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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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空将佛事图相报,已触飘风散艳花。
    一片精神传好句,题成谶语任吁嗟。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梅.梦]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话说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死前若能天天人道不断做人事,何至于到此地步?想贾琏的意思,是想为尤二姐挣个名分体统吧?]贾母唤了他去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可怜可悲可笑可叹,为体统而死,仍被体统不容!]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突兀出此“时觉”一人,乃曹雪芹醍醐一问:到了此时还不觉悟吗?所以若有体统需要人死了才有份,那就根本不值得为它操任何心。]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破土埋葬。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信夫妇、尤氏婆媳而已。凤姐一应不管,只凭他自去办理。因又年近岁逼,诸务蝟[猬.其]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回.梦),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怎.列)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和宝玉说话,也不盛粧浓饰。众人见她志坚,也不好相强。第二个琥珀又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也染了无医之症。只有凤姐儿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几个.列)大丫环出去了,其余年纪未足,令他们外头自娶去了。
原来这一向因凤姐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出来许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如今仲春天气,[因国孝家孝,省了过年热闹。如今又是一年,乃1738乾隆三年戊午春。]虽得了工夫,争[怎.戚]奈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慌的袭人等又不敢回贾母,只百般逗他顽笑。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戚)外间房内咭呱之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解救,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温都里那隔肢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袄子出来一瞧,只见她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着葱绿苑[院.梦]绸小袄,红小衣、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雄奴的肋肢。雄奴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宝玉忙上,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助力。”说着,也上床来膈肢晴雯。晴雯触痒,笑的忙丢下雄奴,和宝玉对抓。雄奴趁势又将晴雯按倒,向她肋下抓动。袭人笑说:“仔细冻着了。”看她四人裹在一处到好笑。
忽有李纨打发了碧月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这里?”小燕说:“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来,不知是哪一位的,才洗了出来晾着,还未干呢。”碧月见她四人乱滚,因笑道:“到是这里热闹,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顽到一处。”宝玉笑道:“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顽?”碧月道:“我们奶奶不顽,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氷.梦]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头去了,更寂寞了。两个姨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雍正元年上谕:“至节妇年逾四十而身故,计守节已逾十五载以上者,亦应酌量旌奖。”循雍正之制,《乾隆会典》有:“旌表节孝之礼,其节妇自年三十至五十,或年逾四十而殁,守节已阅十五年以上者,赐‘清标彤管’四字以表其闾。”由此,知李纨已守节了十四年。后有贾兰十三岁,所以贾兰是遗腹子。因元春大宝玉十三岁,所以贾珠比元春大。推算了去,贾珠死于1724年,和秦可卿之死同时,有何故事?]你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个云姑娘落了单。”
