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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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年方悟少年非,人道新诗胜旧诗。
十亩野塘留客掉,一轩春雨对君棋。
花间醉任黄莺语,亭上吟从白鹭窥。
大道不将炉冶去,有心重立太平基。”
坠儿大叫着“少爷!我问过人了,夫子他们去京城了,才走了半日——”冲进屋的时候,正见到李简面如死灰般立着手中的诗笺已如无根之落叶一般飘零委地。
“少爷,少爷!”
“少爷,您别吓我啊!”
“您倒是说话啊!”
回山海关的这一路上,李简没有说过一句话,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让坠儿看了心里直发毛。
“坠儿啊,你去把你看的那本《三国演义》与我拿来。”李简做在暗处吩咐道。
坠儿心里不解却也不敢发问,乖乖地照他的话将那套压在枕头下的《三国演义》拿了来。
“就搁这吧,你出去吧,去通知多尔衮让他十天后来一次,我有大事找他。”李简望着窗外说道。
坠儿伸了伸脖子应了声就出去了。
关门声传到李简耳中之时,李简的嘴角正浮着一丝阴狠的微笑:“朱由检,你以天下诱霆玉,我便让你尝尝失天下的滋味。”
“李兄见召不知有何要事?”多尔衮开门见山地问道。
“多兄,我记得你曾说过想一窥汉族兵法精要,对吗?”李简笑着看向多尔衮。
“不错,汉家兵法纵横无敌,变化难测,多尔衮早就心向往之了。”多尔衮眼光闪烁道。
“好!多兄,这是我汉家一本兵家秘籍,我已将他翻成了满文,兄不妨拿去一阅,如有所得在回来与我切磋切磋。”李简说着便将手中的书递给了多尔衮。
“如此多谢了!”
“你我之间还谈谢什么,佛家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么。”
“啊——是是,哈哈哈——”
“退朝!”紫禁城的暮鼓与退朝声中,夕阳总显得分外动人,段震动了动伏案过久导致酸痛的脖子缓缓地站起了身,桌上放着刚写完的《治平九策》。
入朝已有半年了,太子年方两岁,真正求学问道的仍是朱由检崇祯他本人,若说皇帝不重用他,却偏偏每日必驾临他这畅春阁专心致志地听他讲学;但若说皇帝重用他,却未何并不让他上朝当班独当一面,只是让他安稳地住在着畅春阁内。
思虑至此,段震也不免迷惑不解起来。
“万岁驾到!”
“臣段震叩见吾皇万岁!”
“夫子快快平身吧。”朱由检的兴致很高,挥手让人将刚折的梅花插了起来。但见他虽然只着一件旧袍,那张青白色的脸上却凭添了几分威严和霸气。
“陛下,‘夫子’之称实在是于礼不合,臣受之有愧啊!”段震再一次提及皇帝对他的这种越制的称呼。
“夫子也不必太过谦了,不过既然夫子执意如此,不如朕就叫你‘霆玉’吧。君呼臣字应该不越礼吧,也显得你我君臣之间的情分,如何,霆玉?”朱由检的这声“霆玉”倒钩起了段震心中的怀人之情。
“差点忘了说了,霆玉,今日魏忠贤等一干奸佞已被正法了。”朱由检此话一出目中精光大盛。
“果真?”段震惊喜地抬起了头,正对上朱由检踌躇满志的双眼,妖氛已尽,光明在前,中兴有望也,君臣二人,师徒二人,就在此一刻竟达到了心意相通的境界,段震一时忘形地拍了拍朱由检的肩膀,用微颤的声音说了声:“好!”这正是他往日在书院中赞赏弟子时惯常的举动。
朱由检心中大喜,霎时间只觉得飘飘然如腾云驾雾一般,段震此时倒已醒悟了过来,脸上一红退后几步忙谢罪道:“臣失礼了,陛下恕罪。”
“没什么,没什么,我——不朕真是太高兴了。”朱由检激动中言语也有些语无伦次了,“来人!上酒,朕要与段学士一醉方休。”
“陛下,今日是选秀女的日子,皇后和张皇后(朱由检之嫂)都在等着呢。”冯保上前提醒道。
“不去,不去,这事朕听了就烦。”朱由检沉下脸,冯保便不敢说话了。
“陛下,您还是去吧。新皇登基后选秀女纳妃这是祖宗的规矩,臣知陛下清心寡欲一心治国,但这是皇家的体面恐怕耽搁了也不好。”段震在一旁劝道。
朱由检看了一眼一脸庄容的段震略叹了口气只得道:“既如此,霆玉啊,这杯酒先欠着,改日朕再与你把酒言欢。”
“老爷,陛下走了?”刚有国书馆回来的扣儿指挥两个小太监将手中高高的几摞书搁在了桌上问道。
“是啊,刚走,那些书都取来了吗?”一见到心仪的种种绝版书籍段震便兴奋了起来。
“都找着了,但总共有九百多卷,我先拿来这些个,老爷您养养精神慢慢看。”扣儿看着又见清减的段震关切地劝道。
“我不要紧,真的,扣儿,你也知道我早就想写一本《字解》,这宫中有许多坊间难觅的古籍秘本,我要抓紧时间多看些多抄些。”段震一面翻书一边解释道。
“可书都在那里,您有的是时间,慢慢看不行吗?您忘了许大夫说的话了吗?”扣儿仍是劝道。
“扣儿,”段震放下了手中的书,转过头来看着他轻轻地说道:“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我并不想留太多的时间,不可辜负旧盟约啊!”
