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章 埋心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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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衮不好惹,如果有的选的话,我是绝没有主动去靠近威胁生物的兴趣,但主意好歹是我出的,人也找来了,难道事到临头打退堂鼓不成?
硬着头皮正要推门进去,多铎一把拖住我的手,两眼放着怀疑的光,问,“到底是什么事儿,就不能先和我说说么?”
说?说了你不折腾死我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会肯给我去找人。
我指指门,尽量笑得纯良,道,“麻烦你把把风。我没出来前别放任何人进来,还有不管听到里面什么响声儿,都不准进来,嗯?”
“雅儿……”
看着他委屈的样子,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包子脸,“出来就和你说,就一会儿,真的就一会儿,好不好?”他微微打量了我一眼,大概没见过我这样和颜悦色,和他动手动脚,我已趁机动作奇快地收手关上了门。
屋子里很安静,多尔衮背着双手占据了靠窗的一小片阴暗处。他还穿着正正式式全副武装的朝服,一看就知是办差途中被拉来的。
对于他居然能如此快就现身,我颇为吃惊,本就不知他底牌是什么,现在更摸不透他打出来的是哪张,权当他是为了得一点大玉儿的消息才屁颠屁颠赶过来的。
“齐尔雅真,是她让你找我来的么?”先开口的人是他。
我斟酌,答道,“不是。”
“唔?”多尔衮抬抬头,往我站的地方扫了一眼,可惜屋子里很暗,角度又不好,我看不出他什么个表情,“废话少说。你回去告诉她,倘若她还有点良心,就别费那心思再来找我。”
“她找你?为什么玉姐姐要找你?十四哥,今个儿请你来的人是我。”我走上前去,心底里给自己打气,“是我,希望你去见她一见。”
多尔衮似乎低笑了声,我感到袖子里自己的寒毛十分整齐地站起来,夏日做空调应该不错,他不客气地问,“理由?可怜我还是可怜她?”
我嘴角肌肉**,下意识抿紧了嘴唇,才把骂人的话给吞了回去,敢情多铎那动不动就爱讽刺人的习惯就是因为有这么个现成榜样的存在!
“我既不可怜您也不可怜玉姐姐!只是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替你们惋惜而已。”
“惋惜?”多尔衮就像听到了一桩滑稽到无理头的事,竟哈哈大笑了两声。我就还真没听到他大声笑过,条件反射退了那么一步,立马又迈回去,站定,半途而返可不是我黄笙生的作风。大不了就是豁出去了,多铎在外头,他想必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吧?
主意一抱定,理理思路继续道,“不错,我是惋惜,惋惜你们两个聪明人,不寻求彼此谅解,宁可变着法儿折腾自个儿。”
“彼此谅解?你最好弄清楚,是谁口口声声不爱权势,转眼就翻脸无情?难道你要让我找她,再去讨一次羞辱么?还是去清宁宫找碴儿,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多尔衮被兄长夺妻,所以痛不欲生?换作是你,你去是不去?”他微微喘着气,有点像潜伏在黑暗里一头受伤的野兽,因为被人暴露了伤口而狂怒不已。
“我去。”我答得干脆利落,“我会去找她,凡天下没有那么简单的事儿,只要我还有一丝怀疑,就要问个清楚。明的不行,我会想办法暗着来。我一定要知道那‘真正的理由’,而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搪塞之言。要我不明不白的放弃,我做不到,因为我不想一生都活在对一个人由爱生恨的黑洞里。”
多尔衮敏锐地捕捉到我话中有话,迫近一步沉声道,“什么叫真正的理由?齐尔雅真……是不是她和你说了什么?”他已走到我面前,一脸铁青地看着我,眼白上都是血丝,眸子却黑得发亮,鼻翼不断震动翕张,下巴上有参差不齐的青茬儿,那神情好像我不回答,就要立刻把我活生生厮碎。方才是我想方设法要靠近他,现在换成他主动靠我过来,只能说明他开始动摇了。
凡事留三分想象空间,趁热打铁要把握分寸,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多尔衮,“这是科尔沁来的信,若您想知道真正的理由,看完后可去天字三号房,就是挂着一只砂纸灯笼的那间儿,里头有您想见的人。十四哥,齐尔雅真言尽于此,看不看信,去不去全由您自个儿定夺。我不能久留,这厢就告辞了。”
慢慢退到门口,手碰上门闩之前,忍不住回头。
多尔衮如石雕一般站着,窗格的暗影投在他脸上,棱角分明。他们还真是有夫妻象,回想那日大玉儿走时的身影,与他此刻一般,寂寞如斯。
“十四哥,我眼里的玉姐姐就是印证了那么一句话,”我轻叹,决定最后卖个关子,“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
推门而出,看到多铎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上,快步过去,挽住他的手,“咱们走吧。”
“这么快?”