正说着,只见湘云又打发了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出去瞧好诗。”宝玉听了忙问:“哪里的好诗?”翠缕笑道:“姑娘们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宝玉听了,忙梳洗了出来,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篇诗看。见他来时都笑说:“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人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前有“仲春”,如何又退回“初春”?]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笑道:“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应发达。如今恰[却]好,万物逢春,皆主生盛。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己庚夹:起时是后有名,此是先有名。】宝玉听着,点头说:“狠好。”且忙着要诗看。众人都又说:“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的。”说着一齐起来,[从黛玉的兴致,看得出她身体好转。]都往稻香村来。宝玉一壁走,一壁看那纸上写着《桃花行》一篇,曰: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粧懒。[诙谐,帘内外都是缓缓动作的桃花。苏轼《蝶恋花》:“帘外东风交雨霰。”]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隔,字眼,那帘是帘非帘,所隔不远又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妙句,有期待而又故作拒绝之态,是黛玉所设想的出嫁时的情景了。柳永《梦还京》:“风揭帘栊,梦断披衣重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有怨意了,为什么桃花还不走进来?人比桃花瘦,有自怕不配桃花意。崔护《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更明白了,是将宝玉比桃花。风吹透,表示二人定情,冲透了帘的缝隙。唐.司空图《九月八日》:“已是人间寂寞花,解怜寂寞傍贫家。”]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这帘原来是湘帘,有相怜寓意。由定情到成婚多难,卷起这帘子就有多难。唐.罗邺《秋日留题蒋亭》:“回首横塘更东望,露荷烟菊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入.梦]栏杆人自凭。[以上四句伏二人后回,代表旧恶势力的湘帘、斜日、栏杆依旧,在落花满庭,春倍伤情中,二人掩门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南唐.冯延巳《鹊踏枝》:“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只花旁一立,桃花就激动起来,好看极了。刘长卿《碧涧别墅喜皇甫侍御相访》:“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野桥经雨断,涧水向田分。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
雾裹[树树.梦]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南宋.张孝祥《菩萨蛮》:“佳人双玉枕,烘醉鸳鸯锦。”李煜《更漏子》:“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以上八句伏后回故事,二人暗中茜裙偷傍,有过花绽新红,到天机烧破结束。]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蕉、饮蘸.梦]胭脂冷。[可叹金盘进水,胭脂已冷,人已死去。]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以上十二句伏笔黛玉死后,宝玉仍不放弃故事。杜甫《杜鹃行》:“古时杜宇称望帝,魂作杜鹃何微细。……声音咽咽如有谓,号啼略与婴儿同。口干垂血转迫促,似欲上诉于苍穹。”杜牧《杜鹃》:“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门?至今衔积恨,终古吊残魂。芳草迷肠结,红花染血痕。山川尽春色,呜咽复谁论?”当杜鹃鸟一声:“不如归去。”帘子啊,你只剩下一轮月光可以隔断了。此诗,以“人”自比,以“桃花”比宝玉,以“帘”比二人爱情和生命的障碍,是一首缠绵无奈的情诗。]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又忙自己擦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这话问得沉重,因为宝玉知道,黛玉往常是不会公开这种诗的。]宝琴笑道:“你猜是谁作的?”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稿。”宝琴笑道:“现是我作的呢。”[一是欣赏黛玉,二是试探宝玉,有心人,好编个谎,所以前回那首外国美人诗的确是她写的。]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所以不信。”宝钗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都[只]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不成?[杜甫《秋兴八首.之一》:“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细品此诗,符合后回抄没情景。]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五》:“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银甲弹筝用,金鱼换酒来。兴移无洒扫,随意坐莓苔。”观此诗,符合后回抄没后情景。]‘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媚语。”[杜甫《曲江值雨》:“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芳。林花著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漫焚香。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旁。”观此诗,符合第一次抄家时,皇上住进大观园的情景,此事解在后回,看去便知。]宝玉笑道:“固然如此说。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是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宝玉竟只见悲,不见爱。正如他不能领会黛玉的螃蟹诗是情诗一样。但是宝钗、宝琴却能。]众人听说,都笑了。
