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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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三年,三月初九。
“传谕设宴畅春阁!”
“霆玉,你说得对,袁崇焕的大军已经击溃了满人的主力部队,京师之围已解,今日朕要与你一醉方休!”朱由检已然换下了一身的戎装,轻袍缓带,往常总显得冷漠的脸上也有掩饰不了的喜气。
段震的气色也好了许多,他明白京师之围已解,一场浩劫终于消弭,也由衷地说道:“陛下,此战之胜全在袁崇焕袁督师,陛下,此人乃我大明不可多得之人才,您一定要委以重任,放手让他大展拳脚。”
朱由检微微点点头,说道:“袁崇焕的确立了大功,前年他没有请旨便杀了大将毛文龙,朕一直隐忍着,就是看重他的军事才能,朕果然没看错人!他倒建了一桩大功业!不过只怕他会恃功而骄——”
“陛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将在外君命也有所不受,何况当日袁督师不过是临机决断,毛文龙确实该杀,陛下实在不应将此事总是放在心上。”段震听他如此说心中已觉不妥,忙开口为袁崇焕辩解。
朱由检不奈地挥了挥手摇头道:“朕知道了,袁崇焕的确有才能,不过他手握重兵,如今又建得大功,朕终是不得不防。这是王霸之道,霆玉你讲的是孔孟之道,这就不用管了。”
“陛下,请您千万不可猜疑有功之臣——”段震知他已对袁崇焕起了猜忌之心,一心只想打消他的这个念头。
“好了,好了,朕记下了,霆玉啊,今日朕和你只把酒言欢,不谈国事!”朱由检不愿再听段震在他面前提别人的名字,笑着携起段震的手走向酒案。
案上只放了八样精致的江南小菜,早就厌倦了宫中那些大盘大碟的段震一见此家乡的美食,心中已是别样的喜欢,心中之事也暂且放在了一旁。
“霆玉可喜欢这几味菜?朕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了你必是喜欢的,来人啊,上酒!”朱由检见段震放开了怀抱,自是喜上眉梢。
早候在门外的冯保忙将一个通体碧绿的玉壶送了进来。朱由检亲自替段震斟上满杯。
“此酒是——”酒一倒出来,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便盈满了整间屋子,望着这与玉杯几乎同色的澄碧色的不知名的美酒段震也有点心旌摇动了起来。
“这便是安南国进贡的‘长夜醉’!据说当年平原君的十日长夜之饮喝的就是这种酒,此酒在中原已然失传,酿酒的方子唐末落在了安南,成为了他们的进贡之酒,连他们的国君也只有每年祭祀时才能饮到。霆玉,不可不满饮此杯哦!”朱由检滔滔不绝地劝起酒来,早就心动的段震终于也举起了酒杯。
那酒一入喉,便似一股冰泉,又如一道醍醐,直入肺腑,那醇香还在唇齿间缭绕,那心头便已热了起来,恰似有团冷火在不断地燃烧。
段震深吸了一口气,长叹道:“果然好酒!古人实不欺我!平原君若果真以此酒待客,十日长夜之饮确不为多!”
“好!霆玉说的好!不意霆玉竟是那平原君的知己!来来,今日朕与你也来效一效古人,来一个长夜之饮,不醉不归!”朱由检瞧着段震已有些酒红的脸色心中暗喜。
段震这几年来一直心中郁郁寡欢,也确实担得辛苦,今日有如此美酒在前,不禁将那些个顾虑抛在了脑后,只为了一醉解千愁,便也不推辞,举起酒杯一连便喝下了三杯。
从未见段震如此豪爽的朱由检此时反到愣住了,手中的酒杯只是举着却一滴未动。
已有九分醉意的段震此时早已是醉态可掬,往日崖岸深峻不苟言笑的玉面如今犹如春风拂过,分外地活泼生动了起来,把个朱由检看得直如痴了一般。
“陛下你自己为何不喝呢?”又灌入了两杯就后,段震已经醉得十成十了,人也差不多趴在了桌上,似闭非闭的双目瞧着愣愣的朱由检模模糊糊地问道。
摇动的烛光下,段震的脸颊被酒气所蒸,薄晕上颊,红艳欲滴,有如朝霞初散,隐隐透着光华,完全盖过玉杯中长夜醉的光辉。
“朕只要看着卿就够了!”朱由检目不转睛地看着已昏睡了的段震喃喃说道:“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朕怕是已经在醉梦中了——”
仿佛为确定自己并没有在做梦,朱由检缓缓地伸出了右手轻轻地抚上了已然不省人事的段震的面颊,触手光洁如玉,却又比玉多一份温暖,简直叫朱由检心醉神迷。
便在此时,睡梦中察觉有人在轻柔地抚摸自己的段震微微的颤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喊了一个人的名字:“伯符!”
