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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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阴阳交结变无伦,幻境生时即是真。[竟然明写房事,脂砚真不怕羞。]秋月春花谁不见,朝晴暮雨自何因?[问得有趣。代雪芹答曰:春花秋月寻常见,朝晴暮雨因情真。]心肝一点劳牵恋,可意偏长遇喜嗔。[这是一对多么有情趣的好夫妻,真让人羡慕。]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感作痴人。[真真透露了脂砚自己和雪芹的恋情。]
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戚蒙由“作者泪痕同我泪”一句,可知这是脂砚的作品。燕山,即北京;窦公,后周谏议大夫窦禹钧。此句是说如今朝廷仍暗,没有窦公。二首诗表白了脂砚和雪芹的志同道合,坎坷中深情。]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题曰:
捐躯报国恩,未报躯[身]犹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成[或]可待。列、稿)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蒙侧:又来一位,宝钗将出现矣。】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慢慢度入法。】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甲侧:起笔写薛家事,他偏写宫贰。是结黛玉,明李纨本末,又在人意料之外。此批特别,有隐情。“贰”字乃痴才近似推出,其中“贝”又写成“了”。想其意,在“明李纨本末”,此人乃宫中二婚而了结。果然“在人意料之外”,只瞒不过绿荫湿心。]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已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妙!盖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为情所陷哉!】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未出李纨,先伏下李纹、李绮。】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有”字改得好。蒙侧:确论。】故生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她认得几个字,记得这前朝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业],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宫里裁决之意,后回大观园成了御园,有李纨奉诏出山。且看后回。一洗小说窠臼俱尽,且命名字亦不见红香翠玉恶俗。】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此时处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实罕见者。蒙侧:反有此等文章。】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诗]而已。【一段叙出李纨,不犯熙凤。蒙侧:此中不得不有如此人,天覆地载,何物不有?而才子手中,亦何物不有?】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就无庸虑及了。【仍是从黛玉身上写来,以上了结住黛玉,复找前文。】
如今且说贾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蒙侧:非雨村难以了结此案。】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问[传.戚]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系拐子所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甲侧:所谓“迟则有变”,往往世人因不经之谈误却大事。】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那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主人竟打死了。【蒙侧:一派世境恶习活现。】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悲夫,千古世情,不过如此。】望太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偏能用反跌法。】“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庚)?”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未[正要.戚]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着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中甚是疑怪,【甲侧:原可疑怪,余亦疑怪。蒙侧:请看文字递出递转,闲中皆是要笔。】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使从皆退去,只留下门子一人伏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年来就忘了我了?”[八年前石头去投胎,贾雨村困顿葫芦庙,英莲三岁,那时1722,如今1730。语气傲慢,怪甚!蒙侧:似闲语,是要人?】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刹心语,自招其祸,亦因夸能恃才也。】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了?”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怕人知道自己底细,仕途人多如此。余亦一惊,但不知门子何知,尤为怪甚。】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到还轻省热闹,【新鲜字眼。这活计既“轻省”还“热闹”,妙极,趣极!]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一路奇奇怪怪,调侃世人,总在人意臆之外。】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妙称!全是假态。】又让了坐好谈。【假极!】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全是奸险小人态度,活现活跳。蒙侧:如此亲近,其先必有故事。】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不令发签之故?”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可对聚宝盆,一笑。三字从来未见,奇之至!】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余亦欲问。】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不知,怎能作得长远?【骂得爽快!蒙侧:真是警世之言,使我看之不知要哭要笑。】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府[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可怜可叹,可恨可气,变作一把眼泪也。蒙侧:快论!请问其言是乎,否乎?】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奇甚趣甚,如何想来?】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一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脸面,[四字直是中国人通病,此“情”因有“分”而低下,顾“脸面”而背真情!