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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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万种豪华原是幻,何尝造孽,何是风流?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泉涌难酬!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五回
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
[《己卯》、《庚辰》:“逰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戚》:“灵石迷性难解仙机,警幻多情秘垂淫训”。《梦》:“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此四名比较,还是《甲戌》的好些。]
   (题曰: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
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业[孽]人。己戚蒙)
却说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
如今且说林黛玉【甲侧:此等处实又非别部小说之熟套起法。甲眉:不叙宝钗,反仍叙黛玉。盖前回只不过欲出宝钗,非实写之文耳,此回若仍续写,则将二玉高搁矣,故急转笔仍旧至黛玉,使荣府正文方不至于冷落也。今写黛玉神妙之至,何也?因写黛玉实是写宝钗,非真有意去写黛玉,几乎又被作者瞒过。】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宝玉身份可知。】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此句写贾母。】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亦自较别个不同,【此句妙,细思有多少文章。】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总是奇峻之笔,写来健跋,似新出之一人耳。】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此句定评,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将两个行止摄总一写,实是难写,亦实系千部小说中未敢说写者。甲眉:此处如此写宝钗,前回中略不一写,可知前回迥非十二钗之正文也。欲出宝钗便不肯从宝钗身上写来,却先款款叙出二玉,陡然转出宝钗,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亦[一]变体。】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此一句是今古才人同病,如人人皆如我黛玉之为人,方许他妒。此是黛玉缺处。】宝钗却浑然不觉。【这还是天性,后文中则是又加学力了。】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四字是极不好,却是极妙。只不要被作者瞒过。】视姊妹弟兄皆出一体[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如此反谓“愚痴”,正从世人意中写也。】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与[比.稿]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八字定评,有趣。不独黛玉、宝玉二人,亦可为古今天下亲密人当头一喝。甲靖眉:八字为二玉一生文字之纲。】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又”字妙极!补出近日无限垂泪之事矣,此仍淡淡写来,使后文来得不突然。】宝玉又自悔言语冐[冒.戚]撞,【“又”字妙极!凡用二“又”字如双峰对峙,总补二玉正文。】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元春消息动矣。】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随笔**,妙!字义可思。】遊玩。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这是第一家宴,偏如此草草写。此如晋人倒食甘蔗,渐入佳境一样。】
(忽)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環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借贾母心中定评。】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又夹写出秦氏来。】见她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先看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燃烧]藜[草头,抄,指抄家;黎,离;暗示抄家时失火,被迫离散。]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
世事[失事]洞明[通明大火]皆学问,人情[任人尽情]练达[锁链到达,指所有的人被牵连捉拿。]即文章。【看此联极俗,用于此则极妙。盖作(者.戚)正因古今王孙公子劈头先下金针。甲眉:如此画联,焉能入梦?有此两脂批,可知绿荫湿心上批不谬。]
既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哪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有一嬷嬷说道:“哪里有个叔叔往侄儿的房里睡觉的礼?”[这嬷嬷后来把这事告诉了焦大,就有焦大骂养小叔子的话。宝玉还问凤姐他骂的什么。]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和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又伏下一人,随笔便出,得隙便入,精细之极。甲眉:伏下秦钟,妙!】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侯门少年纨裤活跳下来。】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哪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此香名“引梦香”。】袭了人来。宝玉便愈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刻骨吸髓之情景,如何想得来,又如何写得来?梦夹:进房如梦境。】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宋.释惠洪《冷斋夜话》载,唐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于时卯醉未醒,命高力士使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明皇笑日:“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妙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秦观,字太虚。妙在与秦可卿同姓,字又正好是太虚。]