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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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笔笔叙二姐温柔和顺,高凤姐十倍;言语行事,胜凤姐五分,堪为贾琏二房,所以深著凤姐不念宗祠血食,为贾宅第一罪人。纲目书法。
文有双管齐下法,此文是也。事在宁府,却把凤姐之奸毅刻薄、平儿之任侠直鲠、李纨之号菩萨、探春之号玫瑰、林姑娘之怕倒、薛姑娘之怕化一时齐现,是何等妙文。戚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二[三.列]郎
[《戚》:“膏粱子惧内偷娶妾,淫奔女改行自择夫。”]
话说贾琏、贾珍、贾蓉等三人商议,事事妥贴,至初二日,先将尤老和三姐送入新房。尤老一看,虽不似贾蓉口内之言,(倒.戚)也十分齐备,母女二人已称了心。鲍二夫妇见了如一盆火,赶着尤老一口一声唤“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赶着三姐唤“三姨”,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抬来。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酒饭,早已(预.戚)备得十分妥当。一时贾琏素服坐了小轿而来,拜过天地,焚了纸马。那尤老见二姐身上头上焕然一新,不似[是]在家模样,十分得意,搀入洞房。是夜,贾琏同她颠鸾倒凤,百般恩爱,不消细说。
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这二姐,乃命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的,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销凤姐想想,能不恨吗?]有时回家中,只说在东府有事羁绊,凤姐辈因知他和贾珍相得,自然见[是]或有事商议,也不疑心。再家下人虽多,都不爱[管.戚]这些事。便有那游手好闲专打听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贾琏,乘机讨些便宜,谁肯去露风?于是贾琏深感贾珍不尽。贾琏一月出五两银子做天天的供给。若不来时,她母女三人一处吃饭;若贾琏来了,他夫妻二人一处吃,她母女便回房自吃。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来.梦]与二姐收着。又将凤姐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她,只等一死,便接她进去。二姐听了,自是愿意。当下十来个人到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
眼见已是两个月光景。这日贾珍在铁槛寺完佛寺[做完佛事.梦],晚间回家时,因与她姊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贾珍欢喜,将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一时到了新房,已是掌灯时分,悄悄入去。两个小厮将马拴在圈内,自往下房去听候。
贾珍进来,屋内才点灯,先看过了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出见,贾珍仍唤二姨。大家吃茶,说了一回闲话。贾珍因笑说:“我作的这保山如何?若错过了,打着灯笼还没处寻,过日你姐姐还备了礼来瞧你们呢。”说话之间,尤二姐已命人预备下酒锁[馔.戚],关起门来,都是一个[家.列]人,原无避悔[讳.梦]。那鲍二来请安,贾珍便说:“你还是个有良心的小子,所以叫你来伏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处。不可在外头吃酒生事,我自然赏你。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琏二爷事多,那里人杂,你只管去回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鲍二答应道:“是,小的知道。名[若.戚]小的不尽心,除非不要这脑袋了。”贾珍点头说:“要你知道。”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她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她出来,只剩(了.戚)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尤老没了规矩。就因日子艰难,任由干姑爷起亲女儿?]