朱由检的手像被这个名字烫到了一样,嗖的抽回了手,心中顿时一阵惊涛骇浪,心头仿佛有无数锋利的尖刀般发了疯似来回折磨着他。
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朱由检才将自己紊乱的心情压了下来,转身便要走,终还是放心不过,褪下了身上的织锦披风细心地为段震盖上,这才恨恨地离去。
才走出房门就见冯保一路奔了过来:“陛下,兵部侍郎石进求见!他说他有十万火急之事要上奏皇上。”
朱由检心中一动,低声道:“宣!”
“你所奏可是实情?”朱由检铁青着脸沉声问道。
跪在阶下的石进颤声答道:“确实确实是实情!臣所言句句属实,这里有那两个逃回来的小太监的亲笔供词,他们被满人抓着锁在偏帐里,亲耳听见那些满人悄悄说袁崇焕和他们订下了盟约,说要一步步夺得兵权,然后再与他们联手将大明江山夺下,一分为二自立为帝!”
“悖逆之徒!”朱由检闻得此言气得连脸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忽地又想起刚才段震没口子地为此人说好话,心中怒火更盛,猛地将眼前一人来高的琉璃瓶狠狠地推倒在地,“轰——”一声震彻整座大殿,响声中朱由检阴森森地说道:“传旨让袁崇焕入宫申领粮饷,你等一路出城拿下他的部属,一路就在宫中伏击将他拿下,严加查办!”
“周太医,我家老爷他——”扣儿一见太医诊断好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没事,没事,段大人只是一下子喝了太多的酒,醉倒了,再过个几天,他酒醒了便无事了!”太医答道。
“只是醉倒了!这酒也太厉害了!都已经醉了两天两夜了——”扣儿看着段震略显憔悴的脸又是一阵心痛。
房外不远处,冯保板着脸对眼前几个服役于畅春阁的小太监下令道:“陛下有旨,这几日段大人修养身体,一切杂务都不能去烦他,谁敢在段大人面前多一句嘴,立即乱棍打死,知道了吗?”
“是——”
“扣儿,水——”足足昏睡了十天的段震终于醒了过来。
一直守在床边的扣儿一边将水杯递过来,一边低声地埋怨道:“老爷,您怎么能喝这么多酒呢!酒多伤身啊——”
段震嘴角带着浅浅的苦笑,摇头说道:“我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过点,你放心,我的身体自己明白!好了,说说这几日可有何事发生?”
“我这几日都呆在这屋子里,一心照顾你,连门都没出过,朝中之事我不知道。”扣儿还有几分气段震轻贱自己身体故此说话有些冲。
段震知道他的心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却总觉得心绪不宁,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扣儿,陪我出去走走吧。”
“是,老爷。”
“哎呀,你不知道,那血流得是啊——”
“我听说那姓袁的硬是一声不吭,只有那刀卸骨头的声音——”
“俺表哥是在刑部做事的,他跟俺说啊,那凌迟是要割满一千八百刀的,每一刀都要三分肉三分筋三分骨,少一刀都不行!”
“对啊,我也听说这城里的百姓恨死姓袁的投靠清军,都花钱买他割下来的肉!”