写的一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南宋.陈亮《祝英台近》:“嫩寒天,金气雨,揽断一秋事。”唐.齐己《城中示友人》:“重城不锁梦,每夜自归山。”艳极,淫极!】芳气笼[袭.梦]人是酒香。[南宋.鲍照《代少年时至衰老行》:“好酒多芳气,肴味厌时新。”已入梦境矣。】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着[的.庚]宝镜,[明.沈德符《敝帚轩剩语》载:唐高宗装修的四面有镜的镜室,后来被武则天用来宠辛。唐.刘宪《奉和幸大荐福寺应制》:“香塔鱼山下,禅堂雁水滨。珠幡映白日,镜殿写青春。”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汉书.外戚传》载:汉成帝造水晶盘,皇后赵飞燕舞于盘上。]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宋.高承《事物纪原》载:杨贵妃认安禄山为养子,两人私通,安禄山抓伤了她的,因作绣有花案的肚兜诃子以蔽之。指爪后来讹传成了掷瓜。面设着寿昌[阳.其]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太平御览》载: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睡在这榻上的时候,曾经有梅花飘落在额头拂之不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唐.苏鹗《杜阳杂编》载:唐懿宗的女儿,曾经用珍珠做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梦夹:摆设就合着他的意。】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唐.王维《西施咏》:“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朝仍越溪女,暮作吴宫妃。……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移了红娘抱过的鸳(鸯)枕,[《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红娘道白:“你接了衾枕者,小姐入来也。张生,你怎么谢我?”甲侧:一路设譬之文,迥非《石头记》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他属何属呢?一是调侃世人,当时的人都喜欢如此吹牛。二是借书中这些事物的次序,暗示贾家由作画写字的出身,发展到跟皇家沾亲带故,又降落到给人当丫头的地步。注意其中有三个皇后、皇妃,两个公主,一个间谍王后,应有对应的吧?]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一个再见。】媚人、[后改名秋纹?二新出。】晴雯、【三新出,名妙而文。】麝月【四新出,尤妙。看此四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并肩。甲眉:文至此不知从何处想来。】四个丫環为伴。秦氏便分咐小丫環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细极。】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脂砚故弄玄机,绿荫湿心亦知,也先不说。一笑。]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飞尘不到。【一篇《蓬莱赋》。】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去。”【一句忙里点出小儿心性。】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宋.朱敦儒《采桑子》:“一番海角凄凉梦,却到长安,翠帐犀帘,依旧屏斜十二山。玉人为我调琴瑟,颦黛低鬟,云散香残,风雨蛮溪半夜寒。”从“云散”出处竟见“颦黛”,所以此云乃黛玉。甲夹:开口拿“春”字,最紧要。】
飞花逐水流。【二句比也。杜甫《漫兴》:“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伏宝玉结局,下次作为“飞花”逐黛玉而来。飞花,即“镜中花”;水流,即“水中月”。]
寄言众儿女,[白居易《读汉书》:“每读元成纪,愤愤令人悲。寄言为国者,不得学天时。寄言为臣者,可以鉴于斯。”]
何必觅闲愁。[《西厢记.第一本楔子》:“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将通部人一喝。所以此歌以一唱“闲愁万种”,暗藏了通部人物“花落水流红”。]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甲侧:写出终日与女儿厮混,最熟。】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欲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逰曲沿[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吁,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甲眉:按此书凡例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上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甲侧:千古未闻之奇称,写来竟成千古未闻之奇语。故是千古未有之奇文。】不知从哪里来,如今要往哪里去?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这片天可是因你未来补上而倾向人间的。]灌愁海之中,[喝了这海水不凭空烦恼,却倍加添愁。]乃放春山遣香洞[这洞接近现实,因为北京西南有房山。]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与首回中甄士隐梦景一照。】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四字可畏。】绵缠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逰否?”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细极。】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梦夹:士隐曾见此匾对,而僧道不能令入,留此回警幻邀宝玉后文。】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甲侧:正恐观者忘却首回,故特将甄士隐梦景重一滃染。】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也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唐.储光羲《猛虎词》:“高云逐气浮,厚地随声震。君能贾馀勇,日夕长相亲。”]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辛弃疾《乌夜啼.山行约范廓之不至》:“江头醉倒山公,月明中,记得昨宵归路,笑儿童。溪欲转,山已断,两三松。一段可怜风月,欠诗翁。”由出处,其意似:有虎神在上,吃不吃人古今情;多风情月债,难以醉醒笑儿童。]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到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那)些邪魔招入膏盲[肓何?这里是自称邪魔,就像前面自称是幻是假一样。这是故意和僧、道、儒三家反着较劲。三家何等自真自大?