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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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余读《左氏》见郑庄,读《后汉》见魏武,谓古之大奸巨滑惟此为最。今读《石头记》,又见凤姐作威作福,用柔用刚,占步高,留步宽,杀得死,救得活,天生此等人,斵[断]丧元气不少!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俊[酸]凤姐大闹[闹翻.戚]宁国府
话说贾琏起身去后,偏至[遇.戚]平安节度巡边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将事办妥,回程已是将两个月的限了。[这次贾琏必是带给封官的承诺,带回效忠的确信了。]
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前后回矛盾处,前已通过薛蟠、袭人说贾琏又去了平安州;说明早先的第六十七回贾琏仍在家中。]回来便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粧饰陈设。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未曾上车,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又吩咐众男人素衣素盖,一迳前来。
兴儿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门前扣门,鲍二家的开了。兴儿笑说:“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来了。”鲍二家的听了这句,顶梁骨走了真魂,[怕得妙。]忙飞进报与尤二姐。尤二姐虽也一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衣来迎了出来。[可惜鲍二家的怕不能传给二姐,二姐不怕的可怕。]至门前,凤姐方下车进来。尤二姐一看,只见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妙,正在凝视揣摩二姐。]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洁]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儿二女人搀入院来。尤二姐陪笑忙迎上来万福,张口便叫:“姐姐下降,不曾远接,望恕伧促之罪。”说着便扶[福.戚]了下来。凤姐忙陪笑还礼不迭。二人携手同入室中。[凤姐从来都是人未到,声先到。到此时却并不开言,是在观察二姐为人呢。]
凤姐上座,尤二姐命丫环拿褥子来,便行礼说:“奴家年轻,一从到了这里之[诸.戚]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训。奴亦倾心吐胆,只伏侍姐姐。”说着便行下礼去。[跪在褥子上了,正式的首次见面之礼。]凤姐儿忙下座以礼相还,口内忙说:[至此才开口。]“皆因奴家妇人之见,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已被[以备.戚]生育。不想二爷反以奴为那等嫉妬之妇,私自行此大事,并未说知;使奴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前于十日之先奴已风闻,恐二爷不乐,遂不敢先说。今可巧远行在外,[又是前改而后未改出现的矛盾了。]故奴家亲自拜见过,还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若姐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二爷之名也要紧。到是谈论奴家,奴亦不怨。[凤姐明白,必定有人在二姐前议论过自己了。不怨不是假话,所以这话连问都没有问过兴儿,仍然用兴儿来领路。现在要紧的是如何化解,将假像给二姐当真。这一要看二姐为人,二要看自己表演。]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全在姐姐身上。[动听之一。]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持家太严,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哪三层?贾赦、邢夫人一层,贾政、王夫人一层,那一层何在?若曹宜夫妻还在,是王夫人的公婆,就是那一层了。而贾母是只有婆,无了公。]中有无数姊妹妯娌,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不但那起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动听之二。]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动听之三。听此三声,冷静的头脑会怀疑。]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假哭偷看真哭,要暗笑了。]