“听说那人的胆有这么大——”
“你们在说什么?给我说清楚!”段震突兀而来的声音将这几个聚在一起的小太监吓了一大跳。
小太监吓得一哄而散,只有为首的那个叫小德子的忙跪下回道:“段大人,我们在胡乱说着耍的,没什么。”
“还敢抵赖!给我老实点回话!不然告了冯总管看他不治你!”扣儿在一边厉声说道。

“段大人饶命!可别告诉冯总管!这就是他不让我们在您面前提这些事的!”小德子忙捣蒜似地磕起了头。
“是他!不好!必是大事!”段震心中暗道,心中一急这慑人的气势便逼人而来,小德子被这气势压得头也不敢抬,只听得段震幽幽说道:“你说实话,没人会告诉冯总管,如果再敢说些个谎话搪塞我,宫人斜(埋葬宫女和太监的地方)里不会少了你的那块地的。”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说我全说!”小德子哆哆嗦嗦地答道:“我们说的是前两天在菜市口被凌迟处死的袁崇焕袁督师——”
“什么!袁崇焕被凌迟处死了!”只觉得一声晴天霹雳炸响在耳畔,段震此时身心俱震,整个人仿佛踩在棉絮上一般,勉强扶着扣儿才站得稳。
只听得小德子继续说道:“皇上和刑部的大人们说袁督师里通外国,密谋造反,证据确凿,判了他凌迟处死,满门抄斩——”
小德子下面的话段震已听不到了,他只是失神地冲着扣儿机械地说道:“去,我们去菜市口!”
即使在正午火辣辣的阳光下,菜市口仍是笼罩在一团阴森冰冷的气氛之中,偌大的场地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场地中央孤零零地竖着一根遍是锁痕的断龙柱,就是这根断龙柱百年来也不知锁了多少受刑之人。
一阵阴风吹过,场中用来吸附血水的黄沙被吹了起来,劈头盖脸地就扑向愣在场边的段震主仆。漫天的黄沙中,在段震的耳边隐隐响起谁人无声的哀嚎,撕心裂肺,催人心肝。
段震发狂般奔向场中一把抱住断龙柱,坚硬如铁的阴沉木上到处是人用指甲划出的印痕,有的甚至深达数寸,可想而知当日受刑者忍受了怎样的折磨。
突然间段震的手摸到了一个图案仿佛是个字,段震立即凑近一看,赫然是一个用指甲刻出来的“明”字。
下一刻,段震已经扑到在地,起初是低声呜咽,接着号啕大哭,继而声嘶力竭,最后归于无声,扣儿奔上前扶住段震,只见他泪已流尽,眼角已有血痕,脸白如纸,木偶般靠在扣儿的怀中细若无声地说道:“自毁长城!是不可教,是不足教!扣儿,我们走!走!”
“少爷,天晚了,您歇着吧!”坠儿看了一眼在灯前坐定不动了几个时辰的李简怯怯地劝道。
“你累了,就去睡!”李简自从回来后这心就没安稳过,整日烦躁不安的。
“不累不累!少爷,我替您去沏壶茶来!”坠儿傻笑着溜出了门。
才走到后门不远处便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谁啊?”坠儿嘀咕着拉开了后门。
“哥!”猛地与扣儿打了个照面的坠儿尖叫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别说那么多!快去叫李少爷出来接夫子!”扣儿偏了下身子,露出了身后的一辆小马车。
“夫子也来了!哦——我就去!”坠儿慌慌张张地奔了回去。
“快!把那东西移开!”李简小心翼翼地将段震由马车内抱入了卧室,轻轻地放在了床上,发着高烧的段震昏昏沉沉的不省人事,手中却还抓着写了一半的书稿。
李简心痛地握住段震的双手,头无力地贴在这双又冷又潮的手上,一时间五内如焚。
“伯符,是你吗?”不知过了多久,段震清雅的声音在李简的头顶响起。
“霆玉,是我,你——你怎么病成这样!叫我叫我——”猛然抬起头来的李简痴痴地凝视着段震瘦削的脸颤声说道。
“我没什么,真的,你不用担心,如今我已辞官,我们的约定,你放心!”段震用同样的痴恋的眼神看着李简,手不觉抚上了李简略显忧郁的面孔,触到的是一片刺手的胡子渣。这几年他同样也憔悴了许多。
“霆玉,我再也不会放手了!不管是谁,谁也无法将我们再分开!等你的病稍好些,我们就离开这,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天涯海角也不要紧!”李简紧紧地搂住段震纤弱的肩膀将他按入怀中,简直恨不得将他揉入身体之中。
此时段震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剧烈的心跳,一阵暖意油然而生,只觉此处便是世间最平安祥和温暖如意的所在,心上沉重的负荷得以暂时放下,便也放纵自己汲取这怀中的温暖,悠然说道:“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开,你放心吧,我的《字说》就快完成了,等此书写就,我在世上也无挂碍,到时候我便与你天涯海角,一蓑烟雨任平生!”