“陛下,这些就是秀女的花名册——”
“你真是烦人,随便挑几个,你看着办吧。”朱由检烦躁地甩了甩手。
“是是,这是奴才精选的几个,都有倾国倾城之貌——”
朱由检随意地看了一眼殿门前的乌哑哑跪着的那些个各省送来的美女,没来由地一阵烦闷,一挥手就想斥退,突然却瞥到了一个略熟悉的女子的面容,不觉走近了几步站在了那名女子的面前:“你,抬起头来。”
那名女子不妨皇帝会点到自己,大惊之下只敢稍微抬起了点头,叩首言道:“民女田氏叩见万岁。”
“听你的口音你可是南京人?”朱由检颇感兴趣地问道。
“民女正是金陵人士,就住在小南门附近。”田氏连忙答道。
“怪不得,栖霞书院就建在小南门。”朱由检喃喃说道。
“民女家与书院是比邻的,前两年还曾经去书院听过课,也算是段夫子的记名弟子。”田氏见朱由检颜容和悦便大着胆子多说了几句。
“好!看来朕当日也许是在霆玉那见过你。就是你了。冯保记下吧。”朱由检伸手搀起了田氏一同离了殿门。
“长得可并不怎么的啊——”待人都散了跟在冯保身边的小太监纳闷道。
“你懂什么!小兔崽子!”冯保瞪了小太监一眼,暗里摇了摇头。
隔日皇帝便下旨册封田氏为贵嫔。
两年后田氏生定王,封贵妃。
后其父为确保家中平安,将从苏州买来了一代绝色陈圆圆送与了吴三桂。
“李兄,这果真是一部兵家秘籍啊!哈哈哈——”多尔衮将那套《三国演义》研读了半月,祸益非浅,急于与李简讨论一番。
“哦——看多兄的神色定是已然大有所获,胸有成竹了。”李简心中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
“我已经想到了大军入关的策了!李兄你来看,”多尔衮指着墙上的军事图道:“想我大军难以入关主要是因为受阻于袁崇焕的抚远城,如果我军以小队佯攻抚远,再以精锐之师绕过锦州和山海关直扑京师,此战必胜。”
“多兄果然妙计!不过我且问你,你们的军队最怕何人?”李简故意问道。
“袁崇焕!”多尔衮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现在我有一计,定能叫你不费一兵一卒除去这个眼中钉。”李简看着多尔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果真如此,兄便是我满洲八旗的恩人,将来必——”
“哎——”李简打断他的话说道:“我帮你也就是在为自己,你不用谢我。我只问你可还记得书中周瑜和鲁肃之计么?”
“你是说反间?果然好计!兄真是——”
“末将吴三桂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名威武骠悍的青年将军恭敬地跪在了朱由检的面前。
“吴三桂啊,两年前你剿灭暴民不力获罪丢官可有此事啊?”朱由检放下手中的定窑茶盏慢悠悠地言道。
吴三桂暗红色的脸膛上现出几许羞色,嗫诺道:“末将惭愧,有负圣恩。”
“你知错就好,现在朕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办的好,官复原职。”
“末将万死不辞。”
朱由检看着一脸激动的吴三桂道:“现在的山海关总兵李简心有异志,朕派你去做他的副将监视他,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据实奏与朕,你明白了吗?”