二人对见了礼,分序座下。平儿忙也上来要见礼。尤二姐见她打扮不凡,举止品貌不俗,料定是平儿,连忙亲身挽住,只叫:“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样的人。”凤姐忙也起身笑说:“折死她了!妹子只管受礼,她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如此。”说着,又命周家的从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为拜礼,尤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对诉已往之事。凤姐口内全是自怨自错,“怨不得别人,如金[今]只求姐姐疼我”等语。尤二姐见了这般,便认她作是个极好的人,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亦是常理,故倾心吐胆,叙了一回,竟把凤姐认为知己。[世有禽兽,也有羔羊。]又见周瑞媳妹[妇]等在旁迈[边.列]称扬凤姐素日许多善政,只是吃亏心太痴了,蕊[惹.戚]人怨(恨.列),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今又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便说:“原该跟了姐姐去,只是这里怎样?”凤姐儿道:“这有何难?姐姐的箱笼细软只管着小厮搬了进去。这些粗笨货要它无用,还叫人看着。姐姐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里。”尤二姐忙说:“今日既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来的日子浅,也不曾当过家,世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这几件箱笼[柜.戚]拿进去罢,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贾琏、兴儿的告戒竟忘干净,以为待人以礼,必有回报,不知礼本虚设,以束愚人。自站如此地步的,自古至今不绝。]凤姐听了,便命周瑞家的记清,好生看管着抬到东厢房去。于是催着尤二姐(急忙)穿戴了,二人携手上车,又同坐一处,又悄悄的告诉她:“我们家的规矩大,这事老太太(、太太.梦)一盖[概.戚梦]不知,倘或知二爷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别见老太太、太太。我们有一个花园子极大,姊妹们住着,容易没人去的。你这一去且在园里住两天,等我设个法子回明白了,那时再见方妥。”尤二姐道:“任凭姐姐裁处。”那些跟车的小厮们皆是预先说明的,如今不去大门,只奔后门而来。
下了车,赶散众人。凤姐便带尤氏进了大观园的后门,来到李纨处相见了。彼时大观园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见凤姐带了进来,引动多[众.梦]人来看问。尤二姐一一见过。众人见她标致和悦,无不称扬。凤姐一一的吩咐了众人:“都不许在外走了风声,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园中婆子丫环都素惧凤姐的,又系贾琏国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关系非常,都不管这事。凤姐悄悄的求李纨收养几日,“等回明了,我们自然过去的。”李纨见凤姐那边已收拾房屋,况在服中,不好倡扬,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权住。凤姐又变法将她的丫头一概退出,又将自己的一个丫头送她使唤。暗暗吩咐园中媳妇们:“好生照看着她,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们算账。”自己又去暗中行事。合家之人都暗暗的纳罕说:“看她如何这等贤惠起来了?”
那尤二姐得了这个所在,又见园中姊妹各各相好,到也安心乐业的,自为得其所矣。谁知三日之后,丫头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唤起来。尤二姐因说:“没了头油了,你去回声大奶奶拿些来。”善姐[将善分解也。]便道:“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妯娌姊妹上下几万[百.戚]男女,天天起来都等她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的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她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哪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她?我劝你能[省.戚]着些儿罢。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这是她亘古少有一个贤良人才这样待你,若差些儿的人,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死不死生不生,你又敢怎样呢!”一席话说的尤氏垂了头,自为有这一说,少不得将就些罢了。那善姐渐渐的连饭也怕端来与她吃,或早一顿,或晚一顿,所拿来之物皆是剩的。尤二姐说过两次,她反先乱叫起来。尤二姐又怕人笑她不安分,少不得忍着。隔上五日八日见凤姐一面,那凤姐却是和容悦色,满嘴里姐姐不离口。又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她们只管告诉我,我打她们。”又骂丫头媳妇说:“我深知你们软的欺,硬的怕,背开我的眼还怕谁?倘或二奶奶告诉我一个不字,我要你们的命。”[手下真有人才,竟备有此等恶奴。]尤氏见她这般的好心,(想道:列)“既有她,何必我又多事?下人不知好歹也是常情。我若告了她们,受了委屈,反叫人说我不贤良。”因此反替她们遮掩。
