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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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此回似着意,似不着意;似接续,似不接续。在画师为浓淡相间,在墨客为骨肉停匀,在乐工为笙歌间作,在文坛为养局,为别调。前后文气,至此一歇。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七十二回
王熙凤特[恃、倚]强羞说病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且说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红[热.梦],心内突突的,真是意外之事。因想这事非常,若说出来,姦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了旁人。横竖与自己无干,且藏在心内不说与一人知道。回房复了贾母的命,大家安息。从此,凡晚间便不大往园中来。因思园中尚有这样奇事,何况别处,因此连别处也不大轻走动了。
原来,那司棋因从小儿和她姑表兄弟在一处顽笑起初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忘,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原来如此进来的。]今日趁乱,方(从外进来,梦)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了。忽被鸳鸯惊散,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司棋一夜不曾睡着,又后悔不来。至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去了,百般过不去。心内怀着鬼胎,茶饭无心,起坐恍惚,挨了两日,竟不听见有动静,方略放下了心。这日晚间,忽有个婆子来悄告诉她道:“你兄弟竟逃走了,三四天没归家。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司棋听了气个倒仰,因思道:“纵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百般支持不住,一头睡倒,恹恹的成了大病。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又)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方吓到这样。”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着(来)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立身发誓与司棋说:“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遭遢了小命儿。”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灵位牌[长生牌位.梦],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马]报答你。再俗语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过三二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俗)语又说,‘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倘或日后咱们遇见了,那时我又怎么报你的德行?”一面说,一面哭。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心酸,也哭起来了,因点头道:“正是这话。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坏你的声名,我白去献勤。况且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许胡行乱作了。”司棋在枕上点头不绝。鸳鸯又安慰了她一番方出来。
因知贾琏不在家中,又因这两日凤姐儿声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样,因顺路来也来望候。因进入凤姐院门,二门上的人见是她来,便立身待她进去。鸳鸯刚至堂屋中,只见平儿从里间出来,见了她来忙上来悄声笑道:“才吃了一口饭歇了午睡,你且这屋里略坐了[坐.梦]。”[鸳鸯到此,一路畅通,无人通报。]鸳鸯听了,只得同平儿到东边房里来。小丫头倒了茶来。鸳鸯因悄问:“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我看她懒懒的。”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她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之前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鸳鸯忙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来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她那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了一声身上觉怎么样,她就动了气,反说我咒她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察三访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养身子。”[如此当家,可谓公而忘私了。忌医讳病,又是权力人物通病。]鸳鸯道:“虽然如此,到底该请大夫来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平儿(叹)道:“我的姐姐,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鸳鸯快[忙]道:“络[到.列]是什么病呢?”平儿见问,往前又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得道:“嗳哟!依你这话,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平儿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女孩儿家,这是怎么说,你倒会咒人的鸯见说,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知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无心听见妈和亲家妈说,我还纳闷,后来了[也]是听见妈细说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平儿笑道:“你知道,我竟也忘了。”[生育过的女人可能得的病,多是子宫颈癌。]