多少祸事由此而生?过去如此,至今依然,往后依旧。叹叹!]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皆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照样抄写一张,【忙中闲笔用得好。蒙戚夹:此等人家岂必欺霸方始成名耶?总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则百计营求,父为子隐,群小迎合,虽暂时不罹祸网,而从此放胆,必破家灭族不已,哀哉!蒙侧:可怜伊等始祖。】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乐府.解题》:“黄金为门,白玉为堂,置酒作倡乐为乐。”]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十二[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此“亲派八房”,乃曹寅一子、曹宣四子、曹宜三子。其证见后。]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二十.戚]。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十.戚]房。
丰年好大雪,【隐“薛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司帑项]行商,共八房分。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流.己]制县伯玉[王.戚]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皆在籍)。
雨村犹未看完,【甲眉:妙极!若只有此四家,则死板不活,若再有两家,又觉累赘,故如此断法。】忽闻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金陵王”家之人?]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刂换寸冠]出去迎接。[此“[冠刂换寸]”字乃“完”首上讳加竖刀,暗示他如此行事,完了就该颈下挨刀了。所以贾雨村乃非命而亡。甲侧:横云断岭法,是板定大章法。】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道:戚)“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早为下半部伏根。蒙侧:此四家不相为结亲,则无门当户对者,亦理势之必然;既结亲之后,岂不照应?又人情之不可无。果然有理,所以皇上来抄家时,也必牵三挂四,大兴南直之祸。]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薛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斯何人也?】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真真是冤孽相逢。蒙侧:放胆一说,毫无避忌。世态人情被门子参透了。】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庚)。长到十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最厌女子,仍为女子丧生,是何等大笔!不是写冯渊,正是写英莲。蒙侧:我为幼而失父母者一哭。】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善善恶恶多从可巧而来,可畏可怕。】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谚云:“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信有之乎?】也再不娶第二个了,【虚写一个情种。蒙侧:也是幻中情魔。】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了薛家,【蒙侧:一定情即了结,请问是幻不是?点醒幻字,人皆不醒。我今日看了、批了,仍也是不醒。】他意欲捲了两家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道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有情反是无情。】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薛家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了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并不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甲侧:妙极!人命视为些些小事,总是刻画阿呆耳。】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问得又怪。】雨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她就是葫芦庙傍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小名英菊的]。”【至此一醒。蒙侧:当心一脚。请看后文,并无蹴动。】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她!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蒙侧:“闻得”只说一层,并无言及要姣杏自道之语。非作者忘怀。欲写世态,故作幻笔。】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时,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她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她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瘠脊换计记.庚],从胎里带来的,【甲侧:宝钗之热,黛玉之怯,悉从胎中带来。今英莲有痣,其人可知矣。】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戚蒙夹:作者要说容貌势力,要说情,要说幻;又要说小人之居心,豪强之脱大;了结前文旧案,补设后文根基;点明英莲,收叙宝钗等项诸事;只借先之沙弥,今日门子之口层层叙来,真是大悲菩萨千手千眼,一时转动,毫无遗露。可见具大光明者故无难事,诚然。】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她。她是被拐子打怕了的,【甲侧:可怜!蒙侧:世家子女至此,可想见先世亦必有如薛公子者?】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她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她。我又哄之再四,她又哭了,【蒙侧:写其心机,总为后文。】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她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天下英雄,失足匪人,偶得机会可以跳出者,与英莲同声一哭!】后又听得冯公子三日后才娶过门,她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她:‘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環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最又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良人者所望而终身也。】她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甲侧:可怜真可怜!甲靖侧:(批书亲见,)一篇《薄命赋》特出英莲。蒙侧:天下同患难者同来一哭!有过一样患难?应是同等程度的患难。