凤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细事[底.梦],这尤二姐之事皆已深知。原来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现在才十九岁,成日在外嫖赌,不理生业,家私花尽,父亲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厂存身。父亲得了尤婆(子.梦)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原来这小伙子名叫张华。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便封了二十两银子与旺儿,悄(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着他写一张状子,只管往有司衙门中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等语。这张华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的骂:“癞狗扶不上墙的种子。你细细的说给他,便告我们家谋夕[歹、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勾平息的。”旺儿领命,只得细说与张华。凤姐又吩咐旺儿:“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对词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自有道理。”旺儿听了有她做主,便又命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你只告我来往过付,一应调唆二爷做的。”张华便得了主意,和旺儿商议定了,写了一纸状子,次日便往都察处院[明、清官府,监察、弹劾机关。]处喊了冤。[连环计,如此智谋,若统兵打仗,打得天下了。]
察院坐堂看状,见是告贾琏的事,上面有家人旺儿一人,只得遣人去贾府传旺儿来对词。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代[带.戚]信。那旺儿正等着此事,不用人带信,早在这条街上等候。见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动众位兄弟,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说不得,快来套上。”[趣极,竟然上赶着让套上镣铐。]众青衣不敢,只说:“你老去罢,别闹了。”[亦有趣,虽才见面,就知是闹。]于是来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将状子与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堂上看自己写的告自己的状子,空前绝后故事。]磞头说道:“这是[事.戚]小的尽知,小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丸换九仇.梦],故意攀折[扳扯.戚]小的在内。其中还有别人,求老爷再问。”张华磞头,“虽还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儿故意急的说:“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之上,凭是主子也要说出来。”张华便说出贾蓉来。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凤姐又差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了起来,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虚张声势,警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与他去打点。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第,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因拖欠了贾府银两,枉捏虚词,诬赖良人。都察院又素与王子腾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况是[此时.戚]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得[传]贾蓉对词。[真官府,如掌中核桃。]

且说贾蓉等正忙着贾珍之事,忽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告你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快作道理。贾蓉慌了,忙来回贾珍。贾珍说:“我防了这一着,只亏他(好.列)大胆子。”即刻封了二百银子着人去打点察院,又命家人去对辞。[就这本事?只知赶紧送钱。如何空有皮囊顶带没有胆量如此的?连公堂不敢去。]正商议之间,人报:“西府二奶奶来了。”[先震山,再敲虎,更来得及时。]贾珍听了这个倒吃了一惊,忙要同贾蓉藏躲;不想凤姐进来了,[这几步有多快?]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他就进来。[拉住个罪魁。]贾珍还笑说:“好生左亻右矣[伺]候你姑[婶.戚]娘,吩咐他们杀牲口预备饭。”说了忙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放跑个祸首。不然一人对付起来费劲。]
这里凤姐儿带着贾蓉走来上房,尤氏正迎了出来,见凤姐气色不善,忙笑说:“什么事情这等忙?”凤姐照脸一口吐沫,啐道:[如项羽叱咤。]“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骂得痛快,有理。]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妙计,让他们以为告了东府也告了西府。]我又是个没脚蟹,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如何想的?连官场都能现编,伏大不妙,真有指名提休的一天。]我来了你(们.列)家干错了什么不是?你(们.列)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使你们做这圈套要挤我出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覩[觌.戚]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路。”