“末将遵旨。”
“去吧,做的好这山海关总兵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崇祯二年九月,重阳。
“老爷,您先歇会吧,这段我来抄,药就搁在那。”扣儿不舍地劝道。
“就好了,等我把这段抄好,这几日你也够累的。”段震抬起头笑了笑说道。
“老爷,您才是真累,这咳嗽入秋后就没断过,老爷这国事您就别再操心了,您急也没有用啊,外面——”扣儿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下去。
“外面怎么说?你倒是说啊!”段震谨慎地问道。
“外面都在说天下大乱,到处是造反的暴民,皇上镇了这处,那处又反了,听说其中有个姓李的暴民头子风头最劲,皇上派了三路大军去围剿都没成功,现如今国库空虚,为筹措军费,皇上只能提高赋税,过去是十里抽三,现在已经是十里抽七了!老百姓的日子——”扣儿说着说着便叹起气来,想当年他也是因为家里拿不出赋税才被买进段府的,这来勾起了他伤心往事。
“荒唐!这样做岂非饮鸩止渴!”段震重重地搁下手中的毛笔,大声说道:“我一定要上奏,劝谏皇上收回——”
“皇上驾到——”
“霆玉,霆玉,快平身吧,今日秋高气爽,又是重阳佳节,朕与你同游万寿山登高如何?”刚接了一份剿匪前线奏来的捷报,朱由检早已略显浮肿疲惫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陛下,臣听闻陛下将赋税提高到了十里抽七,陛下这样的赋税太高了,民何以堪啊,陛下?”段震心中不满便直说了出来,“陛下,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今陛下赋税苛重,民不聊生,势必群起而反,如星星之火,此灭彼起——”
“够了!”朱由检大喝一声,手中茶盏里的水也泼了出来,“你不必再说了,暴民作乱自古有之,朕有虎罴之师百万,必能斩草除根!卿家不必多虑!”
“陛下,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啊!陛下!”段震话一出口便觉喉咙口的一口腥甜直涌了上来,人已然有些摇摇欲坠了。
朱由检却并没有察觉,他只觉得段震的话仿佛一盆冷水将自己的兴致浇个透顶,抛了一句“看来爱卿今日身体欠佳就不必去了摆驾回宫”便拂袖而去。
皇帝前脚刚出门,如同被掏空了般的段震便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了椅上,目光呆滞地直视远方,一缕殷红的血丝缓缓地从唇边流了出来。
“老爷!”扣儿大惊失色狂呼了起来:“快来人啊!去请太医啊!”
崇祯三年正月,辽海。
“李兄,我军已集结完毕,整装待发,特来向兄辞行的。”多尔衮避过了众人便服来见李简。
“多兄今日李简有一事相求。”李简走近几步抱拳道:“我欲乔装成满族军人随军一起入关进京,不知可否安排?”
“这——这又是为何?”多尔衮料不到他有此一求不解道。
“这是在下的私事,多兄就不必过问了。”李简的目光落在了亭外的那株已长成的梅树。
“陛下,请陛下速速定夺!”
“死守!”
“迁都!”
“死守!祖宗宗庙在此,岂可落如满人之手!”
“迁都!陛下一身系天下万民,怎可轻易犯险!”
“软骨头!”
“不识时务!”
“够了!大殿之上,身为大臣,你们的体统呢!”朱由检大怒道,严厉的喝声回荡在太极殿上,玉阶下吵做一堆的群臣顿时哑了一般匍匐在地大气也敢喘一声。
“报陛下!清军——清军先头部队距京城已不足百里!”一身汗水的传令官跌跌撞撞地冲入大殿。
闻得此言殿内所有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众卿家可有何良策御敌?”见众人都一言不发毫无回音,朱由检的脸色刹那间变换了几次,最后恨恨地说了声:“都是群泥塑木雕!退朝!”