结果搞成了末世。奇极妙文。甲眉: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以点俗人,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观者恶其荒唐,余则喜其新鲜。有修庙造塔祈福者,余今意欲起太虚幻境,以较修七十二司更有功德。僧有菩萨,道有天尊,儒有至圣先师;曹雪芹今儿造了个以情为尊的太虚幻境,有警幻仙姑。]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戚]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怨]司”、“春感司”、“秋悲司”。【虚陪六个。】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逰玩逰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哪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正文。】三字,两边对联写道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是为女儿设警,觉悟了才能逃离薄命,可是谁能觉悟?]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便知”二字是字法,最为紧要之至。】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橱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正文题。】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常听”二字神理,极妙。注意,他是“常听”人说起南京,推理是自己对南京没有记忆。这符合他1728年五岁时离南京去北京的情况。]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贵公子口声。】警幻冷笑道:“省[诸、贵.戚]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橱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共三橱。]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似乎还有,那么每厨几册?]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亦非[无]山水,不过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矣。[这非常像是给了一个山雨欲来的电影镜头。预示着大风雨即将来临。]后有几行字跡,写道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白居易《重修香山寺》:“霁月当窗白,凉风满簟秋。”高明《琵琶记.第四出》:“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
多情公子空牵念。【甲夹:恰极之至!“病补雀金裘”回中与此合看。】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藏着花袭人名字。席破,预言袭人改嫁他人。]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
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
谁知公子无缘。【骂死宝玉,却是自悔。】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同样似乎不只一册。]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沿[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桂花开在秋天,正是莲枯藕败之时。]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却是咏菱妙句。】
平生遭际实堪伤。[高明《琵琶记.第一出》:“饥荒岁,双亲俱丧,此际实堪悲。”]
自从两地生孤木,【拆字法。两地为两个土,加一木是桂字。伏香菱的悲情因夏金桂始。]
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下,再去取“正册有说拿起“一本”册来,可见正册只有一本。]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此句薛。戚夹:乐羊子妻事。】
堪怜咏絮才。【此句林。】
玉带林中挂,
金簪雪里埋。【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此诗后两句若反读音释,是“挂中林黛玉,埋里薛真金。”又有夹批“非生其地”,既死地也。这诗是在说林、薛死地。由此,推测林黛玉之死:她一人来到院子西北角葬花冢旁桃树之下,玉带在桃树上拴好,引颈入带,面向下一卧。身体虽未悬,然芳魂已远。因失踪,命搜寻,竟没有找到。宝玉寻来,果然。正是:风流飘逸数颦儿,去时依然如神仙。推测宝钗之死:一个大风雪天,宝钗一人到佛寺来寻出家了的宝玉。宝钗说:“有个投靠上进的机会,已托了人说好了。”被宝玉拒绝。宝钗心恢肠断,加上冻饿交加,倒卧雪地上,被大雪所埋。湘云将宝玉喝醒,经寻找,由露出雪之金簪终将宝钗找到,安葬在黛玉墓旁。正是:殊路同归因命定,钗玉原来是同根。]
宝玉看了仍不解,【甲眉:世之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说,亦非常人供谈之物。此回悉借其法,为众女子数运之机。无可以供茶酒之物,亦无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笔。为何在此批出《推背图》,因为这种图多用于附会一个未来的真龙天子,“煽惑愚迷”举兵造反或图谋篡位。此批是在提醒,一个新的真龙天子要在书中此时出现了。]待要问时,情知她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一香橼。[香橼是香橼树结的果实。橼音元,暗指元春。为什么挂在弓上?暗示元春是被一个新登基的皇帝用弓弦绞死的。]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是元春活了二十岁,还是作者追寻她的死因,用了二十年?]
榴花开处照宫闱。[石榴花是非常红的,暗示死于非命。又是死亡的月份,在石榴开花的时节。]
三春争及初春景[好.庚],【甲夹:显极。南朝.沈约《少年新婚为之咏诗》:莫争三春价,坐丧千金躯。]
虎兔[兕]相逢大梦归。[虎兔相逢的一种可能,是在虎年兔年交接的时候死于非命。同期历史上,有两次有此种条件的时期可以探讨:1722年到1723年,即康熙六十一年壬寅到雍正元年癸卯的交替时期。雍正登基有非常手段,曹家及其世交亲戚家由于和康熙和众皇子的深交而受到猜忌,树倒猢狲散的日子开始。但是,这与书中纪年和元春的年龄不符。元春那时还小,怎么可能在宝玉刚出生时就死了呢?那么推后一次的交替期是十二年后的1734年到1735年,既雍正十二年甲寅到雍正十三年乙卯这两年。从元春年龄上看,这时候最有这种可能,因为这时候元春已二十多岁。更有《石头记》正好在二十年后的1754甲戌年出书,符合“二十年来辨是非”一语。那么,再后推十二年,是否还有此种交替期呢?那时已经是写作《石头记》的时候了,所以可以排除。
虎兔相逢的另一种可能,就是属虎的和属兔的相逢,结果兔被虎吃了。那么元春有可能属兔,三个皇帝,康熙、雍正和乾隆,有哪一个属虎吗?经考证,康熙出生于1654年甲午,雍正出生于1678年戊午,二人同属马,可以排除;只乾隆生于1711年辛卯,是属兔的。那么有没有可能兔子吃了老虎呢?当然有了,谁让兔子是皇上,而老虎是个妃呢?