跟的两个小厮都在厨下和鲍二{爷.戚}饮酒,鲍二女人上灶。忽见两个丫头也走了来嘲笑,要吃酒。鲍二因说:“姐儿们不在上头伏侍,也偷来了。一时叫起来没人又是事。”他女人骂道:“胡涂浑呛了的忘八,你撞[囔.戚]丧那黄汤罢。撞丧醉了,夹着你那膫子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左毛右必甚.戚]相干,一应有我承当,风雨横竖洒不着你头上来。”这鲍二原因妻子发迹的,近日越发亏她。自己除赚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贾琏等也不肯责备他,故他视妻如母,百依百随,且吃勾了便去睡觉。这里鲍二家的陪着这些丫环小厮吃酒,讨他们的好,准备在贾珍前上好[些好话儿.戚]。
四人正吃的高兴,忽听扣门之声,鲍二家的忙出来开门看时,见是贾琏下马,问有事无事。鲍二女人便悄悄告他说:“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贾琏听了,便回卧房。只见尤二姐和她母亲都在房中,见他来了,二人面上便有些讪讪的。贾琏反推不知,只命:“快拿酒来,咱们吃两杯好睡觉。我今日狠乏了。”尤二姐忙上来陪笑,接衣捧茶,问长问短。贾琏喜的心痒难受。一时鲍二家的端上酒来,二人对饮。他丈母不吃,自回房中睡去了。两个小丫头分了一个过来伏侍。
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拴马去,见已有了一匹马,细瞧一瞧,知是贾珍的,心下会意,也来厨下。只见喜儿、寿儿两个正在那里坐着吃酒,见他来了,也都会意,故笑道:“你这会子来的巧。我们因赶不上爷的马,恐怕犯夜,往这里借宿一休[宵儿便笑道:“有的是炕,只管睡。我是二爷使我送月银的,交给了奶奶,我也不回去了。”喜儿便说:“我们吃多了,你来吃一钟。”隆儿才坐下,端起杯来,忽听马棚内闹将起来。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踶[踢.戚]起来。[二马同槽尚且不能相容,这里父子、兄弟竟相安无事。奇事,人不如马。]隆儿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来喝马,好容易喝住,另拴好了方进来。鲍二家的笑说:“你三人就在这里罢,茶也现成了,我可去了。”说着带门出去。这里喜儿喝了几杯,已是楞子眼了。隆儿、寿儿关了门,回头见喜儿直挺挺的仰卧炕上,二人便推他说:“好兄弟,起来好生睡,只顾你一个人,我们就苦了。”那喜儿便说道:“咱们今儿可要公公道道的贴一炉子烧饼,要有一个充正经的人,我痛把你妈一。”隆儿、寿儿见他醉了,也不必多说,只得吹了灯,将就睡下。
尤二姐听见马闹,心下便不自安,只管用言语混乱贾琏。那贾琏吃了几杯,春兴发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门宽衣。尤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春色,比白日更增了颜色。贾琏搂她笑道:“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齐整,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尤二姐道:“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贾琏忙问道:“这话如何说?我却不解。”尤二姐滴泪说道:“你们拿我作愚人待,什么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岂敢瞒藏一字。我算是有靠,将来我妹子却何如[如何.戚]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恐非长策,要作长久之计方可。”贾琏听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前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你因妹夫是作弟的,自然不好意思,[《蒙》、《戚》作“你姐夫是作兄的”。姐妹俩若嫁兄弟俩,应是姐姐嫁哥哥,妹妹嫁弟弟。贾珍本是姐夫,又是兄,如何又能做妹夫?]不如我去破了这例。”说着走了,便至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二人正吃酒取乐。
贾琏便推门进去,笑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贾珍羞的无话,[习俗,当兄的不能在弟家随便。]只得起身让坐。贾琏忙笑道:“何必又作如此景象,咱们弟兄从前是如何样来?大哥为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从此以后还求大哥如昔方好;不然,兄弟能[宁.戚]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慌的贾珍连忙搀起,只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又拉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露骨,是要把三姐派给贾珍,于是自称是小叔子。可是小叔子如何又当姐夫?]贾珍(说)笑的说:“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说着一扬脖。[《庚辰》本的“说笑的说”,专一形容当时说相声人的模样,加“一扬脖”,画出了歪脖浪嗓。]尤三姐站在炕上,[妙,此时站起,真有“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之气概。是三姐眼见两个丑物表演,突然觉悟的表现。]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为给马做美容,称“花马”,这就需要把马嘴吊起来。此形容贾琏、贾珍的自以为美的驴头马嘴之像。]‘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妙语,又接着说出了二人此刻变了的难堪样,清水杂面是最下等吃食。]‘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自白,过去是提着皮影戏人,是玩的心态。]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左O右人钱.戚],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庚辰》本此“钱”字被写字的一撇套在一个圆圈内。因钱而被人,二姊妹是不愿的。]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着[的.戚]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她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竟道出二人属象?贾珍属牛,七十五回有贾珍四十一岁,因此他今年四十岁,出生于1697丁丑年,果然大贾敬五岁。贾琏属狗,小九岁,出生于1706丙戌年,原形畸笏叟,果然大宝玉十七岁。二人是同父甚至又同母的兄弟。]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真有玩男人气概。]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唬的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风月[流.