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前由“仲春”退回“初春”,此又突进至阴历三月暮春,何也?怪笔不怪,隐意此乃大观园最后一动荡之春也!]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林黛玉就为社主。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因又大家拟题,黛玉便说:“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韵。”[兴致何等高?]宝钗道:“使不得。从来桃花诗最多,纵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须得再拟。”正说着,人回:“舅太太来了,姑娘(们.戚)出去请安。”因此大家都往前头来见王子腾的夫人,陪着说话。吃饭毕,又陪入园中来各处游玩一遍,至晚饭后掌灯方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顽器,合家皆有寿仪,自不必说。饭后,探春换了礼服各处去行礼。黛玉笑向众人道:“我这一社开的又不巧了,偏忘了这两日是她的生日。虽不摆酒唱戏的,少不得都要陪她在老太太、太太跟前顽笑一日,如何能得闲空儿?”因此改至初五。
这日,众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宝玉请安,将请贾母的安禀拆开念与贾母听,上面不过是请安的话,说六月中准进京等语。其余家信事务之帖,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开读。众人听说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尽。偏生近日王子腾之女许与保宁(侯.戚)之子为妻,择日于五月初十日过门,凤姐儿又忙着张罗,常三五日不在家。这日,王子腾的夫人又来接凤姐儿,一并请众甥男甥生[女.戚]闲乐一日。贾母和王夫人命宝玉、探春、林黛玉、宝钗四人同凤姐去。众人不敢违抑[拗.戚],只得回房去另粧饰了起来。五人作辞,去了一日,掌灯方回。宝玉进入怡红院歇了半刻,袭人便乘机见景劝他收一收心,闲时把书理一理预备着。宝玉屈指算一算,说:“还早呢。”袭人道:“书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到那时你纵有了书,你的字写的在哪里呢?”宝玉笑道:“我时常也有写了的好些,难道都没收着?”袭人道:“何曾没收着,你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来共算,数了一数才有五(百.梦)六十篇。这三四年的工夫,[贾政是乾隆元年出的学差,现在是乾隆三年,离家三年。]难道只有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从明日起,把别的心全收了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过去。”宝玉听了,忙的自己又亲检了一遍,实在搪塞不去,便说:“明日为始,一天写一百字才好。”说话时大家安下。至次日起来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临帖。贾母因不见他,只当病了,忙使人来问。宝玉方去请安,便说写字之故,“先将早起清晨的工夫尽了出来,再作别的,因此出来迟了。”贾母听了,便十分欢喜,就吩咐他,“以后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宝玉听说,便往王夫人房中来说明。王夫人便说:“临阵磨枪,也(不.戚)中用。有这会子着急,天天写写念念,有多少顽[完.戚]不了的?这一赶,又赶出病来才罢。”宝玉回说:“不妨事。”这里贾母也说怕急出病来。探春、宝钗等都笑说:“老太太不用急。书虽替他不得,字却替得的。我们每人每日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就完了。一则老爷到家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贾母(、王夫人.梦)听说,喜之不尽。
原来林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工课,宝玉肯分心,恐临期吃了亏。因此自己只粧作不耐烦,把诗社便不(提.梦)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工,或写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将字又集凑出许多来。这日正等[算]再得五十篇,也就混的过了。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与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老油竹纸上临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跡且与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宝玉和[向.戚]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接.戚)着史湘云、宝琴二人皆亦临了几篇相送。凑成虽不足工课,亦足搪塞了。宝玉放了心,于是将所应读之书又温理过几遍,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遭遢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恰好,这一年有浙江海塘竣工的史实。这海塘从康熙、雍正朝不断重修,到乾隆朝筑成长达二十多公里的鱼鳞海塘,海潮始宁,乃易名为海宁。曹雪芹于此时偏写潮灾,和他于盛世偏写末世是一致的。]宝玉听了,便把书字又搁过一边,仍是照旧游荡。

时值暮春之际,史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令,调寄《如梦令》,其词曰:
岂是绣绒残[才.梦]吐,
卷起半帘香雾,[“香”音湘,雾乃地上云,是以柳絮比湘云漂泊命运。]
纤手自拈来,
空使鹃啼燕妒。[信手一拈,如画。]
且住,且住!