“嗯,我来告诉你怎么回事儿……”
玉姐姐,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剩下的就全靠你自个儿了。
终于盼到七月的第一场雨,一下就是三天三夜,算是暂时缓解了旱情。待到大雨初晴之时,蒙古敖汉琐诺木杜棱、塞臣卓礼克图、奈曼衮出斯巴图鲁举国前来归附,已到沈阳。
按理来说,出五服者才能婚嫁,哈达格格莽古济身为努尔哈赤三女,尚属孝期,不该着红服。皇太极却借口为了安抚琐诺木杜棱,在赏给他开原一带牧地的同时,勒令其即可娶莽古济过门。
开原一带原本就是哈达的领地,努尔哈赤出兵叶赫时,并吞了哈达。莽古济就这样再次回到了她曾和吴尔古代生活了二十余年的领地,和另一个男人。
送亲的队伍仪仗排场,对于已徐娘半老的莽古济来说并不算小,但这一切似乎并不能平息她的怒火,犹记得花市上她就曾公开辱骂琐诺木杜棱是老匹夫,对皇太极安排的这门婚事极为不满,据说接到指婚后更是狠狠闹了一场,传出满天流言蜚语。
我对于爱新觉罗氏与各族之间错综复杂的联姻关系向来头大,既拎不清楚也没兴趣去拎清楚,因此完全没想到这是皇太极是棋行先着,为他迎娶大玉儿铺路的举措之一。
直到哲哲差人来叫我去帮忙整办婚仪之事,才知道婚期已定在九月初九,当场呆住石化……
多铎带我走的时候,里头还高朋满座,红烛飘艳,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
虽然我站在一片喜庆红中走路直打飘,明明没有半点高兴的情绪,还得卯足了劲陪笑脸,心烦至极,但众目睽睽之下,也没敢起跑路的念头。这次联姻事关重大,又有些敏感,吴克善尚且亲自从科尔沁过来,生怕出了纰漏,我就更不敢露出丝毫不耐来。谁知酒过三巡,趁着大家都闹哄哄的功夫,多铎瞅了空子就把我从人堆里打捞出来,不由分说带我驱马驰出野外去。
我今个儿穿了一身滚云边左衽单袍,腰际往下绣满了石榴花,下摆却不开衩,无法跨坐。多铎显也是没料到,只好任我侧坐在鞍上。略一颠簸,就摇摇晃晃很不稳当,我无奈紧紧抱住他的腰,他亦一手环住我,把我扣在怀里。

嫁人总不能从宫里这里挪个地儿到那里就算了,还是得放定,迎亲,娶亲正正规规来。这就是吴克善起的作用了,至沈阳后不入内城,先于北冈先扎营,九月初自有人送大玉儿过去,等好日子将近,皇太极再待人来迎娶,也算没坏了程式。
北冈是荒凉之地,除了扎营之处空旷些,影影丛丛全是一片一片的东北老林。多铎带我出去后尽拣人少的路走,没过多久已是四下无人,只有头顶月亮当头撒下银辉,尚见几分光亮。
我左瞧右瞧,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问,“干嘛到这里来?”
多铎半天不出声,我等得有些不耐烦,才听他道,“带你出来散心。”
“散心?来这种荒郊野外?”
他轻叹,“雅儿,能做的你都做了,没必要留在那里受罪。”
“就这么出来……”我微有黯然,不过倒并不认为他做的有错,“也好。”
他在我头顶上“嗯”了一声,随后望着天道,“月色真不错。”
我也抬头,不过不是看月亮,而是盯着他一阵打量,“你是不是又不高兴?”
他点头,一点也不为那么快就被我看穿而脸红,让我联想起小学课文里形容犀牛皮的那个著名比喻:皮厚得来复枪都打不穿,暗哂,就知道他若是为了让我开心便不会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想想也是,大玉儿于我说到底非亲非故,我尚且在婚宴上呆不下去,不用说多尔衮与他一母同胞,手足情深,那一切看在眼里不知是什么感想,顿顿问,“你哥怎么办?这时候也你不再一边照看着成么?”
“你放心,若不是有人陪着他,我哪有那么容易脱身?”