二人正说着,只见小丫头进来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她奶奶才歇午觉,她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听了点头。鸳鸯问:“哪一个朱大娘?”平儿道:“就是官媒婆那朱嫂子。因有什么孙大人家来和咱们求亲,所以她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来赖,死赖──”一语未了,小丫头跑来说:“二爷进来了。”[奇,贾琏回自己家,却有人跑来通报。]说话之间,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内,唤平儿;平儿答应着才迎出,贾琏已找至这间房内来,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哪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正说巧的狠,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怜省我走这一趟,姐姐先在这里等我了。”一面说,一面在椅上坐下。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癞头和尚?]来孝敬一个腊油冻的佛手,[黄色冻石雕的。佛手有仙人指路意,若细究“一个腊油冻”五字,伏老太太一人一月二十一日因冻而死,所以老太太是在抄家后一年冬去春来时冻死的。]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故[古]董账上还有这一笔,却不知此时这件东西着落何方,故[古]董房里的人也回故[过]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连续故意错用“故”字,暗示老太太故事。]鸳鸯听说,便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你这拿[会]子又问我来。[果然是个“拿子”,而且油锅里的也敢拿。]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平儿正拿衣服,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这儿是楼?]奶奶已经打发过给[人出]去说过,给了这屋里,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叼登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什么没有的物儿?比那强十倍的东西也没昧下一遭,这会子爱上那不值钱的!”贾琏垂头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两盃酒,哪里清楚的许多?”一面说,就起身要去。
贾琏忙也立身回[说]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还有(一)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潗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儿进上的新茶潗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前日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租]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个银[两银子]用,一日[时]难去支借。[地租房租是收入大头了,各种礼物往来和迎宴排场则是支出大头。如此过的什么日子?正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可怎样呢?)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傢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月.梦]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花公家的钱往外面送礼,外面又往这边私人手里还礼。所以是个私人越来越富,公家越来越穷的规律。如今打起老太太的主意,自有情理,因为老太太收礼最多最重。]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了[来]?”贾琏笑道:“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一语未了,忽又贾母那边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们哪里没找到,却在这里。”鸳鸯听说,忙的且去见贾母。
贾琏见她去了,只得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已醒了,听他和鸳鸯借当,自己不便答话,只淌在榻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她可应准了?”贾琏笑道:“虽然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得你晚上再和她一说,就十成了。”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得好听,到有了钱的时节,你就丢在脖子后头,谁去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贾琏笑道:“好人,你若说定了,我谢你如何?”凤姐笑道:(“你说,谢我什么?”贾琏笑道:)“你说要什么,就要什么。”平儿一旁笑道:“奶奶到不要谢的。昨儿正说,要做一件什么事,恰少一二百银子使,不如借了来,奶奶拿一二百银子,岂不两全其凤笑道:“幸亏提起我来,就是这样也罢。”琏贾笑道:“你们太也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将二人名字反写,又提醒反看此时宝鉴。如此送礼经济中,财产的流动必是暗箱操作,中间流失多少?而且并非是拿去直接送,而是折变了现金另买,这一出一入又有损耗,财政就是如此变得不堪重负了。]凤姐听了,翻身起来说:“我有三千五万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里外外下下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王家可哪里来的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别丫[叫]我恶心也[了]!你们看着(你.梦)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勾你们过一辈子了。说出来的话也不怕燥!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粧细看看,比一比你[我.梦]们的,哪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贾琏笑道:“说句顽话就急了,这有什么这样的?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有,先拿进来,你使了再说(去.梦),如何?”凤姐道:“我又不等着啣口垫背,忙了什么。”贾琏道:“何苦来,不犯着这样肝火盛。”凤姐听了又自笑起来,“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为想着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从秋到秋,这一年过得快。中间只有桃花一现,柳絮风筝一飞,就到了贾母生日,南安太妃来探红。正如加了速的野马向悬崖冲去。]我们好了一场,【稿混:奇文奇想。】虽不能别的,到底给她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她虽没留下个男女,也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才是。”一语倒把贾琏说没了话,低头打算了半晌,方道:“难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既是后日才用,若明日得了这个,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便问:“可成了没有?”旺儿(媳妇道:“竟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作主就成了。”)贾琏便问:“又是什么事?”凤姐儿见问,便说道:“不是什么大事。