现在同时符合这两种可能性的,只有1735雍正十三年乙卯这一年了。这一年的八月,雍正暴亡。九月,乾隆嗣位,正是石榴花开的时节。石榴是一种花期很长的植物,从六月可以开到九月。在这几个月里,皇宫里发生了惊人的事件。正如石榴花的血红,充满了血腥。元春作为雍正死因的知情人,遭了灭口?真相究竟如何?往后且看。]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
生于末世运偏消。【感叹句,自寓。】
清明涕送江边望,
千里东风一梦遥。【好句!明写探春离家是在清明节。后有暗示,宝玉曾去追送,所以离家。探春离家应是曹家在北京的家被查抄之时。哪一年?且看后回。]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婴儿时父母就都死了。如果湘云是李煦家遗孤,就可以解释她的父母为什么同时死亡。她和黛玉同岁,1724年生。]
展眼弔[吊.其]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隐湘云二字,由此诗,可猜测后回湘云往湘江去了。]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污]泥中。[“金玉质”,暗示是皇家落难之女。]
后面忽画一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子系,孙。]
得志便猖狂。【好句!】
金闺花柳质,
一载赴黄梁[粱.戚]。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
缁衣顿改昔年粧。
可怜绣户侯门女,
独卧青灯古佛傍。【好句!注意用了“卧”,惜春出家在卧佛庵?]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唐.张祜《再吟鹦鹉》:“万里去心违,奇毛觉自非。美人怜解语,凡鸟畏多机。”]
都知爱慕此身[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拆字法。】
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明.升庵《王阳明纪梦诗》:“事成同享帝王贵,事败仍为顾命臣。几微隐约亦可见,世史掩覆多失真。”]
家亡莫论亲。【非经历过者,此二句则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哭!过来人一哭。]
偶因济刘氏,
巧得遇恩人。
诗后又画一盆茂兰,傍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元.孟汉卿《张鼎智勘魔合罗杂剧.滚绣球》:“你曲弯弯画翠眉,宽绰绰染绛衣,黄烘烘凤冠霞帔,觑形容仙女合宜。”伏笔李纨再嫁。]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唐.王建《宫词一百首》:“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迎日,五色云车驾六龙。”由出处,李纨后回竟是嫁了皇上?再看。]
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妬,
枉与他人作笑谈。【真心实语。】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暗示秦可卿死的地方最高,所以地位最高,亦属皇族落难之女?]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
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此句说宝玉。]
造衅开端实在宁。[此句说贾珍。]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甲眉:通部中笔笔贬宝玉,人人嘲宝玉,语语谤宝玉,今却于警幻意中忽写出此八字来,真是意外之意。此法亦别书中所无。】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逰玩奇景,【甲侧:是哄小儿语,细甚。】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为前文“葫芦庙”一点。梦夹:点醒。】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是梦中景况,细极。】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已为省亲别墅画下图式矣。】又[宝玉正在观之不尽,忽]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绛珠为谁氏?请观者细思首回。】的生魂前来遊玩(旧景),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宝玉听如此说,便唬[吓]得欲退不能退,【贵公子不怒而反退,却是宝玉天外中一段情痴。甲眉:奇笔摅奇文。作书者视女儿珍贵之至,不知今时女儿可知?余为作者痴心一哭,又为近之自弃自败之女儿一恨。蒙戚夹:贵公子岂容人如此厌弃?反不怒而反欲退,实实写尽宝玉天分中一段情痴来。若是薛阿呆至此闻是语,则警幻之辈共成齑粉矣。一笑。】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妙!警幻自是个多情种子。】向众姊妹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近[遗.庚]之于子孙虽多,竟无一(个)可以继业。【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泪。】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戚]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声色等事警其痴顽,【二公真无可奈何,开一觉世觉人之路也。】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竟用“声色”教育一个少年?皆因他不愿意做一个继业传宗的子孙。]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一段叙出宁、荣二公,足见作者深意。】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为‘群芳髓’。”[髓,隐“碎”字。好香!甲眉:群芳髓可对冷香丸。梦夹:细玩此句。】宝玉听了自是羡慕。已而大家入座,小環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味异,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隐“哭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戚夹:是宝玉心事。】壁上亦有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甲夹:女儿之心,女儿之境。】无可奈何天。[宋.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两句尽矣。撰通部大书不难,最难是此等处,可知皆从无可奈何而有。】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環上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是[以]百花之蕤,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麴酿成,[十二字留神,有深意。]因名为‘万艳同杯’。”【甲侧:与“千红一窟”一对,隐“悲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她歌道是:
“开辟鸿濛……”【故作顿挫摇摆。】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别[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絃[弦]。若非个中人【三字要紧,不知谁是个中人?宝玉即个中人乎?然则石头亦个中人乎?作者亦系个中人乎?观者[应是脂砚自称。]亦个中人乎?《牡丹亭.第14出》:“个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钿翠小。”这里脂砚一气把石头、宝玉、作者和自己一同问成“个中人”,所以是自说自家故事。]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甲眉:警幻是个极会看戏人。近之大老观戏,必先翻阅角本。目睹其词,彼听彼歌,却从警幻处学来。】说毕,回头命小環取了《红楼梦》的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揭开,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作者能处,惯于自站地步,又惯于陡起波澜,又惯于故为曲折,最是行文秘诀。】
第一支,红楼梦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甲侧:非作者为谁?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头耳。”所以石头就是作者。]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寞[廖]时,试遣愚衷。【“愚”字自谦得妙!】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甲夹:读此几句,翻厌近之传奇中必用开场副末等套,累赘太甚。甲眉:“怀金悼玉”,大有深意。怀里依偎着宝钗,心里悼念黛玉?]
第二支,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不仅指人,也是在追求超越现实的浪漫人生境界。]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甲眉: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
第三支,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正问反问,多少悲怨?]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实想虚比,求根问源。]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千古绝唱。]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甲侧:自批驳,妙极!越好反越敢说不好。]但其声韵悽惋,竟能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甲眉:妙!设言世人亦应如此法看此《红楼梦》一书,更不必追究其隐寓。批者心虚,在此说个此地无银。]因又看[听]下面(唱)道:
第四支,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无常,即摄生勾魂鬼。那么什么是元春的荣华呢?──大观园省亲。元春是荣华无常前后脚。所以,省亲那年就是1735雍正十三年乙卯。]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消耗。[死得凄惨的状态也点了出来,正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摆布死。]望家乡路远山遥[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甲夹:悲险之至!脂砚知情人,因有此批。]
    第五支,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探春远嫁,国家是哪个?]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戚蒙夹:探卿声口如闻。】
第六支,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甲侧:意真辞切,过来人见之不免失声。过来人二哭。周老认为脂砚是湘云,此批即是证据。如果她只在这里哭,当然妙了;可惜她哭得太多,所以这证据又不足。]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戚蒙夹:堪与湘卿作照。】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甲眉:悲壮之极,北曲中不能多得。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写楚怀王游云梦,梦中遇巫山女,愿以自己的枕席给楚王享用。两相欢好后,巫山女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伏湘云的婚姻多有忽来忽去之人。]
第七支,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復[阜.庚]比仙。【甲侧:妙卿实当得起。】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绝妙曲文,填词中不能多见。】视绮罗俗厌,却不知【甲夹:至语。】太高人愈妬,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骯髒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伏妙玉被一位王孙“泥陷”,却又离开了他。且看后回。]
第八支,喜冤家:【戚蒙夹:冤家加一喜字,真新真奇。】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贪还搆[欢媾.其],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甲夹: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
第九支,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情淡天和。[《庄子.知北游》:“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说什么天上夭桃盛,【戚夹:此休恰甚。】云中杏蕊多,[唐.沈佺期《芳树》:“夭桃色若绶,秾李光如练。”]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青枫林下鬼吟哦;[杜甫《梦李白》:“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清.晋昌《题阿那尊像》:“手执金台妙入神,婆娑树底认前因。”结着长生果。【甲夹:末句、开句、收句。戚蒙夹:喝醒大众,是极。】
第十支,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甲侧:警拔之句。】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韩愈《丰陵行》:“哭声訇天百鸟噪,幽坎昼闭空灵舆。”]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甲眉:过来人覩此,宁不放声一哭?过来人三哭。脂砚以过来人哭了四回,足以证明她的确是“个中人”。]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甲夹:见得到。】
第十一支,留余庆:
留余庆,留余庆,[《易经.坤卦系辞》:“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承除加减,上有苍穹。
第十二支,晚韶华:
镜里恩情,【起得妙!】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戴.戚]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威赫赫爵位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欢[钦李纨改嫁了大人物后死于非命。]