[伏后回,有此过程。]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急的贾蓉跪在地下磞头,只求姑娘婶婶息怒。凤姐儿一面又骂贾蓉:“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还敢来劝我!”哭骂着扬手就打。贾蓉忙磕头有声说:“婶子别动气,仔细手,让我自己打,婶婶别生气。”说着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又自己问着自己说:“以后可再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了?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婶的话了?”[活现眼前,当时的大家公子乃至皇子皇孙请罪,都是此等模样。]众人又是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恸.列]地,大放悲声;[不是假装,从历史角度看,是因女性处境不平等而发出的悲声;凤姐脂粉英雄,岂能容忍?]只说:“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么使他违旨背亲,将混账名儿给我背着?咱们只去见官,省得捕快皂隶拿来[来拿.戚]。再者咱们只过去见了老太太,太太和众族人,大家公议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丈夫娶亲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亲身接了来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我这里赶着收拾房子,一样和我的道理。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说接过来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旧事了。谁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们干的什么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们.列)贾家的脸,[是官司就丢脸,所以害怕,现在仍有认为上法院就丢人的东府同族。]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里。”[又骗起银子来,真是心机人开天目。]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后来放声又哭起祖宗爹妈来,又要寻死撞头,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定[涕]。并无别语[尤氏并无别话.列],只骂贾蓉:“孽障种子!和你老子作的好事!我就说不好的。”凤姐儿听说(这话.梦),哭着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着.列]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啣上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去?你若告诉了我,这会子平安不了?怎得经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敢.梦]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说着(又.戚)啐了几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这样?你不信问问跟的人,我何曾不劝的,也得他们听,叫我怎么样呢?怨不得妹妹生气,我只好听着罢了。”
    众姬妾、丫环、媳妇已是乌鸦[压压.戚]跪了一地,陪笑求说:“二奶奶最圣明的。虽是我们不是,奶奶也作践的[贱.梦]勾了。当着奴才们,奶奶们素日何等的好来?如今还求奶奶给留脸。”说着捧上茶来。凤姐也摔了,一面止了哭,挽头发。又喝[哭]骂贾蓉:“出去请大哥哥来。我对面问他,亲大爷的孝才五七,侄儿(就.列)娶亲,这个礼我竟不知道。我问问,也好学着日后教导子侄的。”[问得有理。]贾蓉只跪着磕头,说:“这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儿子一时吃了屎,调唆着叔叔作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如今我父亲[爷爷.梦]正要出殡,[“如今我父亲正要出殡”,乃作者似错不错,另有趣意之笔,隐意贾珍乃贾府中最先非命的。]婶婶若闹了起来,儿子也是个死。只求婶婶责罚儿子,儿子谨领。这官司还求婶婶料理,儿子竟不能干这大事。婶婶是何等样人,岂不知俗语说的‘胳膊只折在袖子里’。儿子糊涂死了,既作了不肖的事,就同那猫儿狗儿一般。婶婶既教训,就不和儿子一般见识的,少不得还要婶婶费心费力,将外头的事压住了才好。原是婶婶有这个不肖的儿子,既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儿子。”说着又磕头不绝。[用当儿子套近乎求饶,也算有点本事,凤姐就少个儿子。]