梦]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尤三姐一叠又[声.戚]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哪里肯放。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她是这种为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女人要玩起男人来,男人也一样害怕。]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敲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笼[光.戚]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她二姊压例[姐压倒.戚],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如醉,不禁去招她一招,她那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式[试.戚]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经[任.戚]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女流浪之颠峰。]一时她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真威风,比凤姐不逊。若让三姐此时关起门来悲泣如何?女儿柔弱才美?不一定。众钗丘岭中,三姐堪与凤姐对峙。]

自此后,我[或.戚]略有丫環、婆子不到之处,便将贾琏、贾珍、贾蓉三个泼声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她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轻易再来。有时尤三姐自己高了兴,悄命小厮来请,方敢去一会。到了这里也只好随她的便。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敢.梦],欲远不舍,迷离颠倒,她以为乐。她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劝,她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玷.列]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她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她知道了,岂肯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呐喊,正是不做铁锤,就是铁砧。]因此一说,她母女见不听劝,也只得罢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若遇革命,一定是请贾珍等尝尝奴才的子弹。]
贾琏来了,只在二姐房内,心中也悔上来。无奈二姐到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到还知疼着痒。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有甚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授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哪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二姐在枕边衾内也常劝贾琏说:“你和珍大哥商议商议,拣个相熟的人,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她不是常法子,终久要生出事来,怎么处?”贾琏道:“前日我曾回过大哥的,他只是舍不得。我说‘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太[大]扎手。咱们未必降的住,正经拣个人聘了罢。’他只意意思思,就丢开手了,你叫我有何法?”二姐道:“你放心,咱们明日先劝三丫头,她肯了,让她自己闹去。闹的无法,少不得聘她。”[二姐亦有妙计,以三姐气概谁能挡道拦路?任人恐怕都是意意思思也不敢。]贾琏听了说:“这话极是。”
至次日,二姐另备了酒,贾琏也不出门。至午间特请她小妹过来,与她母亲上生[坐.戚]。尤三姐便知其意,【己庚夹:全用醍醐贯顶,全是大翻身大解悟法。】酒过三巡,不用姐姐开口,先便滴泪泣道:【全用如是等语一洗孽障。】“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翻[番.戚]大礼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我已尽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礼[理.戚]。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贾琏笑道:“这也容易。凭你说是谁就是谁,一应綵[彩.戚、财.梦]礼都有我们置办,母亲也不用操心。”尤三姐泣道:“姐姐知道,不用我说。”[不失女儿羞涩本色。]贾琏笑问二姐是谁,二姐一时也想不起来。大家想来,贾琏便料[道]:“定是此人无移[疑.戚]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这人原不差,果然{不.梦}好眼力。”二姐笑问是谁,贾琏笑道:“别人她如何进得去?一定是宝玉。”二姐与尤老听了,亦以为然。尤三姐便啐了一口,道:【奇,不知何为?】“我们有姊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有理之极!】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了好男子了不成!”【一骂,反有理。果然三姐心中非是石崇、子建、潘安标准,而是进了心才行,才是爱情真谛。]众人听了都咤意:“除去他,还有哪一个?”【余亦如此想。】尤三姐笑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奇甚!】
正说着,忽见贾琏的心腹小使[厮.戚]兴儿走来请贾琏说:“老爷那边紧等着叫爷呢。小的答应往舅老爷那边去了,小的连忙来请。”贾琏又忙问:“昨日家里没人问?”兴儿道:“小的回奶奶说,爷在家庙里同珍大爷商议作百日的事,只怕不能来家。”贾琏忙命拉马,隆儿跟随去了,留下兴儿答应人来事务。