莫使[放.戚]春光别去。[春且住美人开口,原来此意。可惜只拈得一指,只留得一指春光。辛弃疾《摸鱼儿》:“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与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毕笑道:“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湘云笑道:“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改个样儿岂不新鲜些。”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这话说的极是。我如今便请她们去。”说着一面吩咐预备了几色果点之类,一面就打发人分头去请众人。这里她二人便拟了“柳絮”之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写了绾在壁上。
众人来看时,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又都看了史湘云的,称赏了一回。宝玉笑道:“这词上我们[倒.梦]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诌起来。”于是大家拈阄,宝钗便拈得了《临江仙》,宝琴拈得了《西江月》,探春拈得了《南柯子》,黛玉拈得了《唐多令》,宝玉拈得了《蝶恋花》。紫鹃炷了一支梦甜香,【重建,故又写香。】大家思索起来。一时黛玉有了,写完。接着宝琴、宝钗却[都.戚]有了。她三人写完,互相看时,宝钗便笑道:“我先瞧完了你们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嗳呀,今儿这香怎么这样快,已剩了三分了,我才有了半首。”因又问宝玉可有了。宝玉虽作了些,只是自己嫌不好又却[都.戚]抹了,要另作,回头看香已将烬[尽.戚]了。李纨等笑道:“这算输了。蕉丫头的半首且写出来。”探春听说忙写了出来。众人看时,【却是先看没作完的,总是又变一格也。面却只半首《南柯子》,写道是:
空挂纤纤缕,
徒垂络络丝,[这柳絮模样果然是空牵挂,徒牵连。]
也难绾系也难羁,
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一风无所剩,“一任”,一个原由导致分离。]
李纨笑道:“这也却好作,何不续上?”宝玉见香没了,情愿认负,不肯勉强塞责,将笔搁下;来瞧这半首,见没完时,反倒动了兴开了机,乃提笔续道是:
落去君你[休.戚]惜,
飞来我自知。[一个先去,一个后来,追赶意,伏宝玉送探春,是后来去追送。]
莺愁蝶倦晚芳时,
纵[总.戚]是明春再见隔年期![点明分离是晚芳,分别赠言意。]
众人笑道:“正紧你份内的又不能,这却偏有了,纵然好也不算得。”说着看黛玉的《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在黛玉家乡苏州姑苏山。]
香残燕子楼;[在徐州。唐德宗贞元年间,关盼盼在此为丈夫张愔守节了十年。他们曾经的贵客白居易为盼盼的重情而感动,但他想:关盼盼为何不殉节呢,那岂不是更圆满了?于是他写了几首诗给她,其一道:“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关盼盼看后道:“我为张愔守节十年,并非惜命不肯随之而去,只怕人们议论我夫重色,逼迫爱妾殉身,岂不玷污了我夫的清名?白居易为何如此冷酷,非要逼我走上绝路!”愤恨之下关盼盼开始绝食,死前写下了批评白居易的诗:“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白居易在自己暮年之时,让侍姬各奔前程,以表达对关盼盼悲剧的自悔。苏轼《永遇乐》“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黛玉起首用此二典,是在暗示自己的身世了,所以她在江苏的家必被雍正皇上抄过。亦是明志:以节孤守爱情,以死抗争冷酷。]
一团团逐对[队.戚]成毬。[从起源跳到结果,极悲,又悲情之多。]
飘泊亦如人命薄?[用命薄问原因,但是又为何薄命?]
空缱绻,说风流。[用一“空”字,痛说原委的荒谬性。]        
草木也知愁,
韶华竟白头![妙句,用活了柳絮之白。]
叹今生谁拾[舍.戚]谁收?[更妙,借柳絮自问,谁是舍弃我的,谁是收留我的?]
嫁与东风春不管,[此嫁冲破束缚,自己主动,随东风带我向西天,不管春天尽不尽。宋.吴文英《过秦楼.芙蓉》“生怕哀蝉,暗惊秋被红衰,啼珠零露。能原住去声西风老尽,羞趁东风嫁与。”]
凭尔[你]去,忍淹留。[人若淹在水里则死,柳絮若淹在水里却生;投水不死意,与“玉带林中挂”同看。十八回脂批:“伏黛玉死牡丹亭中”,杜丽娘是死而复生,自然最终还得死,所以死过两次。细分析,应暗示黛玉亦如丽娘是死了两次。一次“忍淹留”,一次“林中挂”。]