“既然你这样说,我没不信你的道理。”多尔衮自制力远超常人,总不至于当众大闹吧?我暗叫自己别老预言点糟糕的事出来,转首指着那橄榄一般的月亮,道,“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可惜多了过几日,不然新月如钩的时候才叫可爱。”
他微微一笑,纵身下马,复伸手给我借力。虽然我算不上满头珠翠,但为了配合隆重的氛围和这一身打扮,大大小小的首饰还戴了不少,甫一落地,便震得叮当一阵乱响,手腕上两只玉镯磕磕碰碰,音色极清脆入耳。
多铎执了我手细看,道,“是四嫂给的吧,倒是上等货色。”
“别提了,就为选这个选那个折腾了大半天,”我两指掂过一支镯子,扁嘴道,“真是有够沉的,还老硌着人。”
“你看看这玉翡翠色十足十,连半个瑕疵也不见,旁人想要怕是还愁找不着呢?偏偏就你嫌沉,真是白白糟蹋了四嫂一片心意……”他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过来,“打开看看。”
“是什么?”我好奇道,挑开锁扣,小盒不过两寸见方,里头立着一枚青色小印。取出就着月光细看,印钮雕成一只弓身含尾的小兽,盘在一指见宽的玉石上,四足抱印,形态可掬,翻至印底,乃是阴阳两行刻字,分用蒙古文与满文刻着我的名字。
“中不中意?”多铎凑过来道,“这可是青田冻的印石,价逾黄金。”
我刚想赞它小巧精致,听到物质问题,转而十分现实地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也。”待装出怀疑的样子,他已摆出十分之失望的面孔,小声咕哝,“本想上回你过生辰时送你,可惜没能敢得上,早知你不好这个,我就改送别的了……”
我生日?那是哪一天?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呢,回去得打听一下,只笑道,“你怎么就知我缺私印呢?还挑我喜欢的款儿?”
多铎喜滋滋看了我一会儿,才说,“你又耍人……实话说了吧,这印我也有一枚,拼在一块儿,纹理都能对上。”说罢,取了给我看,还真是一般大小,合在一起便纹路清晰,只是他那枚印钮,雕着的小兽不是温顺俯首的模样,而是弓身蓄势,毛发皆张的那种。两枚印一望便知何适男用,何适女用。我又仔细看了好一会儿,遂收好自己的这枚,另一枚还了他。心情大好之下,主动牵了他的手拣草厚的地方坐了。
地势微斜,秋到中旬草已不很茂密,但躺上去还是颇为舒服的,多铎自个儿躺着有一句没一句和我闲扯。白露之后地气转寒,我怕冷就拿他当垫子,趴在他身上拔了几根草,把他当成是小动物来逗。
他实在受不了,又不好推我下去,只好提议,“你是不是真觉得冷?去喝点儿酒暖暖吧。”
我赖着不肯动,多铎无奈,自个儿爬起来嘬指为哨。遥看泰哥小跑过来,去取了挂在马鞍旁的酒囊,拔了塞子递给我。
虽不知道换了个身体会怎么样,但我的酒量自己很有数。低头一闻这酒就知绝不是什么白开水型的,不由得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咪了一小点,只烧得我差点没吐出来。
多铎哈哈大笑,接过酒囊仰脖子“咕咚”灌了一大口,又笑道,“回去我得罚吴克善,尽蒙我你好酒量,害我一心痒就取了酒出来想试你。”
哼,不用你罚,我自个儿回头就找吴克善算账去,有的没的给我挖陷阱,谁不知道多铎争强好胜,最经不得撩拨,可不是成心给我添乱?
“怎么?”他笑嘻嘻地揽住我肩,得意地提着酒囊在我面前轻晃,可惜我没有饭袋可以回敬他,不爽地哼了哼,掉转头去,心里嘀咕,技不如人,忍了吧,难得让他嚣张一回。
谁知他不知悔改,连哄带骗地要我再喝,我拗他不过,好胜心起,明知这酒其烈无比,胆一肥,捏住他的手腕,闭上眼睛就着他手猛喝了一口。只觉得一颗燃烧弹从喉咙开始往下滚啊滚,滚啊滚,所到之处无不燃起炙热的火来,伏在他膝头连咳带呛,一忍再忍还是辣得溅出泪来。
多铎是笑得狠了,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还不忘落井下石,“就让你别逞强,还不听。”
我抬手便打,却被他就势一把拉到怀里,一个翻滚躺到了草地上。虽然呛得半死,后背一碰着冰凉的地,倒是一个激灵推开了他爬起来就逃,可才跑出两步又被他扑倒。如此几个回合下来,我终是玩不过他,出了一身汗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
他慢慢贴过来,搂住了我,满足地小口啜着酒喝。
我看他开怀的样子,转念就想起两句特恶俗的话,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背着他吐了吐舌头,回头改成,“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我免不了把眼睛瞪成铜铃看他,被他用手顶住额头道,“怎么?不是你叫我去学了汉文,日后好用来和你书信?”
于是我只好点头,转眼见酒囊已经瘪得差不多了,想起这酒性子如此之烈,赶忙说,“你还是少喝一点得好。”
多铎但笑不语,那眼神分明带着点狭促,怎么看怎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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