥、姐姐和姐姐的孩子。
何琳心想,威胁还是有作用的。他们娘四个在院子里说话,就听婆婆说:“今晚不能走,忒晚了,啥都没来及收拾呢,有些话还没和何琳说呢!”
男友声音:“她是小孩脾气,没吃过苦,娇生惯养惯了。”
大姑姐声音:“以后有你受的,娶个瓷娃娃回来!”
未来婆婆:“你们房子怎么说的?北京的房子忒贵,把家里砸锅卖铁都不值个厕所!”
男友:“你别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和何琳自己解决。”
未来婆婆:“你们打算啥时要孩子?”
“还没结婚呢!”
“打算啥时结婚?”
大姑姐:“这和结婚有啥两样?”
男友:“得和何琳、何琳父母商量吧,我哪能定下来。”
未来婆婆:“我找人算个好日子吧,结了就稳当了,都二十多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家立业才是过日子的派!”
大姑姐:“你现在也毕业了,也找到挣钱的工作了,还没孝顺咱娘呢就要娶媳妇了,咱家供起你来不容易,不要娶了媳妇忘了娘啊!想想咱娘为你吃的那些苦、受得那些罪,做人得有良心!”
男友:“哪能呢,说哪去了。”
未来婆婆:“想想你能在城里娶个媳妇安个家,俺就是死也合眼了,日子没白熬,现在喝口凉水也甜似蜜!”
男友:“嘿嘿。”
何琳想,现在要出去吗?未来婆婆不是有话要交待吗?趁现在他们全家都在。她头昏眼花地爬下床,趿着鞋推开小门,刚到正屋门口,就听外面声音低下去了,悉悉簌簌的,窃窃私语。她就在门后面,出去不是,回去也不是。就听未来婆婆小声说:“给你外甥二百吧,你姐过得急,摊了刘长胜这个缺心眼的货,以后苦日子哪是头哇!”
疏离的月影下,就见王传志从钱夹里抽了两张递给了大姐怀里伸出的一只小手。
“我也要……”夜色中低低的是招弟的声音。她双手抱着膝坐在奶奶和传志的对面,仰着小脸。
却被她父亲当头棒喝:“要什么要!一边去!没少你吃没少你穿!”
她在城里上大学并工作了的二叔还是抽出了两张递给她。小姑娘伸手接时却被奶奶抢去了一张,“小孩子拿这么多钱干啥?不瞎花也得让你财迷的娘给迷走!”
一张老头票,已足够,招弟马上爬起来,离父亲和奶奶远远的。
老太太又发话了,“今年你弟弟刚考走,家里钱紧张,你也刚毕业,没挣到钱,就一直没给你说……”
她儿子马上把钱夹里的一叠钱塞给母亲,“1600,你拿着吧,这两个月的工资,除了我吃饭和零花,都在这……刚开始干,钱少点,也没奖金——还留了点买火车票。”
老太太继续叹气,“老三得上四年呢,不少花钱啊,想想你自己怎么赘累的家里的吧。咱地里的物件越来越不值钱,俺起早领黑地干,腰筋累得一夜都睡不好,人老了,不中用了。棒子也值不了几个钱,今年花生又贱……”
传志有些激动:“娘,你放心吧,我好歹也挣钱了,以后我供传林吧。”
大伯哥第一次开口,“嗯,没白供你,这个接力棒也只有靠你了!”
未来婆婆:“何琳一个月挣几个?”
男友嗫嚅:“和我……差不多。”
未来婆婆:“都自家人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这话俺不说,你说合适!”
男友:“还没结婚呢。”
未来婆婆:“和结婚有啥区别?”
男友含糊:“好…好…”
大姑姐:“咱家走出两个大学生,咱娘也值了!俺们值不值无所谓,得让咱娘值!将来你和老三要对咱娘好点啊。”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