众人看了,俱点头感叹说:“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因又看宝琴的,是《西江月》:
汉苑零星有限,[汉朝长安宫中的长杨宫,李世民《出猎》:“楚王云梦泽,汉帝长杨宫。”]
隋堤点缀无穷。[在扬州,隋炀帝开运河通济渠,堤上多种柳树。]
三春事业付东风,
明月梅花一梦。[又点三春,和“堪破三春”、“三春去后”呼应,果有见的。皇朝事业若柳絮,付东风,到头寒心一梦,起首见地不凡。]
几处落红庭院,[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谁家香雪帘栊?[妙句,如镜头由远而近。想象自己是柳絮,做为漂泊人来求住的眼见和心境。]
江南江北一般同,
偏是离人恨重![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更妙,全国一盘败棋,处于危亡之前,先见人在发痛心之叹。]
众人都笑说:“到底是她的声调(悲.戚、雄.梦)壮,‘几处’、‘谁家’两句最妙。”宝钗笑道:“终不免过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它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众人笑道:“不要太谦。我们且赏鉴,自然是好(的看这一首《临江仙》,道是:
白玉堂前春解舞,[是大观楼前,那里玉兰绕砌,玉石牌坊,河岸有柳。春令其舞,又观其舞。]
东风捲得均匀。[妙,东风平等,故柳絮均有堂前一舞机会。]
湘云先笑道:“好一个‘东风捲得均匀’!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道:
蜂团蝶阵乱纷纷。[这柳絮一如人群,是分派合群的。]
几曾随逝水,
岂必委芳尘?[自占地步,是瞬间把握命运的。]    
万缕千丝终不改,
任他随聚随分。[表明自己这一絮志向。稿混:人事无常,原不必戚戚也。】
韶华你[休.戚]笑本无根,[指眼前的几位姑娘了。]
好风频借力,
送我上青云![果然有青云之志,与众柳絮的“随逝水”、“委芳尘”命运不同。]
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得好气力,自然是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妃子;情故[致.戚]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宝琴笑道:“我们自然受罚,但不知付白卷子的又怎么罚?”李纨道:“不要忙,这定要重重罚他,下次为例。”
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唬了一跳。丫环们出去瞧时,帘外丫环嚷道:“一个大蝴蝶风筝[蝴蝶飞落,有到此采蜜意。]挂在竹梢上了。”众丫环笑道:“好一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放的断了绳,拿下它来。”宝玉等听了也都出来看时,宝玉笑道:“我认得这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娇[嫣.戚]红姑娘放的,拿下来给她送过去罢。”[伏大老爷给大观园带来晦气。]紫鹃笑道:“难道天下没有一样的风筝,单她有这个不成?我不管,我且拿起来。”探春道:“紫鹃也学小气了,你们一般的也有,这会子拾人走了的,也不怕忌讳。”[伏紫鹃后回落到大老爷手中?]黛玉笑道:“可是呢,知道是谁放晦气的?快掉出去罢。把咱们的拿出来,咱们也放晦气。”紫鹃听了,敢命[赶令.戚]小丫头们将这风筝送出与园门上值日的婆子去了,倘有人来找,好与他们去的。
这里小丫头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一声儿,七手八脚都忙着拿出个美人风筝来。也有搬高凳去的,也有捆剪子股的,也有拨籰子的。宝钗等都立在院门前,命丫头们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宝琴笑道:“你这个不大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个软翅子大凤凰好。”宝钗笑道:“果然。”[暗示黛玉命运不如探春。]因回头向翠墨笑道:“你去把你们的拿来也放放。”翠墨叹[笑.戚]嘻嘻的果然她[也]取去了。宝玉又兴头起来,也打发个小丫头子家去,说:“把昨儿赖大娘送我的那个大鱼取来。”小丫头子去了半天,空手回来笑道:“晴姑娘昨儿放走了。”[晴雯放走了赖大的大鱼,伏她大被诬赖而死,是最早的多余之人。]