“好,我们击掌为誓!”
“啪——”
门外不远处,一脸忧色的扣儿在听到那声响亮的击掌声后这才露出浅浅的笑容。
“文字者,六籍之宗,王教之始,前人之所以垂后,后人之所以识古。中原板荡,汉室蒙尘,震不避暗昧,作此《字说》九卷,冀传书香一叶,不使文柄断绝于斯,致百代后不复知斯文二字。金陵段震皇明崇祯三年十一月初二”
写完这“月”字的最后一笔,段震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待胸中翻腾的血气稍稍平复下去后,方才唤道:“扣儿。”
“老爷,您可是写好了?扣儿恭喜老爷,即将得偿所愿。”扣儿的嘴角隐隐的有些笑意,顺手将手中的盛有熊胆酒的药碗搁在了段震面前。
“又是这个!”段震露出少见的尴尬表情,说实话他实在不愿再喝这老什子又腥又辣的熊胆酒了。
“老爷,您可别辜负了李少爷一份苦心,他这几个月来为了给您治病冒了多大险,也不知猎了多少熊取了多少熊胆!您若是不喝,这——”扣儿的话还未说完,段震已然端起了药碗苦着脸一口喝了下去。
“伯符他人呢?”放下药碗段震第一句话便是问李简的所在。
“李少爷刚从回来,现在大概在后院里梅树那练剑呢。”
“走!扣儿,抱上琴我们去找他去!”
“有客堂堂空两手,
谁人为借太阿来!
与君上决浮云破,
放出阳光万丈开!”
那株千山万里而来的四季梅下,一身戎衣的李简兴致极高,口中吟诗,手把宝剑正舞得起兴,剑气纵横,满树的梅花被他的剑气所击纷纷激射到半空中,霎时落英缤纷,红色的梅影夹杂在雪花般的剑光中煞是好看,也更增添了李简的兴致。
忽地一阵动人心魄的《将军令》的琴声破空而来,震动四野,与李简的剑势丝丝相扣,不用回头,李简便知是何人所弹,胸前一热,内力源源不断地涌上,手中的剑招舞得惊天动地,口中随着琴音的节拍大声吟道: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
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儿命在破竹中。
……
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去!”
最后一势手中长剑化作一道白光一闪而过,眼前的巨石便一分为二,而同时段震的那曲《将军令》也奏出了最强的一节,两者配合的天衣无缝,有如神助,直把一旁的扣儿和坠儿看得目瞪口呆心醉神迷。
“妙!琴音、剑气,配合地如此巧妙,堪称双绝!”身着副将服饰的吴三桂不知何时站到了一边,大声赞道。
李简眉头一皱,收剑入鞘,自顾自地径直走向段震处,口中敷衍道:“吴将军缪赞了!”
“哪里哪里,段大人,吴三桂给您请安了!”吴三桂也不在意,笑嘻嘻地走到段震面前。
对这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人,段震直觉地不喜,心中也恼他打搅,只是不便表露,淡淡地应付道:“吴将军太客气了!在下无官在身,实在不敢当!”
“段大人客气了,想当今圣上对大人圣眷正隆,无日不望大人重返朝堂。大人如此说,真是太过谦了。哦,李大人,京里有紧急军报递来,请大人速回大营接旨。”吴三桂此话一出,李简的脸上不禁变了脸色,段震忙暗地里使了个眼色给他。
李简略停了停,这才转身说道:“我知道了,这就去。”
在他身后吴三桂的唇边露出一丝阴沉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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