由《靖》批“批书亲见”,知英莲事乃真有是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世路难行钱作马。蒙侧:“使钱如土”方能称霸王。】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为英莲留后步。】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甲眉:又一首《薄命叹》。英、冯二人一段小悲欢幻境从葫芦僧口中补出,省却闲文之法也。所谓“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先用冯渊作一开路之人。】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拆[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到是一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蒙侧:冯渊之事之人,是英莲之幻景中之痴情人。】这薛家总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点明白了,直入本题。甲眉:使雨村一评,方补足上半回之题目。所谓此书有繁处愈繁,省中愈省;又有不怕繁中繁,只有繁中虚;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实。此则省中实也。冯渊在情榜上是情冤,英莲是情怜。]且不要议论他人,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两人议论,事实情理已明,都无异议。看他们“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翻[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蒙侧:利欲薰心,必致如此。】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老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见贾、王二公的?”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甲侧:可发一长叹。这一句已见奸雄,全是假。】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奸雄。】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奸雄。】岂可因私而废法?【奸雄。蒙侧:良明不昧势难当。是)我实不能忍为者。”【全是假。】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近时错会书意者多多如此。蒙侧:说了来也是一团道理。】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半日头,【奸雄欺人。】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自然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合[令.庚]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无名之症,【“无名之症”却是病之名,而反曰“无”,妙极!】被冯魂追索已死。[后回竟有。]其祸皆由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了这个银子,想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一个门子竟有如此花招,可见当坏官容易。如何令门子做好官易做坏官难?今有作为的人深思。]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奸雄欺人。蒙侧:一张口就是了结,真腐臭。以“再斟酌”收结,真是不凡之笔。】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说话。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因此三四语收住,极妙!此则重重写来,轻轻抹去也。】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罔[枉.戚]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说话了。[若前番贾雨村是个有抱负,知报答,有情义的人;至此,则成了个虚假和徇情枉法之人。实注一笔,更好。不过是如此等事,又何用细写。可谓此书不敢干涉廊庙者,即此等处也,莫谓写之不到。盖作者立意写闺阁尚不暇,何能又及此等哉!甲眉:盖宝钗一家不得不细写者。若另起头绪,则文字死板,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且又带叙出英莲一向之行踪,并以后之归结,是以故意戏用“葫芦僧乱判”等字样,撰成半回,略一解颐,略一叹世,盖非有意讥刺仕途,实亦出人之闲文耳。又注冯家一笔,更妥。可见冯家正不为人命,实赖此获利耳。故用“乱判”二字为题,虽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微词耳。但其意实欲出宝钗,不得不做此穿插,故云此等皆非《石头记》之正文。这回文字直是掏心利剑,所以脂砚来把人哄睡。是拿出风月宝鉴反面一照牛鬼蛇神,又用正面一瞧见个无心美人。]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随笔**王家。】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知,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瞧他写雨村如此,可知雨村终不是大英雄。】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线。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盖云一部书皆系葫芦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处。[葫芦门子后来事迹,应跟雨村事败有关。]蒙侧:口若悬河者,当于出言时小心。】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那薛公子,【本是立意写此,却不肯特起头绪,故意设出“乱判”一段戏文其中穿插,至此却淡淡写来。】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蒙侧:为书香人家一叹。】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受病处。富而且孤,自多溺爱。孟母三迁,故难再见。】遂致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字表文龙,[吻龙,龙是可以亲嘴的吗?必死无疑!它本作“文起”,事起意,后回中他是头一个非命的。]今年方十有五岁,[字表文起,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甲侧:这句加于老兄,却是实写。】终日惟有斗鸡走马,逰山玩景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旧日的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蒙侧:非母溺爱,非家道殷实,非节度、荣国之至亲,则不能到如此强霸。富贵者其思之。】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绿荫后有证明,宝钗比宝玉大二岁。薛蟠若再比宝钗大两岁,去年应是十一岁,如何竟成了杀人嫌疑犯?依上面“今年方十有五岁”,则去年十四,也难。所以他应该大得多。他字文龙,蟠龙乃常用词,因此他属龙,出生于1712壬辰,今年十九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甲侧:写宝钗只如此,更妙!】当日有她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又只如此写来,更妙。】