第十三支,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伏秦可卿死于春末,是悬梁而死。甲侧:六朝妙句。】擅风情,{宵}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荣王],[《礼记.学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深意他人不解。】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甲夹: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秦可卿“从”过贾敬?过去多认为她“从”了贾珍,她不是贾蓉的妻子吗?惊心处,竟一身从了一家三代?而《己卯》之“箕裘颓堕皆荣王”,则将败因直指荣府王夫人。留心此处,看后回,方知此两样皆不错。]
第十四支,收尾,飞鸟各投林:【收尾愈觉悲惨可畏。】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甲侧:二句先总宁荣。】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将通部女子一总。】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甲夹:又照看“葫芦庙”。与“树倒猢狲散”反照。】
歌毕,还又歌副曲。【甲侧:是极!香菱、晴雯辈岂可无,亦不必再。】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戚蒙夹:自站地步。】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一女子在内有什么更可骇者?只有一种解释,她是的。]其鲜艳娬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甲侧:难得双兼,妙极!】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裤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真极!】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戚蒙夹:色而不淫四字已滥熟于各小说中,今却特贬其说,批驳出矫饰之非,可谓至切至当。亦可以唤醒众人,勿谓前人矫词所感也。】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骂得爽快。]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甲侧:“色而不淫”,今翻案,奇甚!是真情,没半点虚伪。]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多大胆量敢作如此之文!甲眉:绛芸轩中诸事,情景由此而生。蒙戚夹:不见下文,使人一惊。】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错[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冐‘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说得恳切恰当之至!谁能如此,除了一个皇上没别人。但是男人作此想者,欲步其后尘之人又不知多少?]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二字新雅。】惟‘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作者作得奇,脂砚解得妙。作者才说了二字不可言传语达,脂砚就用“体贴”二字轻取此城,真不给作者留面子。]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所以贾琏荒淫馋猫事,宝玉意淫遭笞挞;袭人委身独受宠,晴雯洁烈蒙奇冤。所谓意淫,实是尊重女孩儿而已,在当时竟是异端。]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庚)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妙!盖指薛林而言也。】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今而后.舒]万万解释,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留意于孔孟之间],置[委]身于经济之道。”[若要留意于孔孟之间,得先沉湎于男女滋事,作者何其癫狂调侃了孔孟一番?蒙戚夹:说出此二句,警幻亦腐矣,然亦不得不然耳。】说毕,便秘授以之事,[如何出口?这是情之未了一着,不得不说破。】推宝玉入帐(,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如此方免累赘。】数日来柔情绻缱,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那日警幻携宝玉、可卿闲遊[因二人携手出去遊玩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略露心迹。】狼虎同群,【凶极。试问观者此系何处。】忽尔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甲侧:若有桥梁可通,则世路人情犹不算艰难。蒙戚夹:特用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句以消其念,可谓善于读矣。】宝玉正自彷徨,只听警幻[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从后追来,告]道:“宝玉再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机锋。梦夹:点醒世人。】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蒙戚夹:可思。】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又隐东安郡王穆莳。]掌柁,灰侍者[汇死者,言多也。]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度[渡]之。尔今偶遊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看他急转笔作此语,则知此后皆是自悔。】宝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撺出,直扑而来,(将宝玉拖将下去,尚且没有上筏,就被拖下,何况上筏者?真是贼筏渡魔河,沾边就惹祸。]唬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接得无痕迹,历来小说中之梦未见此一醒。此梦末了,正是多年后大观园被抄没时的情景。]
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丫環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细,又是照应前文。】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奇奇怪怪之文,令人摸头不着。甲侧:云龙作雨,不知何为龙?何为云?何为雨?问得好,湿心答曰:争天下者为龙,筏迷津者为云,受牵连者为雨。]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没人知道,他如何从梦里叫出来?”[注意: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可是她的神魂已经和宝玉成了猫儿狗儿,叫她小名,正该纳闷纳闷。等到有人骂扒灰养小叔子,岂不晚矣?正是:
 梦同谁诉离愁恨,千古情人独我痴。己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庚
一枕幽梦同谁诉,千古情人独我痴。戚
一觉黄粱犹未熟,百年富贵已成空。梦)
【总评:
将一部全盘点出几个,以陪衬宝玉,使宝玉从此倍偏、倍痴、倍聪明、倍潇洒,亦非突如其来。作者真妙心妙口,妙笔妙人。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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