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得女人,因要求{老}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就没有计较得。前日{老}太太见彩霞大了,[两次多出一“老”字,暗示后回,有太太成了老太太之时。]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她出去了,给她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罢。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的,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她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旺儿家的陪笑道:“爷虽如此说,连她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我只说求爷、奶奶恩典替作成了;奶奶又说她必肯的,我就烦了人走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没趣。若论那孩子到好,据我素日合意儿试她,她心里没有甚说的,只是她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一语戳动了凤姐和贾琏。(凤姐)因见贾琏在此,且不作一声,只看贾琏的光景。[心机,往往等待别人动。]贾琏心中有事,哪里把这点子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着她是凤姐儿的陪房,且又素日出过力的,脸上实在过不去,因说道:“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儿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是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便扭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爬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所以是凤姐陪房,每一举动等凤姐授意。]贾琏忙道:“你只给你姑娘磕头。我虽如此说了这样行,到底也得你姑娘打发个人叫他女人上来,和她好说更好些。虽然他们必依,然这事也不可(太)霸道了。”凤姐忙道:“连你还这样开恩操心呢,我倒反袖手旁观不成?旺儿家(的)你听见(了),说了这事,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账,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公道说我们倒还省些事,不大得罪人。”凤姐(冷)笑道:“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做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我的[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勾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账破落户的名夹:可知放账乃[事]发,所谓此家儿如[知]耻恶之事也。】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就.梦)是多早晚。这不是样儿?(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去弄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四)两银子,有月半月,大事小事没有十件,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知[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各人搜寻到头面衣服,可就好了!”旺儿媳妇笑道:“哪一位太太、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勾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了。”[有肯的时候,只是过不了一辈子。闲语补出近日诸事。】凤姐道:“不是我说没了能耐的话,要像这样我竟不能了。[像这样的“礼”日子,谁又能行?]昨晚上忽然作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反说可笑,妙甚!若必以此梦为凶兆,则思返落套,非红楼之梦矣。妙,若是“思返”的凶兆,即是早已凶过,只梦晚了。]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是以前授方相之旧。[方相,辟邪神,纸扎用作出殡开路。]数十年后矣。此批若出自畸笏,就非常合理了。因为他是贾琏,又喜欢往前数年。]找我。问他作什么,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惊人之笔,因为只有死人才给活人托梦。]我问他是哪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假藏真露之笔。]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为什么要一百匹锦?卍儿就是“梦中得了一匹锦”。因此这锦就是人,暗示有一百个人将要非命。妙!实家常触景间梦,必有之理,却是江淹才尽之兆也,可伤。】旺儿家的笑道:“这是奶奶{的.梦}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淡淡抹去,妙!实是再注一笔,即这要命的事来自宫里。岂是“抹去”,正是托出。]

一语未了,人回:“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内家来说话。”[妙,才说到宫里,宫里人就来了。]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勾了。”[更妙,关键是为什么这“一年”太监们来搬银子?]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话回他。”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这里凤姐命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子上坐,吃了坐[一笑。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年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的[里],[当元春是妈,所以这里是舅。“今年儿”更又提醒一句,这的确是关键。]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过一两日就送过来。”【可谓“蜜[密]处不用[容]针”。此批又妙,密处用密也。这太监就是密人送密信,活人送死信来了。]凤姐儿听了,笑道:“什么是‘送过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儿媳妇,来,出去不管哪里先支二百两来。”旺儿媳妇会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弄去就不能了。”[骂得妙,骂给这些非男非女,难道这里是你们家里头?]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平儿答应着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是太监眼中看,心中评。】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凤姐命与小太监打叠起一半,那一半与了旺儿媳妇,命她拿去办八月中秋节。【过下伏脉。】那小太监便告辞,(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这里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的)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又一个,这些皇上跟前的人如同食腐的乌鸦秃鹫,是最先闻到将死之人的气味而来的;这可是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的。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一“再”字,暗示贾家亦是饱吃过腐肉的。]一面说,一面平儿伏侍凤姐另洗了面,更衣往贾母处去伺候晚饭。