宝玉道:“我还没放一遭儿呢。”探春笑道:“横竖是给你放晦气罢了。”宝玉道:“也罢,再把那个大螃蟹拿来罢。”丫头去了,同了几个人扛了一个美人并籰子来,说道:“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后回贾环成了横行螃蟹。]这一个是林大娘才送来的,放这一个罢。”宝玉细看了一回,只见这美人做的十分精致,心中欢喜,便命叫放起来。[伏宝玉“十分精致”做美人,多一“命”字,伏他命死于此。且看后回。]此时探春的也成[取.戚]了来,翠墨带着几个小丫头子们在那边山坡上已放了起来。宝琴也命人将自己的一个大红蝙蝠也取来。[李商隐《夜半》:“三更三点万家眠,露欲为霜月堕烟。斗鼠上堂蝙蝠出,玉琴时动倚窗弦。”夜飞之物白天放,不吉。]宝钗也高兴,也取了一个来,却是一连七个大雁的,[七为巧,巧雁高飞,独得好处,与她的柳絮词同看。]都放起来了。独有宝玉的美人放不起去。宝玉说丫头们不会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便落下来了。急的宝玉头上出汗,众人又笑。宝玉恨的掷在地下,指着风筝道:“若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个稀烂。”黛玉笑道:“那是顶线不好,拿出去另使人打了顶线就好了。”宝玉一面使人拿去打顶线,一面又取一个来放。[放不起美人,是他做美人不成功了。又拿一个,不说是什么,有自嘲随便是个什么意。]大家都仰面而看天上,这几个风筝都起在半空中去了。
一时丫环们又拿了许多各式各样的“送饭的”来,[在飞起的风筝线上顺风往上滑的纸圈纸带。]顽了一回。紫鹃笑道:“这一回的劲大,姑娘来放罢。”黛玉听说,用手帕垫着手顿了一顿,果然风紧力大,接过籰子来,随着风筝的势将籰手[子.戚]一松,只听一阵“豁刺刺”响,登时籰子线尽。黛玉因让众人来放,众人都笑道:“各人都有,你先请罢。”黛玉笑道:“这一放虽有趋[趣.戚],只是不忍。”李纨道:“放风筝图的是这一乐,所以又说放晦气,你更该多放些,把你这病根儿都带了去就好了。”紫鹃笑道:“我们姑娘越发小气了。那一年不放几个子,今日忽然又心疼了。姑娘不放,等我放。”说着便向雪雁手中接过一把西洋小银剪子来,齐籰子根下寸丝不留,“咯噔”一声铰断,笑道:“这一去,把病根儿可都带了去了。”[没被风吹倒,还拉得住风筝,可见病情好转,只剩病根了。]那风筝飘飘飖飖只管往后退了去,一时只有鸡蛋大小,展眼只剩了一点黑星,再展眼便不见了。众人皆仰面睃眼说:“有趣,有趣。”[这风筝不往下落,却往高往远而去,展眼不见,伏黛玉的离世亦如此飘逸。]宝玉道:“可惜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若落在有人烟处,被小孩子得了还好;若落在荒郊野外无人烟处,我替它寂寞。想起来,把我这个放去,教它两个作伴儿罢。”于是也用剪子剪断,照先放去。[伏宝玉做美人失败,最终作为一“随便是个什么”,追随黛玉而去。]探春正要剪自己(的.戚)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它到像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伏探春的夫婿是个番王,之前有偶然一见故事。]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它三个绞在一处到有趣呢。”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飖飖都去了。众人拍手哄然一笑,说:“到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谁家的,忒促狭了些。”[婚事被人促狭而成。]黛玉说:“我的风筝也放去了,我也乏了,我也要歇歇去了。”宝钗说:“且等我们放了去,大家好散。”[又成谶语。]说着,看姊妹都放去了,大家方散。黛玉回房歪着养乏。要知端的,下回便见。
【总评:
文与雪天联诗篇一样机轴,两样笔墨。前文以联句起,以灯谜结,以作画为中间横风吹断;此文以填词起,以风筝结,以写字为中间横风吹断,是一样机轴。前文叙联句详,此文叙填词略,是两样笔墨。前文之叙作画略,此文叙写字详,是两样笔墨。前文叙灯谜,叙猜灯谜;此文叙风筝,叙放风筝,是一样机轴。[所以这风筝也寓各人之谜。]前文叙七律在联句后,此文叙古歌在填词前,是两样笔墨。前文叙黛玉替宝玉写诗,此文叙宝玉替探春续词,是一样机轴。前文赋诗后有一首诗,此文填词前有一首词,是两样笔墨。噫!参伍之变,错综其数,此固难为粗心者道也!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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