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体贴母怀,她便不已[以]书字为事,只省[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在世]宦名家之女皆报[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宫[公.庚]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一段称功颂德,千古小说中所无。】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识[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蒙侧:我为创家立业者一哭。】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有治人,无治法。】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逰,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宝钗进京待选事,这里交代了起因,后面却无故事,结果是没去。原因何在?]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账目,再计新支;其实则为逰览上国风景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已定(起身),不想偏遇见了那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甲侧:阿呆兄亦知不俗,英莲人品可知矣。】立意买了,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持]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同了母妹等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却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是极!人谓薛蟠为呆,余则谓是大彻悟。蒙侧:破销不顾业已之事,业已如此,到是走的妙。】
在路不记其日。【更妙!必云程限则又有落套,岂暇又记路程单哉?】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蒙侧:天下之母舅再无不教外甥以正途者。必使其升任出京,亦是留下文地步。】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甲侧:写尽五陵心意。蒙侧:写不肖子弟如画。】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是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陪笔。】或是你姨爹家。【正笔。】他两家的房舍极是方便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蒙侧:好游荡不要管束的子弟,惯会说此等话。】咱们这工夫反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些。”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稍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甲侧:闲语中补出许多前文,此画家之云罩峰尖法也。】你的意思我却知道,【知子莫如父。】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的。【寡母孤儿一段,写得毕肖毕真。蒙侧:用为子不得放荡。一逼,再收入本意。】你既如此,你自己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薛母亦善训子。】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忸[扭]不过的,【蒙侧:情理如真。】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结,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亲戚来往,【甲侧:大家尚义,人情大都是也。】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蒙侧:开留住之根。】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媳妇女儿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来。姊妹们暮年相见,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甲侧:好香色。甲眉:用政老一段,不但王夫人得体,且薛母亦免靠亲之嫌。】一所十来间白空闲(着),赶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老太君口气得情。偏不写王夫人留,方不死板。】薛姨妈正欲同居一处,方可拘束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蒙侧:父母为子弟处每每如此。】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甲侧:作者题清,犹恐看官误认今之靠亲投友者一例。蒙侧:补足。真是一丝不漏。】王夫人知她家不难于此,遂任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中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和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着棋,或作针黹,到也十分乐业。【这一句衬出后文黛玉之不能乐业,细甚妙甚!甲眉:金玉如[初]见,却如此写。虚虚实实,总不相犯。】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中居住者,生恐姨父管约拘禁,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贾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交代结构,曲曲折折,笔墨尽矣。】谁知自在此间住了不上一月的日期,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裤气习者莫不喜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着[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虽说为纨裤设鉴,其意原只罪贾宅,故用此等句法写来。蒙侧:膏粱子弟每习成的风化,处处皆然,诚为可叹!】虽然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八字特洗出政老来,又是作者隐意。脂砚明示“作者”在维护贾政,“隐意”他是作者父亲。]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戚蒙夹:其用笔墨何等灵活?能足前摇后,即境生文,真到不期然而然。所谓水到渠成,不劳着力者也。】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别[另.庚]开,任意可以出入,【蒙侧:既为作姨夫的开一条生路。若无此段,则姨夫非木偶即不仁,则不成为姨夫矣。】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闹,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的打灭了。正是:
渐入鲍鱼肆,反恶芝兰香。梦唐.曹邺《杂诫》:“带香入鲍肆,香气同鲍鱼。未入犹可悟,已入当何如。”妙。这些人见薛蟠痛快,是鲍鱼肆里又添了一条荤腥;不见黛玉,正是反恶芝兰。]
【总评:
看他写一宝钗之来,先以英莲事逼其进京。及以舅氏官出,惟姨可倚。辗转相逼来,且加以世态人情隐跃其间,如人饮醇酒,不期然而已醉矣。戚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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