这里贾琏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方(才打)听得雨村丶降,却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用一“丶”,表示乃皇上圈点。再逼近一步,因为这是个靠贾家发迹的。]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怕……[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踈远着他好。”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踈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哪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已经谋过事了,记否石呆子的古扇。]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什么?”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同心[动身],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说些闲话。[贾琏有些警觉。可惜如此要紧事,林之孝竟没有紧迫感,真是天聋地哑,能不耽误大事?]因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势又说:“人口太重了,不如拣宝[个空.梦]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门[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太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是一件好事,)又支[滋]生出人来。”[是个主意,非治本之策。根本大计,是让宝玉和黛玉成婚,由黛玉这个藐视皇权的、宝玉这个目空蠹禄的主内主外,断绝那些送礼经济、体面排场,停止和那些窥视皇位的王爷往来。由探春搞些开源节流的改革。]贾琏道:“我也这样想着,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哪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这事。”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贾琏道:“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们旺儿的小子要说太太房里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这会子有谁闲着,我打发个人去说一声,就说我的话。”林之孝听了只得应着,半晌笑道:“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然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见说]越发出条的好了,何苦来白遭遢一个人。”贾琏道:“他小儿子原为吃酒不?”林之孝冷笑道:“岂只吃酒赌钱,在外头无所不为。我们看他是人,也只见一半不见一半罢了。”贾琏道:“我竟不知道这些事。既这样哪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这一时。那是错也等他再生事,我们自然回爷处治。如今且恕他。”[天聋差矣,少了紧迫感,又缺了逻辑性了。前面生事已是“再”了,还要等什么再?需知旁有凤姐,转眼间处置旺儿小子的机会就溜了,彩霞危矣。作者借天聋此说,又暗示皇上等待贾家再生事,已经“再”够了。]贾琏不语,一时林之孝出去。
晚间,凤姐已命人唤了彩霞之母来说媒,那彩霞之母满心纵不愿意,见凤姐亲自和她说,何等体面,【今时人女儿因图此现在体面误了多少?此正是因今时女儿。一笑。】便心不由意的满口应了出去。{今,“今”一时体面,结果败时,体面又何在?]凤姐问贾琏可说了没有,贾琏因说:“我原要说的,打听得他小儿子大不,故还不曾说。若果然不,且管教他两日再给他老婆不迟。”凤姐听说便说:“你听见谁说他不?”贾琏道:“不过是家里的人,还有谁。”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才已竟[经.梦]和她母亲说了,她娘已经欢天喜地应了,难道又叫进她来不要了不成?”贾琏道:“既你[你既]说了,又何必退,明儿说给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这里说话不提。
且说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择人,心中虽是与贾环有旧,尚未作准。今日又见旺儿每每来求亲,早闻得旺儿之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一技不知,自此心中越发懊恼。生恐旺儿仗凤姐之势一时作成,终身为患,不免心中急躁。遂至晚间悄命她妹子小霞【霞大小,奇奇怪怪之文,更觉有趣。】进二门来,找赵姨娘问个端的。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契合,巴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背,不承望王夫人放了去,每唆贾环去讨。一则贾环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大甚在意,不过是个丫头,她去了,将来自然还有(好的.梦),【这是世人之情,亦是丈夫之情。所以宝玉不是世人之情,亦不是丈夫之情。]遂迁延住不说,意思便丢开。无奈赵姨娘又不舍,又见她妹子来问,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贾政。【这是使(人)想不到之文,却是大家必有之事。】贾政因说道:“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书,所以再等一二年。”【妙文,又写出贾老儿女之情。细思一部书总不写贾老,则不然[成;若不如此写,则又非贾老。】赵姨娘道:“宝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爷(难道)还不知道?”贾政听了,忙问道:“谁给的?”赵姨娘方欲说话,只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惊不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夏雨冬风,常不解其何自来,何自去;鸳鸯与司棋相哭发誓,事已瓦释水[冰]消,及平地风波一起,措手不及,亦不解何自来,何自去。戚蒙妙,是提醒后回风波一起,措手不及。自何来?太监们送来了青萍之末。此回凤巢往事,应是畸笏细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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