凤姐见他母子这般,也再难往前施展了,只得又转过了一副形容言谈来,[取胜后穷寇不追,鸣金收兵。]与尤氏反陪礼说:“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一听见有人告诉了,把我吓昏了,不知方才怎样得罪了嫂子。可是蓉儿说的‘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少不得嫂子要体量我,还要嫂子转替哥哥说了,先把这官司按下去才好。”尤氏、贾蓉一齐都说:“婶婶放心,横竖一点儿连累不着叔叔。婶婶方才说用过了五百两银子,少不得我娘儿们打点五百两银子与婶婶送过去好补上的,不然岂有反教婶婶又添上亏空之名,越发我们该死了。但还有一件,老太太、太太们跟前,婶子还要周全方便,别提这些话方好。”凤姐儿又冷笑道:“你们饶压着我的头干了事,这会子反哄着我替你们周全。我虽然是个呆子,也呆不到如此。[真话,往下该拒绝为他们周全,在老太太前揭发他们的丑事,打发尤二姐走人。]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丈夫,嫂子既怕他绝后,我岂不更比嫂子更怕绝后?[突然又一转,又愿意周全,愿意当如此呆子。的确是凤姐心机,说变就变。]嫂子的令妹就是我的妹子一样。我一听见这话,连夜喜欢的连觉也睡不成,赶着传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进来同住。[奇谈,好像是男人。]到是奴才小人的见识,他们到说:‘奶奶太好性了。若是我们的主意,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样,再收拾房子去接也[她]不迟。’我听了这话,教我要打要骂的才[从此处始,至“或是他愿意了事,”《庚辰》本缺页,用《蒙》本为第一次序校本。]不言语(了.戚)。谁知偏不称我的意,偏打我的嘴,半空里又跑出个张华来告了一状。我听见了吓的两夜没合眼儿,又不敢声张,只得求人去打听这张华是什么人?这样大胆。打听了两日,谁知是个无赖的花子。我年轻不知事,反笑了说‘他告什么?’倒是小子们说,‘原是二奶奶许了他的。他如今正是急了,冻死饿死也是个死,现在有这个理他抓着,纵然死了,死的倒比冻饿死还值些,怎么怨的他告呢?’这事原是爷作的太急了。国孝一层罪[两重孝在身],家孝一层罪[就是两重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俗语说,‘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真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能产生出如此俗语的人民,必定是英雄的人民;敢写出如此语言的作家,必定是英雄的作家。此处《庚辰》本撕掉了一页,约520字,正因此十二字惊心动魄了。]他穷疯了的人,什么事作不出来?况且他又拿着这满礼,不告等请不成?嫂子说,我便是个韩信、张良,听了这话也把智谋吓回去了。[竟有如此智谋,知道需要将智谋隐藏。单这一点,多少男人不如。]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没个商议,少不得拿钱去垫补,谁知越使钱越被人拿住了刀靶,越发来讹。我是‘耗子尾上长疮,──多少脓血儿’?所以又急又气,少不得来找嫂子。”贾氏、贾蓉不等说完,都说:“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妥当蓉又道:“那张华不过是穷急,故舍了命才告咱们。如今(我.戚)想了一个法儿,竟许他些银子,只叫他应了枉告不实之罪;咱们替他打点完了官司,他出来时再给他些个银子就完了。”凤姐笑道:“好孩子,怨不得你顾一不顾二的作这些事出来。原来你竟糊涂。若你说的这话他暂且依了,且打出官司来又得了银子,眼前自然了事。这些人既是无赖之徒,银子到手,一旦光了,他又寻事故讹诈。倘又叼登起来这事,咱们虽不怕,也终担心。搁不住他说,既没毛病,为什么反给他银子?终久不了之局。”贾蓉原是个明白人,听如此一说便笑道:“我还有个主意,‘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这[我的]事还得我了才好。如今我竟去问张华个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愿意了事,得钱再娶。他若说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劝我二姨,叫她出来仍嫁他去;若说要钱,我们这里少不得给他。”凤姐儿忙道:“虽如此说,我断舍不得你姨娘出去,我也断不肯使她去。好侄儿,你若疼我,只能[宁.戚]可多给他钱为是。”贾蓉深知凤姐口虽如此,心却是巴不得只要本人出来。[若只到此,只深知了一层。]她却做贤良人。如今怎说怎依。[所以贾蓉不知凤姐深心第二层。]凤姐儿欢喜了,又说:“外头好处了,家里终久怎么样?你也同我过去回明才是。”尤氏又慌了,拉凤姐讨主意如何撒谎才好。凤姐冷笑道:“既没这本事,谁叫你干这事了。这会子这个腔儿,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个主意,我又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凭人撮弄我,我还是一片痴心,说不得让我应起来。如今你们只别露面,我只领了你妹妹去与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只说原系你妹妹,我看上了狠好。正因我不大生长,原说买两个人放在屋里的,今既见你妹妹狠好,而又是亲上作亲的,我愿意娶来作二房。[更奇,竟自己当起了男人。]皆因家中父母姊妹新[亲.梦]近一概死了,日子又艰难,不能度日,若等一[百.戚]日之后,无奈无家无业,实难等得。我的主意接了进来,已经厢房收拾了出来暂且住着,等满了服每[再.戚]圆房。仗着我不怕燥的脸死活赖去,有了不是,也寻不着你们了。你们母子(二人.梦)想想可使得?”尤氏、贾蓉一齐笑说:“到底是婶婶宽洪大量,足智多谋。[凤姐一定在暗笑:“又中计了。”]等事妥了,少不得我们娘儿们过去拜谢。”尤氏忙命丫环们伏侍凤姐梳妆洗脸,又摆酒饭,亲自递酒拣菜。
凤姐也不多坐,执意回去[就走]了。进园中将此事告诉与尤二姐,又说我怎么操心打听,又怎么设法子,须得如此如此方救下众人无罪。少不得我去拆[摘.梦]开这鱼头,大家才好。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人谓闹宁国府一节极凶猛,赚尤二姐一节极和蔼,吾谓闹宁国府情有可恕,赚尤二姐法不容诛;闹宁国府声声是泪,赚尤二姐字字皆锋。戚蒙妙文妙评,如此真天下妙文,可百看不厌。可怜如今一遍都看不下去的文章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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