“霆玉,你说朕该怎么办?难道真得要朕迁都?”牢牢地抓住段震的双手朱由检的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威严,剩下的只有惶恐与不安。
段震望着眼前这个仿佛又变回了当年书院中少年学生的皇帝,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尽量用最温和慈爱的眼神看着他安慰他。
“夫子!”感受到了段震的关怀,朱由检发出一句压抑着的低不可闻的呜咽声竟一头扎进段震的怀中双手紧紧地扣住段震的肩头。
此时倒叫段震不知所措了,又不敢挣脱,只能好声劝道:“陛下莫要着急,此时万万不可轻易迁都。陛下别忘了,军报说袁督师的勤王之师已到了热河,京师只要在守三日,便可成合围之势,到时候陛下仍是中兴大明的一代圣君。”
“是么?当真如此?”朱由检的神色渐渐缓和了下来只是仍一个劲地试图从段震处获得肯定的答复。
“是的,陛下!”段震安慰性地轻轻拍了拍朱由检的肩膀。
“好,夫子,我听你的,我听你的,夫子你别走开,你陪着我!”此时的段震已几乎成了朱由检惟一的心灵依靠。
“不好了!陛下,清军开始攻城了!”太监受惊后尖利的嗓音划破了夜空。
“陛下,大臣们都在殿上等着呢!”
朱由检万般无奈地放开手随侍卫们向大殿走去。
“老爷!您也避一避吧!”扣儿忍不住劝道。
“先把书稿和那些书收拾好!”段震摇头说道,双手不停只知一心整理着那些堆积如山的稿纸和书籍。
扣儿知道也劝不了他,叹了口气拿了件袍子披在了段震的身上:“老爷,夜里天凉,您小心点!”
“不好了,靼子放火龙箭了!”
“来人啊,露华阁走了水了!”
“靼子进了德胜门了!”
“小心啊!”
宫中此时早已乱成了一团,打碎物品的声音、宫女的哭泣声、侍卫们的叫喊声和太监们奔跑声交杂在一起,时不时腾起的熊熊火光隔着窗格子透了进来,也划过了段震的双眼。
“碰”门被人重重的撞开了。
“谁?”扣儿一步跨到了段震的面前挡住了可能朝向他的攻击。
一个长身玉立的满族军官窜入了屋内,一头拜倒在段震面前:“老师,我是李简啊!”
“伯符!”段震颤声念出了这两个字,心头一紧,手中的书稿啪地一声全掉了下来,才冲出几步人便软了下来。
李简一把抱住段震羸弱的身体热泪盈眶,两人目光胶着在一起,彼此都贪婪地看着对方,目光都像是要看穿人似的,口中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声。
从城外不断射入的火龙箭发出咆哮的声音,击穿了无数亭台楼阁的屋顶,火舌几乎要将整座宫殿都吞噬掉,宫人无助的哭闹声和呼喊声,使得这做皇宫像是地狱一般,但这座小小的畅春阁里的人却是充耳不闻,这两个人现在只是沉浸在他们两人的世界里,一切都无法影响他们。
扣儿知趣地走出了屋子,并且为他们掩上了房门。
“你怎么来了?怎么穿着满人的服饰?你有没有受伤?——”
“这些都以后再说,走,霆玉,你现在就和我一起走!我们浪迹江湖去,这一切的一切都留给别人去管去闹!”李简抓紧段震的手急切地说道。
“不行!”缓过神来的段震斩钉截铁地一口拒绝,“现在国难当头,我身为朝廷命官怎可一走了之!绝对不行!”
“霆玉!这时候你就别再坚持了,我一听到满人要攻打京城的消息就连夜赶了过来,我怕调动军队太费时间便只身上路,混入满人军队这才得以入城,我为的就是来救你!不行!你今天一定要跟我走!”李简的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星来,拉起段震的手就往外走。
“大胆!逆徒敢尔!”段震猛地摔开了李简抓住自己的手大声说道:“为将擅离守地便是不忠,不听师命便是不孝,不忠不孝之徒非我段震之徒!你难道想被我逐出门墙吗?”
李简慑于段震此时无可抵挡的气势竟楞在了当场。
“来人啊!陛下有命全力保护段大人,你等跟我来!”
“老爷,侍卫们就要过来了!”扣儿冲入房内叫道。
“你快走!”段震用尽全力一把将李简推至后门,临了又低声说了一句“小心!保重!”便将李简推出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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