尤二姐拿了两碟菜,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兴儿在炕沿下蹲着吃,一长一短向他说话儿。问他家里奶奶多大年纪,怎个利害的样子,老太太多大年纪,太太多大年纪,姑娘几个,各样家常等语。兴儿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头吃,一头将荣府之事备细告诉她母女。又说:“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这八个人有几个是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的.稿)就敢惹。提起我们奶奶来,(告诉不得奶奶,戚)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哪里见得她?[是巾帼天下,二姐应却步,三姐应向往。]倒是跟前的平姑娘为人狠好,虽然和奶奶一气,她倒背着奶奶常作些个好事。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她去就完了。如今和[合.戚]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她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她。皆因她一时看的人都不及她,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她。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她会过日子,除[殊.戚]不知苦了下人,她讨好儿。估着有好事,她就不等别人去说,她先抓尖儿;或有了不好事,或她自己错了,她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她还在旁边拨火儿。[小的见识竟如此系统。]如今连她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了她,说她‘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她去了。”[又能分析形势。]尤二姐笑道:“你背着她这等说她,将来你又不知怎么说我呢?我又差她一层儿,越发有的说了。”兴儿忙跪下说道:“奶奶要这样说,小的不怕雷打?但凡小的们有造化,起来先娶奶奶时,若得了奶奶这样的人,小的们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的。如今跟爷的这几个人,谁不背前背后称扬奶奶圣德怜下。我们商量着叫二爷要出来,情愿来答应奶奶呢。”尤二姐笑道:“猴儿的,还不起来呢,说句顽话就唬的那[这.戚]样起来。你们作什么来?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她才好。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此种若是谋略,打的天下了;若是人品,没了人心了。]只怕三姨的这张嘴还说她不过。奶奶这样斯文良善人,哪里是她的对手?”尤氏笑道:“我只以理[礼.戚]待她,她敢怎样?”兴儿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胡说,奶奶便有理[礼.戚]让,她看见奶奶比她标致,又比她得人心[意儿.梦],她怎肯干休善罢?[深刻,可惜二姐竟然没有听到心里,多少道理明摆着,可是人有时非得亲身经历过了才有真知。]人家是醋罐子,她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她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她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气的平姑娘性子发了,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又浪着劝我,我原不依,你反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样。’她一般的也罢了,倒央告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谎?这样一个夜叉,怎么反怕屋里的人呢?”[总往好里想人,因有此问。]兴儿道:“这就是俗语说的,‘天下挑不过礼[逃不过一个理.戚]字去’了。这平儿是她自幼的丫头,陪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这个心腹。她原为收了屋里,一则显她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的。又还有一段因果,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二爷原有两个,谁知她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那平姑娘又(真.戚)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倒以为[一味.戚]忠心赤胆服侍她,(所以她.戚)才容下了。”[断不清的家务官司,让兴儿说得多么明白,真是旁观者清了。二姐若以为可以效仿平儿,错打了主意了。别说没平儿本事,就有,凤姐也用不着。]
尤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我听见你们家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她这样利害,这些人如何依得?”兴儿拍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她的浑名叫作‘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我们家的规矩又大,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她,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她的责任。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只因这一向她病了,事多,这大奶奶暂管几日。究竟也无可管,不过是按例而行,不像她多事逞才。我们大姑娘不用说,但凡不好,也没这段大福了。[妙,偏加“段”字。断意暗藏。]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尤氏姊妹忙笑问何意,兴儿笑道:“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有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四姑娘小,她正经是珍大爷亲妹子,[贾敬独女。]因自幼无母,老太太命太太抱过来养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我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错[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她‘多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她们两个不敢出气儿。”尤二姐笑道:“你们大家规矩,虽然你们小孩子进的去,然遇见小姐们原该远远藏开。”兴儿摇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经大礼自然远远的藏开,自不必说。就藏开了,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姑娘.戚];气煖了,吹化了姓薛的[姑娘.戚]。”[妙谈,准确表现了小厮们对美的敬心。比起那些专以一时占有和摧残美人的,品位高出多少?]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了。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房内兄弟聚麀,棚内两马相闹;小厮与家母饮酒,小姨与姐夫同床。可见有是主必有是奴,有是兄必有是弟,有是姐必有是妹,有是人必有是马。戚蒙妙论,只是是马并非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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